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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是非分不清

下山之后,三人寻到最近的一处小镇,找了间当铺当了点现银,先是好好地饱餐了一顿。随后,将银子自己留下了些,剩下的尽数散给了乞丐,以及丢在那些草屋毛棚、看上去甚是清贫的农家门口。

在此过程中,徐十三不止一次地表示:此等劫富济贫的好事,正是平反的大好时机,怎么也得留下个“九幽鬼姬”的大名。然而这个提议刚刚出口,就被许一萝以“还嫌事端不够多吗”几个字给堵了回去。

三个人一时便也没了什么目标,商量合计了一下,仍然没能统一出一个去处来。一时闲来无事,生性多事的徐十三又拍了手掌提议道:“何不留下来听听,看那宫老头有没有给吓得魂飞魄散?”

这一个提案立刻勾起了另两人的好奇心。当下,三人找了家路边的茶摊子坐定,竖起耳朵搜集起四面八方传来的八卦。

茶楼酒肆一向是信息交流之地。无论江湖上的消息也好,或是镇上村子里发生的鸡毛蒜皮也好,都在一壶茶一碟花生一碟瓜子之间,以超越风的速度传播开来。从“河州大侠新娶了一房媳妇”到“镇北的王老汉嫁了女儿”,再到“张大婶家养的猪又下了一窝崽”,事无大小,到了这茶铺子来都是上好的谈资。其中不乏趣闻,听得徐十三“噗”地喷了茶水,抱着肚子拍桌直笑,“哈哈,乐死我了!那家伙好……好强!”

见他一副笑断肠子的样子,坐在他左首的许一萝斜去了一眼,那表情明摆了在说“至于吗”。可坐在他对面的田墨神情可便没这么安然自在了——刚才徐十三一喷之下,满口的茶水正对准了田墨,害得他现下头发上还滴着水珠子呢。

眼见他一副顿时黑下来的脸孔,徐十三也不在意,伸手向碟中抓了一颗花生,直抛进嘴里。细细嚼了咽下肚,方才将疑惑问出口:“耶?你们怎么都不笑?刚才那桌人说的笑话,可真把我乐死了!”

“也没见你当真乐死。”许一萝轻描淡写道,捧了茶杯小啜一口。

“许姑娘,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啊,”见她放下茶杯,徐十三立刻顺手给她斟满,“我那是比喻!是修辞!你何苦这么认真?”

她瞥了他一眼,一脸“谁和你计较了”的神气。这表情让徐十三敛去了面上笑容,微微锁了眉头,难得正经神色地道:“许姑娘,我一直就很想说,你一直这样可不行。既不将自己在想什么说出口来,又不常笑,会把自己憋出病来的!”

“那要如何?”她并不在意他的话,抿了抿茶接口道。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敷衍。

“当然是有什么说什么啦!生气就要大声骂出来,高兴就要笑一个前仰后合,”他先做出一个气愤的表情,又做出了一个大笑的神情,方才继续道,“你见任何事情,都像是冷冷淡淡的样子,遇到好玩的事情也没见你开怀过。姑娘家,要常常笑才会好看嘛!”

“对谁笑?”许一萝在唇边勾勒出嘲讽的弧度,“尸体吗?”

“呃……”徐十三这才会意过来:她因为干的是盗墓一行,往往昼伏夜出,见到的死人比活人多。好容易白天露了露脸,可是世人都道“九幽鬼姬”许一萝是个天大的女魔头,手段如何如何残忍毒辣,这又让她如何笑得出来?

一番思忖过后,徐十三抬了眼,见她低垂了眼眸望着杯中茶,下意识地,他伸出双手,将她的面容扶正,对着自己,“你还有我们啊!可以对着我们笑嘛。”

什么叫“我们”啊?我可不想和你这个当众摸人家女孩子脸蛋的登徒子有什么牵连。一旁的田墨眼见那二人已经完全目无旁人了,干脆识趣地闪开,端了那碟子花生挪到隔壁一桌,一脸“我不认识他们”的表情。

万万没料到徐十三会伸手做出如此逾矩的动作,她顿时呆住,只是愣愣地望着他,望向那张一向眉目含笑此时却是难得正经的面容。

“喂,许姑娘,不用那么震惊的表情吧。”徐十三摆出一副有些受伤的表情,“好歹我们也算是出生入死好几次,一根绳子上拴的蚂蚱。算是你同伴也好,跟班也罢,这一段日子处下来,你连一个笑脸都吝啬于我,我会很伤心啊。”

