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后
终于开始比试了，
不到四五回合，
林冲却又跳出圈外，
叫一声“少歇”。
……
本夜话题
文章本像大观园
——略谈结构
大观园是《红楼梦》中描写的贾府的一处省亲别院。话说荣国府大小姐贾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为得皇帝恩准，允许元春出宫省亲，贾府遂计划借原来的花园，建造一所省亲别院，以迎接贾妃。建成后省亲时，贾元春题名“大观园”。
后来，贾母偶发兴致，命有几分画才的四姑娘惜春将大观园画成图。惜春犯愁，宝钗便说了一番体谅惜春的话，内中关于画画的一段，很有一些见地：
“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如何成得？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斜了，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红楼梦》四十二回）以上这些话，说的是画画，其实，对于写文章，也很有启发意义。画画要表现大观园的景物，写文章也是要反映生活。大观园和生活都是一种客观存在。要把这种客观存在用艺术的形式再现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不免让人犯愁。这就先要构思，而构思最应该首先解决的就是结构的问题。如，要考虑大框架，也就是“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要考虑布局，也就是“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要考虑材料的安排，也就是“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要考虑内容之间的关系，防止出现“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的“笑话儿”；等等。
从这个意义上讲，写文章也就有些像宝钗对惜春说的画大观园图的情形了。结构，是对文章内部组织结构的谋划，是对文章涉猎材料的取舍结撰，其目的是为了使文章内容各得其所，言而有序，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结构在写作中是一个较为复杂的问题。这里先说一说文章的整体结构应该遵循的一些规律。
一要宾主分明，虚实得当。鲁迅先生的小说《药》，写华、夏两家的悲剧。华老栓买人血馒头给小栓治病，小栓不愈而亡是明线，实写；夏瑜之死及狱中行迹是暗线，虚写。“治病”用明线实写，是为了突出作者所要表达的思考，即平民百姓的愚昧麻木和革命者的脱离民众。唯其组织文章，艺术形式和内容表达才显得和谐统一。
《水浒传》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章，林冲是冲突的主要方面，所以其从小酒店到天王堂到草料场再到山神庙的一系列行踪，都是明线实写。陆虞侯阴谋暗害林冲的诸关节则是暗线，间接描写。这种明暗虚实的安排，既设置了悬念，又使故事的发展起伏有序，体现了高超的结构谋略的技巧。
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中有关三国时期赤壁之战的一段叙述，因为孙权和刘备的联合是导致后来战争结局的关键所在，所以以孙刘为主线，实笔详写，曹操一方为次，用虚笔，而且写得简略。真正做到了分宾分主，藏露有致。
二要疏密相间，节奏分明。刘白羽的著名散文《长江三日》，写景与抒情交融，叙述与议论相伴，激越的抒情之后是深刻的思索，高昂的放歌呼应着低沉的吟唱，迅急情势的表达和舒缓意趣的吐露次第展开。节奏感很强，情感的波澜起伏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们仅从以下这一段加以体会，以为全豹之窥：
