宝玉知道多凶少吉，
正盼望
有个人往祖母处捎个信，
偏又来了个耳聋的老婆子，
把“要紧”听成了“跳井”。
……
本夜话题
从宝玉挨打说起
——顺序及层次
看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贾宝玉是延续贾府荣华富贵的唯一希望，也就成了荣国府的命根子，成了贾府的“老祖宗”贾母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按照常理，身为宝玉父亲的贾政，无论如何，是轻易不会下手打他的这个“嫡出”的唯一儿子的；但他还是打了，而且打得宝玉皮开肉绽。这不可能成为了可能，是有一个过程的。我们且来看小说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中的描写。
话说宝玉这天被父亲召去会过客人，回来后，听说因自己的戏闹遭了王夫人羞辱的金钏投井自尽了，又挨了一顿母训，不免暗自伤神；他无话可说，低头感叹，信步来到前厅，却不想竟和自己的父亲贾政撞了个满怀。贾政见宝玉呆头呆脑的样子，“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紧接着是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来向贾宝玉讨戏子琪官，并当着贾政的面揭破了宝玉的谎话。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怕是三分气成了六分气了吧。贾政送客才回身，又撞着了乱跑的宝玉异母弟弟贾环，正在气头上，偏是贾环又告了宝玉一状，说是太太房里的丫头金钏被宝玉欺侮投井死了。贾政听了，气得“面如金纸”，六分气成了九分气了，大喝“快拿宝玉来”！宝玉知道多凶少吉，正盼望有个人往祖母处捎个信，偏又来了个耳聋的老婆子，把“要紧”听成了“跳井”。还有不挨打的一分可能也就这样丢了。宝玉因此被狠狠打了一顿板子。
这宝玉挨打，固然是有宝玉厌烦仕途经济引起贾政不满的前提，但贾政的最终下手，却是一步紧似一步的几件事逼迫出来的结果。作者写宝玉挨打，层层递进，步步紧逼，环环衔接，丝丝入扣。
前后几件事，由轻到重，由缓到急，顺序合理，排列有致。金钏投井，母亲训斥，伤心感怀，神情惶悚，是宝玉挨打的导因；但仅此，宝玉是不会挨打的，最多也就挨一顿呵斥，因为儿子再怎么垂头丧气行为猥琐，毕竟没有犯什么族规家法，贾政不会因此而下手。忠顺王府的索要戏子，宝玉的谎话当面被揭破，是宝玉挨打的诱因；尽管这没有犯什么王法，但得罪很有势力的忠顺王府，对于官场中的贾政来讲就不是一件小事了，况且宝玉和戏子厮混，在贾政的眼里肯定是犯忌的事，因为此事狠狠教训宝玉一顿的念头肯定是会有的。而贾环说什么宝玉侮辱了太太房里的丫头致使其赌气投井，这一通飞短流长，真是如同火上浇油，是宝玉挨打的动因；而且，在贾政看来，以宝玉这般小小年纪，干下这等勾当，不单有辱家门，也让贾政对大逆不道的宝玉产生了深深的失望，不打就不足以震慑这不肖的叛逆孽畜了。这三件事，一件重于一件，一件紧似一件；试想，若颠倒了这三件事的顺序，又如何能体现出情节发展的前因后果，又如何能步步逼近高潮呢？
好的文章，顺序的安排总是匠心独运的。也正是“宝玉挨打”这一段故事的顺序安排如此合理，三件事各自承担了促成高潮的一个重要步骤，才使这一段故事脉络清楚，层次分明。可见，文章的顺序和层次又有着某种密不可分的关联。但顺序和层次又是写作上两个相对独立的概念。顺序是指文章内容的排列次序；而层次则是指文章内容表达的阶段性。当然，没有安排合理的顺序，也就不可能有脉络清楚的层次。前者和后者，存在一定的因果关系。我们首先结合不同的文体，谈一谈文章写作中常见的按照顺序安排层次的几种形式。
以时间推移为顺序来安排文章的层次。如我们以上所举《红楼梦》中的“宝玉挨打”，就是以时间的推移为顺序安排层次的。这一段叙述中表示“时间”的词语如“方得便出来”“刚转过屏门”“方欲说话”“才回身”“正在厅上干转”，等等，既表示了时间的推移，又成为层次转换的语言标志。
