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开篇这样写道:“挦脸,清水河一带方言。类似开脸,是姑娘成人结婚前的一道仪式。大凡女儿家,脸上,尤其是两鬓和上唇处都有一层汗毛,软软的、黄黄的、细细的,像一层绒。比作刚出壳几天的鸟雀,是有些过了,比作桃子上的细毛更有些不妥,很难找出恰当的比方。这也就是把姑娘叫黄毛丫头的原因。也有汗毛稍重些的,颜色泛棕或泛黑,就有些不好看了。但这样的姑娘一般又是眉毛浓,睫毛长的,是另一种受看。
结婚前,一般是结婚前一天,都要搞个挦脸仪式的。挦掉脸上的汗毛,一下子就光鲜了。这就是女大十八变,上轿一大变的原因,姑娘家挦脸和男子剃须刮脸不一样。男子一般用剃须刀。姑娘家是不一样的,不能用铁器,据说,汗毛经了铁器,会长得又粗又硬。哪个女人都不希望长一脸又粗又硬的汗毛。”
《挦脸》这篇小说讲了两个女人的故事。兰花继外奶奶母亲之后,成了村中第三代挦脸高手,其技艺与上辈人比,仅数三流,却也风光无限,受人尊敬。兰花误解菊花强夺了她心爱的对象二根,从此,兰花与菊花十年间心中结下了仇怨。菊花也因连生三女子没生下儿子,二根先因盗窃入狱两年,后在煤窑遇矿难而亡。这一系列变故后,菊花被婆家视为不祥之妇,没得二根赔命的六万元分文,却被迫携带女儿们回了娘家。当菊花再次婚嫁,几次让八九岁的大女儿英子请兰花姨挦脸时,兰花最终带着仇怨去了,这自然给小说埋下了伏笔。
下面是兰花为菊花挦脸的一段精彩描写:“兰花盘腿坐在炕上,菊花也盘腿坐在对面。十多年了,两个又面对面坐在一起,一时都有些尴尬。菊花就闭上了眼睛,任由兰花给她挦脸。
菊花的脸上是一层灰黄,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水分。兰花挦脸多了,她能从脸上看出人的贫富来,看出人是闲是忙,看出人的心情来。”
渐渐地,兰花从菊花的脸上看出她的苦难和不如意,心里暗生同情,扯脸时就忘了先前的怨气,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
“每到这个时候,兰花都会进入另一种境界,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接受理解的境界。平日里,她的生活是烦琐的,庸常的,但在那种境界里,她感到的是一种纯净和高贵。丝线一开一合,发出一种嗡嗡声,她感觉自己是在弹奏音乐,对方的皮肤就是乐器。不同的皮肤有不同的乐感,有些是清澈流畅的,有些是苦涩重浊的,有欢快的,哀怒的,悲切的。丝线弹在菊花的脸上,她感到一种凉意。丝线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像太阳一块块地照过草地”。
李进祥人物心理活动描写细腻,毫无矫饰之感,信手拈来,如涓涓细流,水到渠成,趣味自现。
小说结尾处留有悬念。当兰花拿瓷瓦片的手颤抖不已,想在菊花干净喜色的脸上划出个血口子,以解心中仇怨时,读者悬着的心焦急等待毁容的那一刻。
“菊花感觉脸上一热,热乎乎的有啥从脸上流下来。她不由得用手擦了一下,是血。她有些吃惊,又擦了一下,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痛。她看到兰花的手还在空中翘着,兰花的食指上有血,血还不住地往出涌着。她还看到兰花脸上有眼泪往下流。”
小说到此戛然而止,趋于凝滞。读者心头猛地一惊,石头重重落地。原来兰花割破了自己的手,兰花宽容又豁达的高尚心灵顿时跃然纸上,这就是李进祥先生的高明处。一张小脸面,写出人生大文章。以小见大,让小人物美丽高大起来。
贾平凹先生在《四十岁说》中写道:作家实在是一种手艺人,文章写得好,就是活儿做的漂亮,窗外的空地上有织网套的,斜斜地背了木弓,一手拿木槌敲弓弦,在嗡嗡铮儿的音律里身子蛮有节奏地晃动,劳动既愉悦了别人,也愉悦了自己,事情就这么简单。
李进祥先生就是一位背了木弓的手艺人,他悦人又悦己。
看门人和狗
我早先在父亲工作的建筑公司的职工宿舍里寄住读高中,空闲时也常到老黄的门房里坐一坐,听听新闻闲谝。老黄不老,四十多岁,个头不高,头发理得极短,浓眉下的那双眼睛总向下瞄着,仿佛地上有捡不完的东西似的。他夏天常穿一件绿军装,棕色短袖衫,春秋则总是深灰色中山装,蓝色工作裤,冬天外加一件军大衣。衣服总洗得干干净净。
老黄是公司的材料员兼门卫,他的爱人在省城当环卫工。
白天,他的门房里总聚些领材料的人。有事无事的,人们总喜欢跟他开几句玩笑。
“唉呀,我说老黄,你一年半载的不回家,就不怕老婆跟人跑了?”