“如果说瞿塘峡像一道闸门，那么巫峡简直像江上一条迂回曲折的画廊。船随山势左一弯，右一转，每一曲，每一折，都向你展开一幅绝好的风景画。两岸山峰连绵不断，山势奇绝，巫山十二峰各有各的姿态，人们给它们以很高的评价和美的命名，使我们的江山增加了诗意。而诗意又是变化无穷的：突然是深灰色石岩从高空直垂而下，浸入江心，令人想到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突然是绿茸茸的草坂，像一支充满幽情的乐曲。特别好看的是悬崖上那一堆堆给秋霜染得红艳艳的野草，简直像是满山杜鹃了。峡陡江急，江面布满大大小小的旋涡，船只能缓缓行进，像一个在崇山峻岭之间慢步前行的旅人。但这正好使远方来的人有充裕时间欣赏这莽莽苍苍、浩浩荡荡长江上大自然的壮美。苍鹰在高峡上盘旋，江涛追随着山峦激荡，山影云影，日光水光，交织成一片。”
再看《水浒传》第八回林冲在柴进庄上和洪教头比武的一段。正要开场，只听柴进说道“且把酒来吃着，待月上来也罢”。情节到此突然停顿。酒足饭饱后终于开始比试了，不到四五回合，林冲却又跳出圈外，叫一声“少歇”。此处情节又一停顿。原来林冲要求取下头枷。开了枷却要开始比武，又是柴进叫一声“且住”。原来是柴进要设赏银，务必让二人使出浑身的真功夫不可。此为又一停顿。最后才又开始比武。一场小小的枪棒较量，中间却停顿了三次。一断一续，有了节奏，且悬念迭出。难怪金圣叹读到此处，兴奋地批道：“说使棒反吃酒，极力摇曳，使读者心痒无挠处。”
还是举《水浒传》的例子。写完了武松紧接着写花荣，性格之壮美和性格之秀美、威武与文秀相间；三打祝家庄的风风火火之后，跟着写吴用设计取李应上山，情节复杂节奏缓慢的故事后面，是情节单纯节奏明快的故事。对前者，金圣叹喻为铙吹之后，接之以洞箫清啭，山摇地撼之后，忽又柳丝花朵。对后者，金圣叹批曰：“何其轻便简净之极。三打祝家庄一篇累坠文字后，不可无此捷如风、明如月之笔以挥洒之。”
武松打虎下得山冈，突然遇见两个假扮老虎的猎户；血溅鸳鸯楼之后，笔锋一转写城壕边的月色，也都是为了制造“间离”的效果，以形成节奏感。
三要布局匀称，排列有序。
《水浒传》写武松的十回篇目，其实主要是四大情节：景阳冈打虎，斗杀西门庆，醉打蒋门神，血溅鸳鸯楼。四段故事，段段都有一定的分量；前一段故事是后一段故事的引子，后一段故事是前一段故事的延续。武松的性格随一段一段的故事不停地向前发展。景阳冈打虎，这是偶遇强猛，对手是只有兽性的动物而已；斗杀西门庆，这是为报杀兄私仇，对手已是市井恶徒了；醉打蒋门神，这是为知遇朋友的义气两肋插刀，对手是欺压弱小的一方恶霸；血溅鸳鸯楼，这是对以权害人的统治阶层的反抗，对手则是有权有势的统治集团了。四个故事的顺序无论如何是颠倒不得的。
《三国演义》中的赤壁之战，作者写来，有张有弛，缓急相间，环环紧扣，一步步推向高潮。试看其故事情节：诸葛亮舌战群儒，三江口曹军折兵，群英会蒋干中计，孔明草船借箭，黄盖夜献苦肉计，庞统挑灯夜读，诸葛孔明祭东风，曹孟德横槊赋诗，周瑜火烧连营，关羽义释曹操。每个故事情节，都可以独立成段，在赤壁之战的整个故事中也都占有一定的分量，体现了布局匀称的结构原则。一系列的情节联在一起，既跌宕多姿，节奏分明，又和前后的情节上下关联，先后有序，依次写来，层层推进，形成最后的高潮和结局。
四是完整紧凑，前后照应。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开头一段，“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末尾一段，“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熟睡好久了。”以披衣出门为始，由推门进屋作结，用游踪串缀全篇，妻儿的醒睡前呼后应，使文章结构完整，线索有始有终。
鲁迅先生的《祝福》，采用倒叙的手法，把发生在十几年间的故事框入近年关的几天的时间框架里进行叙述，并用祭神和祝福时的爆竹声渲染气氛进行前后呼应，既创造了命运残酷的噩梦之感，又使文章完整紧凑，不至于因为故事的时间跨度太长而显得松散。
