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本书是自己的该有多好!江绮芸心中不免升起一些惆怅,她拿着书在屋里反反复复地走了几遍,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升起各种各样的念头。这时,恰好钱四醒来,见她在屋里走来走去的,便问道:“你走来走去地干什么?”江绮芸拿着书走到床边说:“这书真是个宝贝!”钱四一脸茫然:“什么宝贝?”江绮芸知道钱四不识字,但她还是指着书中文字说:“这上面讲了关于黄金的采挖及制作工艺,我们要去蘑芋山开矿,这书正用得着。”钱四点头道:“既然用得着,拿去就是。”江绮芸叱道:“这是人家的书,怎么能拿去?”钱四大咧咧地说:“他们把一座矿都舍得送我们,何况一本破书?”江绮芸失望地站起身:“你怎么就说不出来一句中听的话来?”钱四从床上爬起来:“你要是觉得这书真有用,我去给孟先生说说,让他把这本书送给我们。实在不行,借给我们也行。”江绮芸想了想说:“这倒是个办法。只是这事如何开得口?”钱四“嘿嘿”一笑说:“你不好开口,让我去说就是。”
钱四也不等江绮芸还要说什么,推开门就出去了。江绮芸愣愣地站在屋里,七上八下地等着钱四的回话。不多时,钱四回到屋里。江绮芸还没问他,钱四就说:“孟先生说,这书都是他弟弟孟然的,平时里也没人翻看,我们要是喜欢上哪本书,尽管拿就是。”江绮芸兴奋地说:“孟先生真是大方!只是这书毕竟是他弟弟的,他又怎么做得了主?这样吧,我权且把这书借去看几天,看完了还是要还给他的。”钱四闷声说:“你真是事多!人家让你拿你拿去就是,老是借借借的!”江绮芸冷冷地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人家说送你是作势,你就不能作个态?”钱四嘟着嘴说:“什么作势作态的?莫非你还要给他写个借条?”江绮芸点头说:“当然要写个借条!”钱四愣愣地看了江绮芸半晌,才冒出一句:“阿拉真是服了侬!”
江绮芸也再懒得和钱四理论了,她从书架上找到一张泛黄的纸,又将书桌上已经干涸的砚台放些茶水,将笔泡好,就着纸上写了张借条。钱四过来拿眼睛在借条上看了看,也认不得她写了些什么字,就一个人出了门去。江绮芸待纸上的墨迹干了,心想,这借条我给他放在哪里呢?不如还是放在书架上的那些书中,日后孟先生翻看书时,发现这张借条,也会多了些趣味。江绮芸拿着借条,走到书架前,将借条放在了其中一本书中。端详半晌,心中似有难舍难分之意。钱四不悦地问道:“你站在那里发什么傻?”江绮芸这才车转身,去将床上已经醒来的女儿抱起,撩起衣服给招娣喂奶。
第二天一早,江绮芸向孟浩告别,孟浩把杜崞叫到面前说:“崞叔,就烦你同江小姐去蘑芋山走一趟了。”杜崞回道:“老爷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好回来给你交待。”江绮芸对孟浩的安排有些过意不去:“孟先生,真是给你添麻烦了!你弟弟送了我们矿,你还叫人去帮我们办理交接,这份情怎么还得了?”孟浩笑道:“舍弟艰难之时,你们都如此关爱他,是我们先欠你们的情。舍弟把事情托付与我,我自然要按舍弟的意思把它办好。二位不要再客气了,再客气,就是外话了。”
江绮芸便不再说什么,辞别孟浩,和钱四、杜崞赶着马车离开孟家庄,向蘑芋山进发了。
半日工夫,蘑芋山就近在眼前了。钱四被熟悉的乡风一吹,禁不住一阵感叹:“一晃离家七八年了,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只是觉得亲切!”杜崞笑道:“钱先生带着上海来的媳妇回家,自然是衣锦还乡了!”钱四禁不住得意起来:“那是,那是。就连我们那族长二叔,也只去过合肥呢!”钱四还要炫耀,江绮芸抢白道:“你少说几句就哑吧了你?”
钱四悻悻地闭了嘴。
又走了一程,一座小村落隐约显现出来,钱四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说:“看,那就是我们家了!我家门前有棵老杏树,每年都结不少杏子呢。每到麦黄时节,我和妹妹就爬上树去摘杏子。那年我离家时妹妹才八岁,现在应该是大姑娘了!崞叔,中午可得好好陪我喝一杯!”
杜崞忙说:“钱先生离家多年,如今衣锦还乡,老朽自然要陪舒服才是。”不料江绮芸却说:“你们都要少喝些酒。”钱四不高兴地说:“在你们家我喝不成酒,难不成到了自己的家还要看你的脸色?”杜崞不等江绮芸说话,忙接过话头说:“江小姐是怕我们只顾喝酒,冷落了钱先生的父母和家人。钱先生离家多年,应该多陪他们说些话才是。”钱四想想觉得有理,便说:“这是自然,但酒还是要喝的。我爹也喜欢喝酒,今天见到我回来,肯定要欢喜得喝他几杯。”江绮芸见钱四口口声声说着喝酒,心里蓦地感到极不舒服,不等钱四把话说完,便不冷不热地说:“难道除了喝酒,就没有其他事情?”钱四不悦地说:“这大冷的天,不喝酒还要干什么?”杜崞劝江绮芸道:“江小姐有所不知,蘑芋山这地方,亲戚朋友见面自然是要先提到喝酒。再说钱先生离家多年,和父母家人喝几杯也是情理之中。”钱四得意地说:“还是崞叔说话有人情味!”