他的话让她又愣了:同伴,跟班……她不知她该如何定位面前这个家伙。可是,听他这么一说,她才意识到,似乎,他们一起行走的日子,的确是有段时间了。

他本可以不管她,他本可以听闻她是鬼姬之后就逃得远远的。当初,他是不敢离开,怕她杀他。可是当他得知真相之后,他却并没有怕受到牵连而溜之大吉。相反,他却很奇怪地跟在她身边,说什么要做好事,要为鬼姬平反。

其间虽是越帮越忙,好事未做成,麻烦事却是一件接着一件了。他早就应该看出来,跟着她是没什么好下场的。可他却依然跟着。

他其实弄错了,她与他并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并没有什么绳索将他们二人拴在一起。他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开,远离她这个被世人冠以“十恶不赦”之名头的无用的“女魔头”。

“许姑娘?许姑娘?”徐十三连唤数声,却依然唤不回她的神志。眼见她不语,目光虽直视着前方望着自己,但眼中却无神采,显然是神游天外去了。不知她又想到什么了。徐十三好奇地望着她的眼眸,希望从中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这幅光景在外人看来,却分明是一对青年男女在两两相望。然而,作为当事人的两个家伙,目光并没能相接,只是单纯地发呆罢了,并非如外人所猜测那般天雷地火甜蜜缱绻。直到田墨大声地咳嗽了几声,方才唤回二人神志。

“喂,你们二位要眉目传情,也注意点场合好不好?”田墨挪回原先的座位,冲茶摊子的入口努了努嘴,“瞧那边。”

“什么‘眉目传情’?”徐十三头一个跳起来,根本没将田墨的后半句话听进去,“好你个口没遮拦的田墨,开我玩笑也就罢了,你这么胡说,不怕坏了人家许姑娘的名节?”

“究竟是谁在坏人名节啊。刚才那个端住人家女孩子面容的家伙,分明是你徐十三好不好?我只不过是说出事实而已。”

“啊?耶?是吗?”徐十三慌了手脚,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手忙脚乱地向许一萝道歉,“啊!我不是故意的!我没多想,就……”

许一萝没搭话,只是低头喝茶。

见她不做声,怕她当真生气了,又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徐十三急得涨红了脸,转而向田墨嚷道:“都是你思想龌龊乱误解!我和许姑娘明明是革命盟友的同伴友情!”

盟友?同伴?友情?田墨本想反唇相讥,但眼见若纠缠下去,不知要吵到什么时候,只好暂且按下,“好好,是我眼拙,看走了眼。您二位可否暂时按下此事,看看那边?”

“什么那边?”

徐许二人不禁疑惑。他们顺着田墨努嘴的方向,望向靠近茶铺子入口那桌的人,衣着打扮甚是眼熟,“啊!我想起来了,这打扮,和昨天宫家宅院的那些守卫一模一样!”徐十三拊掌道。这一声立刻引来了许一萝的白眼,“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自知理亏的徐十三瘪了瘪嘴,再不说话了。三人以喝茶为掩饰,实则聚精会神地竖耳探听那桌江湖客之言——

“那鬼姬忒地可恶!师父早已宣布心灰意冷退隐江湖,可那女魔头竟然还不放过!”一名年纪稍长的紫衣男子拍案愤然道。

“四师兄,那鬼姬做事,何时又有江湖道义可言呢?或是她看师父无心世事纷争,偏想搅个天下大乱不太平吧!”

“唉……”被称为“四师兄”的男子长叹一声,端起茶杯泄愤似的怒饮了一口。

这一厢,徐十三听了,冷笑一声,压低声音冲二人道:“他们还当他们师父是什么好人!什么‘退隐江湖’,什么‘无心世事’,那宫老头才是天字第一号的伪君子、大阴谋家!连他的徒弟们都骗过了!”