《水浒传》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段，用细节来前后呼应，上下勾连，明显地增加了叙述上的紧凑感。如那把“解腕尖刀”。当林冲听店小二说东京来了陆虞侯时，一怒之下，“先去上街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从天王堂到草料场，也是“到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在山神庙外，抓住了陆虞侯，“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尖刀派了用场。清代李渔在他的《闲情偶寄》中提出了结构上“密针线”的说法，在这里，“尖刀”的细节，在结构上就起到了“密针线”的作用。再如那条“花枪”。林冲离开天王堂前往草料场时，“拿了条花枪”；到了草料场，天寒要沽酒喝，离开时“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回到草料场，见大雪压倒了草屋，“放下花枪”把火盆内的火种用雪水浸灭了；前往破庙时，“花枪挑着酒葫芦”；到了山神庙，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见草料场着火，“林冲便拿了花枪”，准备救火；知道庙门外是陆虞侯等，“挺着花枪”，冲了出去，“胳察的一枪”，先拨倒差拨，把富安“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抓住陆虞侯，“把枪搠在地上”，杀完了仇人，“提了枪”，投东去了。时时不忘用花枪来串缀故事。这一段中，用此种手法“密针线”的，当然还有那只“酒葫芦”，还有“毡笠子”等。
五要曲折多变，相映成趣。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诗《琵琶行》，作者作为第一叙述人，交代和琵琶女的相遇，而琵琶女的身世，则又是由作者通过转述琵琶女的自叙进行交代的。大叙述套小叙述，大故事套小故事，互相辉映，各呈其趣。
鲁迅先生的小说《祝福》，祥林嫂的遭遇是由第一人称的“我”倒叙交代的，而祥林嫂改嫁这一段，则是由“我”转述卫老婆子的叙述交代出来的。其实，卫老婆子只是个叙述者的角色，是由她来串联故事中不能由“我”叙述的部分的，因而离不开这样一个角色。这里，小说叙述角色的转换，使小说显得摇曳多变，意趣横生。
危地马拉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斯图里亚斯，其著名的短篇小说《危地马拉的周末》，以1954年危地马拉的政变为背景，反映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全篇共由七个章节组成：第一节，纽约酒吧中，醉酒的美军中士霍金斯，回忆他在那个周末开着军用卡车，为政变者运送空投武器时，莫名其妙地把武器丢在太平洋沿岸公路上的经过；第二节，描写危地马拉新闻媒体，对太平洋沿岸公路上发现大量武器这一轰动一时的消息的报道；第三节，醉酒的霍金斯中士继续回忆美国大使馆对武器丢失事件的调查和对他的审讯；第四节，描写在巴拿马的美军大型运输机在被涂抹了标志后空运武器及危地马拉爱国团体的情报人员以剧院经理身份搜集飞机情报的情景；第五节，写危地马拉爱国团体的成员通过无线电获取来自巴拿马的关于美军飞机运送和空投武器的情报的过程；第六节，醉酒的霍金斯中士继续回忆丢失武器的调查经过和对武器丢失的事实真相进行不同的猜测；第七节，爱国团体的女成员回忆自己意外遭遇美军卡车后潜上车从卡车上往公路上扔下拉运的空投武器的传奇经历。全文没有依照故事情节的顺序排列，也没有中心线索进行贯穿，倒像是一幅形状和大小各不相同的七巧板，从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场景来反映同一个事件，由它们拼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构成了一幅完整的颠覆与反颠覆的图景。写法别致，构思精巧独特，充分体现了文章结构的曲折多变和相映成趣。
李渔在《闲情偶寄》卷一“结构第一”中，把结构比拟为工师建宅，动工之前必须先要“成局了然”，有一个整体布局安排，才可以“挥斤运斧”：“何处建厅，何方开户，栋用何木，梁用何材”。动笔之前，先要考虑好文章的结构及整体布局，动笔时才能得心应手。
文章的结构，是写作中最重要的关节之一，需要逐步领会，渐次深入。这里仅从大的方面谈了一部分，其他方面，以后再细细谈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