《左传》的“曹刿论战”，是以“公将战”“战于长勺”“既克”，把这场战事安排为未战、方战和既战这样三个层次的。中间“方战”这个层次，“公将鼓之”“公将驰之”“遂逐齐师”，两个“将”字，一个“遂”字，以时间性的词语表现了战场变化的三个阶段，从内容上明确地界分出了三个小的层次。
鲁彦的抒情散文名作《听潮的故事》，写得最精彩的“海潮”一段，作者依时间的顺序，从听觉上描写了作者对海潮的亲身感受——“海睡熟了”“海自己醒了”“海受了创伤，愤怒了”，通过这样三个层次，生动地再现了海潮发生发展的过程。
说明文《一次大型的泥石流》，写泥石流爆发的过程，直接标明时间，“凌晨3时”
“6时25分”“6时40分”“上午8时20分”“12时30分”，写作的材料依时间排列，层次也依时间的变化界划开来。
项弋平的说明文《书籍的变迁》，从“史前时期”的结绳记事开始，说到“三千年前”的甲骨文、金文、石鼓文和“商代”的竹简，再到“西汉”的帛书和纸“卷子”、“公元六到八世纪”的雕版印刷、“公元十一世纪四十年代”的活字印刷，最后说“现在”的电子图书，娓娓道来，层次分明。
叶圣陶先生的《景泰蓝的制作》一文，按照制作工序的先后分别写了“制胎”“掐丝”“点蓝”“烧蓝”“打磨”和“镀金”六道工艺，这种“工艺制作”的顺序也可以看做时间顺序，以此顺序安排的层次，体现了时间推移和工序进展的统一，读来极有层次感。
以认识的发展顺序安排文章的层次，其实也应该是一种时间的顺序，因为认识的发展其由浅入深，肯定是时间积淀的结果。如贾平凹的《丑石》，写丑石变“废”为“宝”的价值提升过程，如杨朔的《荔枝蜜》，写对蜜蜂的由“不喜欢”到感悟后“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蜜蜂”的感情变化过程，都是以一种体现“时间”内涵的顺序，来处理材料的层次的。
以空间转换为顺序来安排文章的层次。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文章中的两大层次就是以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空间转换界分开来的。而先生的小说《药》，四个部分描写了四个场景，买“药”、吃“药”、议“药”、上坟，实际也是一种以空间转换为顺序而安排的层次。
刘白羽的《长江三峡》，尽管也有明确的时间顺序，但是描写长江三峡瑰丽的景色，其内容层次的划分，主要依据的是空间的转换而不是时间的推移。比如写巫峡的一段文字，三处写到了具体的时间，“八点二十”“八点五十”“十点”，但都不是划分层次的依据，而仅仅是标明船到了巫山第一峰、美女峰和出巫峡这三个空间位置的具体时间。
碧野的《天山景物记》分别描写了天山景物四个不同的侧面，它们分别是“雪峰·溪流·森林·野花”“迷人的夏季牧场”“野马·蘑菇圈·旱獭·雪莲”“天然湖与果子沟”，四个部分实际上是以天山景物的空间转换来划分的。
周定舫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先写进入天安门向南“远望”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印象，再写登上二层月台“远观”纪念碑的感受，最后再由东到南，南而北，北而西，以此顺序细写纪念碑四周的浮雕，由远而近，移步换位，层次逐次展开，空间感非常鲜明。
茅盾先生的《第比利斯的地下印刷所》写印刷所地上、地下的特殊结构，郁重今的《西泠印社》写西泠印社亭、台、阁、观的分布，黄传惕的《故宫博物院》写故宫的建筑布局，或由上到下，或从前往后，或自左至右，都是按照空间的顺序安排文章层次的。还有根据意识流动的顺序来依次表达的所谓“意识流”写法，这也可以看成是以空间转换为顺序安排层次。因为这种意识的流动，其实质是一种想象空间的转换。
