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无所不可：意即只要是窦婴的事，没有不去办的。
[191]何与也：有什么相干呢。
元光四年春[192]，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193]。”上曰：“此丞相事，何请[194]？”灌夫亦持丞相阴事[195]，为奸利[196]；受淮南王金，与语言[197]。宾客居间[198]，遂止[199]，俱解[200]。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201]。有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202]，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强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203]。已[204]，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馀半膝席[205]。灌夫不悦。起行酒[206]，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207]。”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属之[208]！”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209]，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210]，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211]，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212]，乃效女儿呫嗫耳语[213]！”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214]，今众辱程将军[215]，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216]？”灌夫曰：“今日斩头陷胸，何知程、李乎[217]！”坐乃起更衣，稍稍去[218]。魏其侯去，麾灌夫出[219]。武安遂怒曰[220]：“此吾骄灌夫罪[221]。”乃令骑留灌夫[222]。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223]。夫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224]，召长史曰[225]：“今日召宗室，有诏[226]。”劾灌夫骂坐不敬[227]，系居室[228]。遂桉其前事[229]，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230]，皆得弃市罪[231]。
魏其侯大媿[232]，为资使宾客请[233]，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234]，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魏其锐身为救灌夫[235]。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236]，宁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237]，窃出上书。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238]，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239]。”魏其之东朝，盛推灌夫之善[240]，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魏其度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241]，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242]，辟倪两宫间[243]，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244]。”
于是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245]，驰入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246]，家累巨万，横恣颍川，凌轹宗室[247]，侵犯骨肉，此所谓‘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248]’。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249]。”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250]。内史郑当时是魏其[251]，后不敢坚对[252]。馀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253]。吾并斩若属矣[254]。”即罢起[255]。入[256]，上食太后[257]。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258]，令我百岁后[259]，皆鱼肉之矣[260]。且帝宁能为石人邪[261]！此特帝在，即录录[262]，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辩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
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263]。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264]，召韩御史大夫载[265]，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266]，何为首鼠两端[267]？”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268]？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269]，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让[270]，不废君。魏其必内愧，杜门齚舌自杀[271]。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女子争言[272]，何其无大体也！”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于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273]，颇不仇[274]，欺谩[275]。劾系都司空[276]。
孝景时，魏其常受遗诏[277]，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278]”。及系灌夫，罪至族[279]。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280]，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281]，大行无遗诏[282]。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283]。乃劾魏其矫先帝诏[284]，罪当弃市。五年十月[285]，悉论灌夫及家属[286]。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287]，病痱[288]，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蜚语[289]，为恶言闻上[290]，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291]。
