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类学家格尔兹认为:“一个民族的精神气质是生活的格调、特征和品质,它的道德、审美风格和情绪;它是一种潜在态度,朝向自身和生活反映的世界。”而黑格尔认为民族精神“构成了一个民族意识的其他种种形式的基础和内容”。可见,独特的精神气质是一个民族区别于另一个民族的本质所在,“精神气质”是我们能够感觉到的一种真实存在,它是指导一个民族延续发展、不断进取的一股力量,这个力量是向上的。
具体来说,一个群体的精神气质是这个群体在特定的生存环境、特有的历史、文化情境、日常生活、风俗习惯以及精神传承中形成的,这种精神气质反映在群体的精神风貌、集体意识、秉性品格、气质风度以及思想意识、思维方式上,甚至在个体的穿着打扮、举手投足、言谈举止、一颦一笑中人们都能强烈感觉到这种属于特定民族的精神气质所在。精神气质犹如醒目的标签,承载的是一个民族深沉而厚重的民族魂魄。
藏族是中国历史悠久、文化灿烂、富有智慧的民族之一,藏族文化是中国多民族文化中的一朵奇葩。藏族传统文化从内容上来看可以分为大小五明,即大五明佛学、因明学、工艺学、医药学、声明学,小五明修辞学、戏剧学、韵律学、星象学、辞藻学;按历史发展,藏族文化史又可分为史前文化、苯教文化、藏传佛教文化以及社会主义藏族新文化4个发展时期,正是这跨越千年的文明铸就了藏族人独具一格的精神气质。这种精神气质作为藏族文明与文化的一种表征,体现在藏族人的语言、文学、宗教、哲学、民间文化、民俗生活、传统教育、工艺美学、伦理道德、逻辑思维等各个领域。
第一节藏族起源传说与精神气质的选择
每个民族都有关于自己起源的传说,每个传说都凝聚了“我们是谁?”“我们来自哪里?”的深刻思索,各个起源传说,或多或少触及到本民族的秉性、气质以及自我评价。
藏族关于自身起源的传说丰富多彩,有《喜马拉雅的传说》、《创世歌》、《黑头矮子的起源》、《大鹏鸟和乌龟》等,其中“猕猴与罗刹女结合繁衍藏人”的故事在藏族民间流传最广,也是藏族认同感最强烈的一则传说。即使在藏族人认可的正史,五世达赖喇嘛所着《西藏王臣记》也有这样的书写:“凡雪域所宏传之《大悲观音法类》虽有多种,然均同一旨趣,皆说西藏人种系猕猴与岩魔交配所生子嗣,为赤面食肉之种。”可见此传说在藏人起源传说中居于主流地位。
这则“猕猴与罗刹女结合”的传说讲的是:一个受观音点化在山岩修行的猕猴,受到当地罗刹女的诱惑,罗刹女说了一个不能让他拒绝的理由:“我若去找一个男罗刹作丈夫,那将生下许多罗刹小孩,因父母都是罗刹,将会产生不良后果。只有和你才能生下一个聪明的孩子,她精通正法,会使黑暗的藏区升出正法的太阳。”最终,在观世音的祝福下,他们结为眷属,他们的后代陆续由雏猴变成了人类,成为藏族人的祖先。
在这则传说中,藏人对于自己的秉性做了如下的理解和解释:此雪域人种,其父为猕猴,母为岩魔,二者之所繁衍,亦分为二类种性。父猴菩萨所成种性,性情驯良、信心坚固、富悲悯心、极能勤奋、出语和蔼、善于言辞、此皆父之特性也;母岩魔所成种性,贪欲嗔恚、俱极强烈、从事商贾、贪求营利、仇心极盛、喜于讥笑、强健勇敢、行不坚定、刹那易变、思虑烦多、动作敏捷、五毒炽盛、喜窥人过、轻易恼怒。此皆母之特性也。
后来藏人进一步升华了对自己的认识,并区分了藏族人的善德和瑕疵:(藏人)从猴祖那里继承了长满汗毛的赭面,而又从其罗刹女母亲那里继承了无尾巴和食肉的特征。一部分从其父亲那里承袭了笃诚、热情、智慧和善良等品质;另一部分则从其母身上沿袭了好杀生、身体强壮和富有勇气的秉性。
乍一看,这似乎是藏族对于男性与女性秉性不同的看法,其实远没有那么简单,这更像是藏族人对人之本性的深刻见解:人之为人,从来没有完人,人性从来就是善恶相携、好坏相间的结合体。善良与邪恶、智慧与愚钝、冷静与热情、慈悲与残暴、真实与谎言、勇敢与怯懦、梦想与现实、神圣与丑陋等从来就是人生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任何一个民族,其精神气质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人类的行为方式有多种可能,但一个民族、一种文化在这样无穷尽的可能性里,只能选择其中一些,而这种选择有自身价值取向,决定一个民族总体精神风貌的,就是这样经过人们思考、沉淀了的主体精神气质,这才是一个民族的本质所在。“猕猴与罗刹女结合繁衍藏人”的传说明显地渗透着藏传佛教史观的影响,作为藏族传统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千百年来为藏族口传心授,人们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并在越来越长久的岁月中被人们强化、演绎,这个起源传说被流传的过程,也是藏族人深刻总结自己精神气质形成、选择的过程,这说明人类总体的性格和内在精神并不是从人类起源之后就形成、固定的,而是文化选择的结果,藏族人抑猴贬魔的文本叙述取向,正是藏族主体精神形成的标志。