江绮芸脸色一沉,不再说什么。
几个人已经走到一座院子前,那株庞大的老杏树已傲然屹立在那儿。虽是腊月里落光了树叶,其纵横交错的枝条依然让人联想到春夏时的英姿。钱四的表情越发兴奋起来,不待马车停稳,便从车上跳下来,一边走一边大声喊道:“九碗,九碗!”江绮芸嗔道:“什么酒碗饭碗?!你能不能不提这两个字?”钱四回头笑道:“太太,这是我妹妹的名字,你发什么火?”江绮芸一愣:“怎么取这么个名字?”钱四解释说:“我妹妹特别贪吃,一日三餐,餐餐三碗,碗碗冒尖。我爹就干脆叫她九碗。”江绮芸忍不住笑了:“一个女孩子给取这样的名字!”钱四也笑了:“其实她叫钱玉,只是大家叫她九碗习惯了,就把她的真名给忘了!”杜崞打趣说:“乡下人给孩子取名字,都是猫娃、狗娃、牛娃地取,就图个名贱好带。不像你们上海人有文化,名字都取得文皱皱的,叫人听了就喜欢。”钱四接着说:“崞叔说得是。我爹取名钱盛,结果什么也不是。”杜崞一惊:“你爹叫钱盛?”钱四点头说:“你认识我爹?”杜崞长叹一声:“好像认识!”钱四一连叫了几声“九碗”,屋里却没人回声。钱四纳闷地说:“门是开着的,咋没人说话呢?莫不是都在厨房做饭?”杜崞插话说:“现在还不到中午,做饭还早了点。”
这时,突然从屋子里传出一声狗叫,一条大黄狗闪电般地冲了出来,对着钱四等人一阵狂咬。钱四大叫一声:“黄龙,黄龙!”黄龙听出了钱四的声音,一个纵跳过来,咬着钱四的衣服又拉又扯。钱四一把将黄龙抱在怀里,对江绮芸和杜崞说:“是我从小把它养大的,没想到七八年了,它还活着!”江绮芸怕狗,吓得说话都发抖了:“咬,咬人……”钱四笑道:“放心,只要有我们自家人在一起,黄龙绝对不会咬人的。黄龙,九碗呢?咋没人出来迎接我们啊?”
黄龙突然从钱四怀里挣脱,向着屋里狂叫几声,然后呜呜地哀号着。钱四的心骤然紧了:“黄龙,你嚎什么?”黄龙蓦地转过身,向屋里跑去。钱四紧跟着黄龙身后向屋里跑去,江绮芸和杜崞也紧紧地跟了过去。屋里很黑,从瓦缝里射进的光亮根本就看不清地面的坎坷平滑。黄龙钻进一间侧屋,在一张破床前蹲了下来,又哀哀地叫着。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钱四跑到床前,睁大眼睛往床上看了看,什么也看不着,便从身上摸出火柴划燃。在火光的照耀下,钱四看到床上躺着一个枯瘦如柴的人。那人头发覆面,两只空洞的眼睛从发隙中看着钱四,不转不动,目光瘆人。钱四吓得尖叫一声,丢下手中的火柴就往外跑。正好与站在门口的江绮芸相撞,差点将江绮芸手中的招娣撞落在地上。
江绮芸问道:“你叫什么?”钱四哆嗦着说:“鬼!有鬼!”江绮芸一惊:“大白天哪来的鬼?”钱四回身指着床说:“床上,在床上!”江绮芸禁不住身子一冷,抱着孩子跟钱四往屋外走。杜崞摇摇头说:“这世上哪来的鬼?钱先生,你到底看到了什么?”钱四喘着粗气说:“床上躺了一个鬼,长长的头发把脸都盖完了。”杜崞反问道:“那怎么会是鬼呢?”钱四说:“他看着我,眼睛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不是鬼是什么?”杜崞坚决地说:“肯定不是鬼!钱先生,我陪你去看看。”
钱四见有杜崞壮胆,便又蹑手蹑脚地往屋里走。走到床前,杜崞说:“把火柴划燃。”钱四拿出火柴划燃,刚好床头墙上挂着一盏油灯,钱四将火柴往油灯上点,一直在油灯上凑了几下,才勉强将手中的火柴颤抖着点在了油灯的灯芯上。杜崞将油灯拿在手上,将火光凑近床前,果然看见床上躺着一个枯瘦如柴的人。那人长发覆面,两眼空洞,蜡黄的脸色让人浑身不由自主地发瘆。杜崞再一看,却看出了名堂,那双眼睛虽然看似空洞,流转的眼球却似有话要说。杜崞对钱四说:“钱先生,你再来看看!”钱四壮着胆子走到床前,仔细地看着床上发呆。杜崞伸手将覆在脸上的长发撩开说:“你认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