“意识流”是现代派文学的一种创作方法，其最著名的作品是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和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我国著名作家王蒙的小说《春之声》，主人公的意识由联想到追忆，从跳跃而滑动，一会儿是德国的奔驰汽车厂和西门子公司，一会儿是X 城车站广场前的特色小吃和土特产，一会儿又是追野兔子遇狐狸。这种闪念、回忆、梦境、幻觉、联想的不停转换，使文章的层次迭进波宕，曲折丰富，呈现出多姿多彩。还有谌容的《玫瑰色的晚餐》和王蒙的《风筝飘带》等有名的篇目，都是以这种想象空间的转换为顺序安排层次的文章。
以逻辑关系为顺序来安排文章的层次。魏巍的名篇《谁是最可爱的人》，写了志愿军战士在朝鲜战场上的三个故事：作者通过松骨峰战斗中战士对敌人的憎恨，表现志愿军战士的英勇无畏；通过马玉祥从大火中抢救朝鲜儿童，表现志愿军战士的善良无私；通过写小战士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的无怨无悔，表现志愿军战士对祖国的无限忠诚。这三个故事从不同的侧面表现志愿军战士的可爱，构成一幅完整的志愿军战士英雄画卷。三个材料的安排，是依照了逻辑上的并列关系，这也就构成了具有并列关系的三个层次。
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中关于“大宅子”的比喻，批判了继承文化过程中三种不正确的态度：徘徊不敢走进门，是“孱头”；放一把火烧光，是“昏蛋”；接受一切，是“废物”。这三个层次，在逻辑上也是并列关系。
钱学森《现代自然科学中的基础学科》一文中，论述以物理和数学为基础的化学、天文学、地学、生物学，四个层次也体现了逻辑上的并列关系。
恩格斯的著名演说《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文章开头，提出马克思的逝世在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对世界无产阶级的巨大损失，从反面论证马克思在这两个方面的巨大贡献。下面的文字分别从马克思对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的贡献论述马克思的伟大功绩。最后以“永垂不朽”对马克思的伟大贡献进行高度概括。在层次上，这则是一种先总说、再分说、最后再总说的逻辑关系。
鲁迅先生的《〈呐喊〉自序》，从童年买药到洋学堂求学，到日本仙台学医，到弃医从文，到寓居苦闷，最后到提笔写小说，是以因果层进的顺序来安排文章层次的。
贾祖璋的《南州六月荔枝丹》，先写荔枝的生态和形态构造，再写荔枝的生产，是以由主到次的顺序安排文章的层次。而对荔枝生态和形态的说明，则是以由表及里的顺序安排层次的。这里的层次安排也是体现了逻辑关系的顺序。
我们谈了依照顺序安排文章层次的几种常见形式。最后再来强调一下顺序的合理性对层次安排的作用。
先来看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这篇短文：“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从整篇文字看，作者以表达方式的转变，把全文分成两个层次：句号为界，前四句记游，后三句抒怀。单看前面记游的部分，又以空间的转换为顺序，第一句先写月夜无眠，二、三句再写寻伴赏月，第四句写庭中月色，构成了三个更小的层次。不说这篇文章的短小精悍意味无穷，也不说这篇文章的情景交融含蓄隽永，更不说这篇文章的慧心妙悟自然空灵，单是其因顺序的合理而形成明确的层次，就足以使这篇文章成为脍炙人口的名篇了。由此我们可以明白：
第一，层次是依照顺序来安排的，离开了顺序，层次的安排就失去了依据，文章材料的排列就无所适从了。
第二，材料的排列要符合逻辑，体现出事物发展的必然性，只有顺序合理，层次才能清楚。
第三，顺序的选择和层次的安排，直接影响着文章内容的表达效果，这是文章写作应慎重考虑的重要方面，不可草率待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