藏族人常讲“马为主人尽力,人为信仰献身”,佛教对于藏族人精神气质的形成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藏族人的精神气质正是依靠人格与信仰的力量,充分表现出来了。
第二节勤劳勇敢、坚忍不拔的执着性格
藏族人喜欢把自己称为“雪域民族”,这片圣洁的雪域大地正是藏族人世代生活的地方——青藏高原。穿行在青藏高原的腹地,在蓝天白云下,你会看到黑色的牦牛、帐篷像一朵朵蘑菇盛开在辽阔的草原,牛羊三五成群悠闲地吃着青草,远处是雪山皑皑,近处却是流水潺潺,在河谷温润的地带,青稞冒着锋芒,等到收割后,磨成粉末,就变成了藏族人的一道主食——糌粑。青藏高原大部分地区就是这样一种以牧为主、农牧结合的生活气息,正是藏族人“勤劳勇敢、坚忍不拔”的品性培育了这千百年来传承不断的农牧业生产方式和一种行之有效的地方性知识体系。
据考古资料,在5000年前的西藏新石器时代的遗址中,我们就可以找到藏族文化创造者们的踪迹。在漫长的气候更替、地质变化、地壳运动、民族融合的变迁中,藏族作为青藏高原的主体民族在与大自然的斗争中,一次次克服气候与环境的变化,在青藏高原天寒地冻、厉风缺氧、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生活条件极其严酷的地方生存下来,披荆斩棘、勇往直前,创造和延续了属于自己的文明。
虽然我们无法再现藏族漫长的古代史,但是从前人留下来的传说故事、文字记载中,也可以知悉藏族农牧业发展的轨迹:关于天地、山川形成的《斯巴问答歌》中就以一问一答的形式唱出大地、山川、森林这些自然景观都是“斯巴”这位牧人刀下的“杰作”,以牛皮喻大地、以牛头喻山岳、以牛尾喻山林,整首歌充满浓厚的牧业气息,表达了人们劳动的快乐。藏族民间故事如《狗是怎样变成家畜的》、《马和野马》以及最远古的畜牧经如《医马经》、《驯马经》等以口承的形式描述畜牧业发展的最初情景以及人们世代积累的游牧经验,像“牛粪不即冻,将有大风雪”“正月狂风、春季旱盛”“夏雨好,秋天草好畜膘好,冬天风雪小,牲畜来年灾难少”等气象谚语、解读自然征兆、防减雪灾方面的地方性知识,都是藏族人在游牧方面的宝贵经验。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传》大量描绘了人与野牦牛斗争的惊险故事,似乎可以一窥人类征服野兽的壮举。民间故事《青稞种子的来历》讲述了阿初王子历经千难万险取得青稞种子造福人类的故事,而民间故事《七兄弟星》则讲述了藏族古代建筑文化的起源。
正史记载,在藏王布德贡甲的时代,吐蕃英贤7臣中,茹拉杰就是一位非常有智慧和能力的大臣,在他的带领下,藏族人烧木成炭、炼矿采金、垦荒开渠、建桥渡河,开始了大规模的农业生产;在藏王南木日伦赞时期,已将野牦牛驯化成了家养牦牛,将野马驯化成了家用马匹,又从北方的拉措湖提取食盐,藏地有了食盐的习俗。在更早的时候,人们主要是以狩猎为生,或赤手空拳或以智勇斗猛兽,祭祀猎神,后来逐渐创造、发明出一套神奇的狩猎方式如嘉绒藏族的打山子、吊鹿子等方法,但是无论如何,人们最忌讳在动物孕期和育崽期狩猎。
无论是民间记忆还是藏文典籍,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幅动人心魄、生动感人、令人感慨万千的生活、生产奋斗史。如何驯服桀骜不驯的牦牛、性格刚烈的马匹、凶狠残暴的藏獒,使它们乖乖为人类服务?如何找到一粒珍贵的青稞种子,播种、收割、磨制香甜的糌粑,从此摆脱饥饿的处境?怎样抵御严寒、遮蔽羞涩,缝制一件暖和的羊皮袍子?今天,在我们看来,在藏族人生活中顺理成章的事情,却经过了藏族世代先民为克服蛮荒、创造生命、开拓家园、造福后代而探索、创造、发现、实践、不断奋斗的历史,这一伟大而辉煌的人类奋斗史是以越挫越勇、绝处逢生、死而后已的拼搏精神和沉重代价换回的!可以说,没有藏族人勤劳勇敢、坚忍不拔的品性,就没有今天青藏高原独具特色的农牧业生产方式和独特的物质民俗。
在21世纪的今天,藏族除了延续世代相传的祖业即农牧业生产生活方式,在现代化的冲击下,面对更多的挑战和机遇,他们锐意进取,不断改变传统,学习现代化的生活与文化,继续屹立于世界民族之列!