田墨点了点头,“紫云掌门宫紫仁,有号‘紫云居士’,江湖声名甚好。传闻中,他为人慷慨有礼,从不端一代宗师的架子,颇有名望。若不是昨夜听得他那番言论,我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一代正道宗师,内里却是卑劣得很。”

许一萝并未加入到声讨的行列当中,只是啜一口茶,过了一会方道:“也说不定,他本是一代仁厚君子,只不过一厢情愿地认为什么神兵秘笈真有其事,贪心再起,也就忘了宗师的身份,不择手段了。”

“说到底就那一个‘贪’字,”徐十三不禁有些好笑,扬了唇角笑道,“不过若贪个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也就罢了,偏去妄想个不存在的神兵秘笈,倒闹了一身的腥,真是够不值的!”

此言一出,三人陷入了沉默当中。若说是为了不存在的东西不择手段,这世上太多这种事端了。

正在三人静思之时,只听那桌紫云弟子又接着说道:“四师兄,现下情势危机,那鬼姬来袭,我们本该死守家园,可是师父为何却让我们一窝蜂地冲出宅子,各寻生路呢?师父武艺那么高强,再说我们人多势众,不信打不过那一个女魔头!”

“自是师父不想我们无谓牺牲的缘故了。”那四师兄怆然道,“师父今日与我们一同冲出宅外,此番离别,不知何时才能报效师门。”

“唉,”那师弟叹了口气,“说来,师父他向来艰苦朴素,穿的戴的都甚是平常,今儿个更是穿了仆家衣裳,看得我心里好是心酸。也不知师父他盘缠带够了没……”

说到这里,师兄弟两人又是长吁短叹了一番。可这番话,在许一萝听来,却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艰苦朴素?”她哼出一声来,“那咱昨日盗出的金银财宝,难道都是土地公公送的不成?”

“我倒是奇怪,”徐十三偏了头,一边伸手抓了把花生,一边疑惑道,“那宫老头为何和弟子们一起冲出宅子?以他那种‘死道友免死贫道’的个性,不是招呼着手下替他送死,来得比较安全吗?”

田墨沉吟片刻,终于想了个明白,“依我看,他是畏惧鬼姬武功,自忖死守无用,于是就打扮成下人的样子,与众徒们一轰而出,就算鬼姬要下杀手,一片混乱之中,也不一定认得出他来。”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拿徒弟们当障眼法挡箭牌了?”许一萝皱眉道。

“自然,若非如此,一旦宗师向来艰苦,也好歹注意着掌门形象,怎么穿上家仆的衣服?这未免有失身份。”

田墨不愧是捕头出身的,对各项犯罪的推理分析能力,甚是到位。

“亏得那些徒弟们还对这狗屁师父如此敬重!”

徐十三忿忿不平。一想到那些徒弟对宫紫仁死心塌地,而那老头儿却只拿他们当作挡箭牌,他就一肚子窝火。

这边的徐许二人,正为这帮紫云门人抱不平,而被人利用却仍不自知的他们,继续喝茶交换着对“九幽鬼姬”的深刻痛恨:“那天杀的女魔头!”师弟狠狠地将茶杯灌在桌上。

茶杯在桌面上滚了一圈,随即跌下地去。小二见此情景,正想过来询问要求赔偿,可一见这客人一副江湖打扮,腰上佩剑,眉目之间全是怒意,小二便不多嘴,灰溜溜地蹿回去了。

拿无辜的茶杯发泄过怒气之后,那师弟好似才平复过来。定了定神,复又坐下,问道:“四师兄,你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在江湖上乱晃,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怕那女魔头杀光咱们紫云门人吗?”

那四师兄喝了口茶,沉思片刻,方才道:“师弟,咱们现下无处可去,这般下去,只会日日逃亡、夜夜受惊,生怕那女魔头哪日冲上来宰割。”

听闻此言,那师弟不住点头。那四师兄停顿了片刻,又道:“江湖上武林正道中人,无不对鬼姬深恶痛绝,人人得而诛之!再加上那神兵秘笈在那女魔头之手,人人都有责任将此武林瑰宝夺回,不落奸人之手。因而,众高手决定,在河州镇北三十里的石家坡上,召开‘杀幽大会’,届时定会有大批大批正道中人赶去会合。咱们不妨也去凑个分子,料想那么多好手怎么也能把那女魔头卸个十段八段的!咱们与其坐以待毙生怕那女魔头前来相杀,不如愤然斗之!”