“放屁!一大堆孩子了,她朝哪里跑?”此时老黄的话便多起来。憨憨的,很开心。
老黄养了一只剽悍的狼狗。晚上,当老黄晃着手电筒去巡察仓库的时候,它总是带着铁链前蹿后跳,令那些欲谋者“望狗兴叹”。但是,老黄被打伤过好几次。有一年夏天,一个盗贼撬库房锁时被独自巡察的老黄发现,没等老黄喊出声来,一块砖头扔过来,打得老黄头破血流,盗贼远逃。他被闻声赶来的同事送进了医院。领导和同事携着慰问品都来看他,要他安心养伤。可他没住几天,就偷偷跑了回来。
听说老黄的老婆来探亲,人长得有几分姿色,晚上,公司有两个好事者就想听窗侦察一番。
胖子搭了人梯,瘦子站在肩头。通过后高窗透着灯光的纸窟窿,屋内一切尽收眼底。
胖子一会儿功夫,只觉得两腿发软支撑不住,一个趔趄,瘦子从上面摔下来,坐了屁股墩,惊动了院子的狼狗,两人顾不得痛赶紧撤走。
路上,胖子问瘦子看得情况如何。瘦子说:“那女人不到四十,果然肤白如雪,丰乳肥臀。只可惜一朵鲜花,插到老黄这堆牛粪上了,正看到浪子上,我就摔下来了。”
胖子说:“你他妈的算饱了眼福,我在下面受洋罪。”
那些年,公司发放材料被有些人看成是捞油水的差事,一些包工头常私下找他提出:“再租用设备和材料时只马虎一下,千儿八百不是啥事。再说你老婆下岗,孩子上学,日子肯定难过。”
“我凭什么收你的钱?该咋办就咋办,少来花样!”听了老黄没好气的话,来人心里暗骂:“不开窍的看门狗,傻逼一个!”还有一些爱占小便宜的人想弄点木板、钢管什么的,都在老黄的严管下束手无策。因为这,有些人居心不良地说:“我说老黄,你看你的这只狗比你听话,天生看家的好手呀。”
有一天,老黄接到老家来的电话说父亲病故,快回来送葬。老黄听罢,泣不成声。
老黄走了的那些天,人们纷纷议论,你别说真是傻人有傻福,听说老黄的哥哥是个民营大老板,很有钱,开个什么公司,催他夫妻俩到公司里干。老黄这次回去,恐怕不回来了。也有人说,他才舍不得那看门的狗窝呢!不信等着瞧。
一个月后,老黄回来了,而他的那只狼狗却莫名其妙地死了,这使老黄更加伤心。几天之后,不知老黄从哪弄了一只小狗,又买了些黑面麸皮养着。他默默地把那条铁链系在小狗脖子上,晚上,他仍持手电筒巡察库房。
我与老黄一晃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听说他回省城仍然给一家厂子看大门,养了个小京巴狗做伴。哥哥的大酒店里他不干,也干不来,他又好面子。早年,有几分姿色的老婆因他常年少回家不顾家,和人勾搭成奸与他离了婚。一儿一女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老黄在家闲不住,他的小京巴洗得很干净,人也整天笑呵呵的不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