其春[292]，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293]。使巫视鬼者视之[294]，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子恬嗣[295]。元朔三年[296]，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297]，不敬[298]。
淮南王安谋反觉[299]，治[300]。王前朝[301]，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302]，谓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303]，非大王立，当谁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财物。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特为太后故耳[304]。及闻淮南王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名显[305]。魏其之举以吴、楚[306]。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307]。然魏其诚不知时变[308]，灌夫无术而不逊[309]，两人相翼[310]，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311]，杯酒责望[312]，陷彼两贤。呜呼哀哉！迁怒及人[313]，命亦不延[314]。众庶不载[315]，竟被恶言[316]。呜呼哀哉！祸所从来矣[317]！
【注释】
[192]元光四年：公元前131年。元光：汉武帝的第二个年号。
[193]请案：请主上查办。
[194]何请：何必请示。
[195]持丞相阴事：抓住田蚡不可告人的秘密。
[196]为奸利：谋求不正当的利益。
[197]受淮南王两句：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41），淮南王刘安入朝，时武安为太尉，告以日后王当为天子。王大喜，厚赠武安金。其后安因谋反，被发觉，自杀。
[198]居间：从中调解。
[199]遂止：双方的攻击遂即停止。
[200]俱解：都和解了。
[201]取：通“娶”。燕王：指燕康王刘嘉，刘邦的同姓功臣燕王刘泽之子。
[202]得过：得罪。
[203]武安两句：田蚡起来对客人敬酒，座上客人都离开自己的座位，伏在地上，表示不敢当。
[204]已：过一会。
[205]余半膝席：其余的一半没有离席，用一膝跪在席上。古人席地而坐，两脚向后，坐在脚跟上。膝席：一膝跪，一膝起，并不离席，其礼节比避席伏地简慢。
[206]起行酒：起身巡行劝酒。
[207]觞：酒杯。
[208]属：《汉书》作“毕”，请喝干。
[209]临汝侯：灌婴孙，名贤。
[210]程不识：武帝时名将，当时任太后所居的长乐宫卫尉。耳语：附耳低语。
[211]无所发怒：没有地方发泄怒气。
[212]长者：长辈，灌夫自称。
[213]呫嗫(chè niè)：低声耳语的样子。
[214]程、李句：当时程不识是东宫（即长乐宫，太后所居）卫尉，李广是西宫（即卫央宫，皇帝所居）卫尉。卫尉：警卫皇宫的官。
[215]众辱：当众侮辱。
[216]不为李将军地：不给李将军留点面子。地：地步，面子。
[217]今日两句：意思说，今在拼着杀头砍胸的危险，管他什么程、李呢？
[218]坐乃起两句：坐：通“座”。更衣：上厕所的婉称。古人上厕所要换衣，故称。这两句是说，座上的客人怕惹事非，假装上厕所渐渐溜走了。
[219]麾，通“挥”，招手。
[220]遂怒：纵怒。
[221]这句是说，这是我纵容灌夫的罪过。骄：使动用法，使之骄横。
[222]骑：骑士。
[223]案：同“按”。项：头颈。
[224]传舍：客房。
[225]长史：丞相府中主管秘书的官。
[226]今日两句，意思是说今日召集宗室宾客宴会，是奉有太后诏令的。以此来加重灌夫的罪名。
[227]骂坐：骂座上客人。坐：通“座”。
[228]居室：少府属下的衙门。
[229]桉其前事：彻查他以前的不法事。桉，同“案”。
[230]分曹：分班，分批。支属：灌氏宗族的分支。
[231]弃市：处死。古代在市中处决罪犯，以示为市人所共弃。
[232]媿：同“愧”。
[233]为资使宾客请：出钱让宾客去营救灌夫。请：请求宽赦。
[234]为耳目：充当田蚡耳目，监视灌氏动静。
[235]锐身：挺身而出，含有不顾一切之意。
[236]忤：逆，作对。
[237]匿其家：瞒着他家里的人。
[238]上：指武帝。
[239]东朝：即东官，王太后所居的长乐官。廷辩：在朝廷上当众辩论。
[240]盛推：极力推奖。
[241]倡：乐工。优：演戏者。
[242]这句说，不是抬头看天，就是低头在地上画，希望朝廷有祸。指图谋造反。
[243]辟倪：通“睥睨”，斜视，窥伺。两宫：指王太后和武帝。
[244]这句说，不知道窦婴他们在干什么。意言他们用意恶毒，不可问。
[245]荷：负，扛。
[246]细民：小民。
[247]凌轹(lì)：欺凌压迫。轹：车轮压过之处，此处作“践”、“压”解。
[248]不折必披：不折断一定分裂。这三句是当时成语，意为树枝大于树干，小腿粗于大腿，其结果不是折断就是破裂。这里用以比喻灌夫的势力比官府大，不除去会损害官府。
[249]裁：决定。
[250]主爵都尉：主管侯国的官。是魏其：以魏其言为是。
[251]内史：主管京城的官。
[252]坚对：坚持自己的回答。
[253]局趣：同“局促”，畏缩拘谨的样子。辕：车前木杆，左右各一，下连于轴。驹：小马。小马拉车，套在辕下，显得局促。
[254]若属：你们。
[255]罢：罢朝。
[256]入：指入宫。
[257]上食太后：献食于太后。
[258]藉：践踏，欺压。
[259]百岁后：指死后。
[260]鱼肉：当作鱼肉般随意宰割。
[261]石人：指无感情、无主见、听凭别人左右之人。责武帝自己没有主张。
[262]此特两句：录录：附和人家的话，没有主见。这两句是说，现在皇帝还在，那些大臣们就附和人家，不支持田蚡。
[263]郎中令：官名，郎中之长。郎中是宫中警衔侍从的官。两人：指窦婴、田蚡。
[264]止车门：皇宫的外门，百官上朝时，至此必须下车，步行入宫。
[265]载：乘车。
[266]长孺：韩安国字。老秃翁：秃顶的老翁，指窦婴。这句意思是说，跟你一起对付一个老头子。
[267]首鼠：踌躇。首鼠两端：在两者中间踌躇不决。
[268]何不自喜：何以如此不自爱。
[269]待罪：自谦之词，指任职。
[270]多君有让：看重你有谦让的美德。多：作动词用。
[271]杜门：闭门，指羞愧不愿见人。齚(zé)舌：咬嚼。
[272]贾竖：商贾小人。
[273]簿责：按文簿所载，加以追问。
[274]仇：符合。
[275]欺谩：欺骗。是说魏其欺君。
[276]劾击都司空：弹劾窦婴欺君罪，拘押在都司空。都司空：官名，主管皇帝交审的案件。
[277]常：同“尝”，曾经。
[278]以便宜论上：可以不按一般规定论事上奏。便宜：灵活掌握，相机行事。
[279]族：诛全族，灭族。
[280]昆弟子：兄弟的儿子，侄子。言之：言有遗诏之事。
[281]案：查对。尚书：指宫内所藏档案。
[282]大行：古称天子死曰大行，这里指景帝。
[283]家丞封：窦婴的家臣把遗诏加封盖印。
[284]矫：伪托。
[285]五年：指元光五年(前130)。十月：当时以十月为岁首，五年十月尚在公元前131年，与元光四年春仅隔数月。
[286]论：论定死罪并处决。
[287]恚(huì)：怨愤。
[288]病痱(fèi)：患中风症。
[289]蜚语：流言。蜚，同“飞”。田蚡造作流言，说窦婴诽谤武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