第三节爱护环境、崇尚自然的文明气质
青藏高原作为千山之宗、万水之源,这里不仅是长江、黄河、澜沧江的发源地,是中国和亚洲最重要河流的上游源区;也是欧亚大陆上孕育大江大河最集中的区域,被誉为“中华水塔”。这里更是全球冰川、雪山及高原生物多样性最集中的地区,是中国影响范围最大的生态功能区,对世界气候有着重要的影响。因此,青藏高原自然环境的保护显得尤为重要,而藏族人天生的环保意识和禁忌习俗为创造青藏高原天人合一的“净土”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传统藏族社会非常重视人与自然的关系,在调节人与自然的关系时,人们有一套自古沿袭、约定俗成的法则,这个法则以教育、信仰的方式深深扎根于每一个藏族人的心灵世界。每个小孩从出生到长大,父母总是不断叮嘱他们不要杀生,哪怕是一只小虫子;不要乱砍乱挖树木,特别是幼苗和生长健康的树木;不要污染泉水,要小心爱护每一个珍贵的泉眼;要善待家畜,把它们看成是家中的一员……世间万物,凡是有生命特征的,都被他们称为“有情”。
在藏族人的传统观念中,人与自然从来都是不可分离的一个整体。藏族民间有一种“寄魂物”或“命物”的观念,说的就是人的灵魂依附、寄存于任何一处地方,如山、石、湖、树等,如果这个寄魂物被摧毁、破坏了,那么这个人的生命也就终止了。因此,人与外界的联系是息息相关、血脉相连的。在藏族民间故事中就有很多这方面的描写,如《尸语故事》关于六兄弟的传说中,六兄弟的生命所依之处就是各自分手时所种的树,再次相见时,有一棵树枯死了,也就意味着其中一个兄弟已过世……在《格萨尔王传·北地降魔》中,也提到魔王鲁赞的寄魂物分别是一片海、一棵大树、一头野牦牛、一条金鱼,而格萨尔本人的寄魂物则是阿尼玛卿雪山。命根子越是坚固不易摧毁,个人的生命力也就越强,推延开来,一个人有命根子,一个部落有命根子,这里体现的是一种关系学说,此兴彼兴、此灭彼灭,此与彼血脉相连,这是一种人与外界的神圣关系,谁也不可藐视。
青藏高原上,每一顶帐篷、每一个部落总是山川环绕,依偎在神山的怀抱里。村落有小山神,部落有大山神,每个人还有自己的出生神,每一位山神都有自己的领地和势力范围,都主司这里的人畜兴旺、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人们总是与山神维护着良好的互动关系,定期祭祀山神,小心保护并敬畏神山中的一切,甚至不会在神山上大声喧哗。人们认为神山是山神的居所,神山的“有情”如树木、泉水、动物、药草等都是山神的财产,人们不可以随意打猎、挖采、掠夺,而圣湖是“勒”(一种居于水的精灵)或神女的居所,不可以在圣湖中随意沐浴、捕鱼、以任何方式污染湖水,因此,藏区大凡有神山、圣湖的地方,自然环境就保护得特别好。从更深的层次来说,这种信仰是把自己与自然现象联结成一个相互关联的体系,而这种体系则与他们在自己社会结构中所建立的人与人的关系是基本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