又是什么“武林瑰宝落入奸人之手”,又是什么“召开诛幽大会”,又是什么“提防女魔头前来相杀”。这一系列的话听下来,饶是早已习惯被人误解的许一萝,也忍不住动了火气,冷哼道:“相杀?!切,谁有那份闲心啊。别把自己当个人物似的!”

这一声,她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因而虽然茶铺子里喧闹得很,但是身为武林人士练武多年的两个紫云门人,又怎么会听不见?二人闻言,立刻“蹭”地站了起来,恨恨地望向许一萝这桌:“你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许一萝毫不畏惧,一手端起茶杯,淡淡道。

那紫云派的四师兄瞪圆了眼睛,恨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怎会帮那女魔头说话?”

这话可就不好答了。许一萝还不至于因为一时气愤,就不假思索地报了自家姓名,那不但要惹起轩然大波,还有性命之虞——毕竟眼前这两位提着剑的仁兄,满心满脑的都是要找鬼姬拼命,怕是不会听她慢慢解释一切都是误会的。

因此,她并不应声,只是安安静静地喝了口茶。倒是旁边的徐十三和田墨对望了一眼,明摆了就是“祸头已起,看了情况不对,扯了她拔腿就跑”的意思了。

“还用说吗?四师兄,她一定是那女魔头的同党!”那紫云师弟大声叫道。

顿时,原本熙熙攘攘的茶铺子,立马安静下来。众人在呆望了这江湖争斗序幕半晌之后,立即成鸟兽状散去。不消片刻时间,茶铺子里就没了旁人,不仅茶客,连掌柜和小二也都失了踪影。

眼见两个紫云门人提了剑、踏了步子摆开了一个剑招的架势,许一萝也不嗦,知道现下唯一的应对之计,便是——逃。

不过,这般情况,越是逃得快,越是败了气势。所以,她气定神闲地慢慢起身,像是根本没有看见面前两个家伙一样。

这般沉着的神气,让那两个紫云门人有点慌,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暗自思忖:这女人定是鬼姬座下下属,说不定有个什么惊天彻地之能。

看出敌人已有惧意,许一萝淡淡一笑,伸手端起茶杯,抓了一把花生。旁边的徐十三和田墨都不明就里。就在我方疑惑、对方紧张万分防备着的时候,许一萝挥臂张手撒出那一把花生,又泼出那一杯热茶——

“啊!”

“有暗器——”

那两个紫云门人,只觉着了什么东西,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脸上。虽然并无半点力道,但是生怕是粹了毒什么的,沾肤即腐。于是都死闭了眼,用手袖衣摆拍打拦住,过了好半晌才畏畏缩缩地睁了眼。

水珠子从额前刘海上流下,一闻味道,极寻常的粗茶,这茶铺子里最便宜的那一种。

再一看地面,满地的花生。

然而面前,却哪里还有三人的身影?

那四师兄气得直跺脚,恨声喝道:“追!”

疾走在镇中小巷里,田墨黑着一张脸打头,许一萝默不作声地跟着,只有断后的徐十三大声喝彩着“那一招漂亮”、“便宜了那两个是非不分的家伙”那些有的没的。

三人脚步不歇。田墨这捕快也追犯人脚程极快,这是正常;而这许一萝身为盗墓贼,若没个逃跑的技术,这做贼儿的行当也就混不下去了;至于徐十三,一没武功,二缺训练,理所当然地落在最后。

好在这镇子小路横七竖八条条弯弯,易逃难追。那两个紫云门人虽是练了一身武艺身体素质强过徐许二人不少,却依然没能追得上来。不过田墨依然没放慢步子,直到三人奔出镇外数里,躲入了一片树林子里,他这才收住步子,坐下喘了口气。

“你怎突然这么冲动?”一顺过气来,他立刻横了眉毛冲许一萝斥责道,“我还当你性子冷静,不会做如此不经大脑之事!怎么别人两句话儿,就把你激得跳起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身份,生怕别人不来杀你吗?”

“喂喂,田墨,你这话说得可过分了!”未等许一萝开口,徐十三抢着道。只见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半靠在树上喘着粗气,冲田墨横了眼,道,“换作是你天天被人嚷嚷着要杀了看看!我看你不先发疯了才怪!还冷静呢?!那两个黑白颠倒的家伙,那话我听得都要喷火了,别说是她了!”

未等田墨出言反驳,倒是一边的许一萝先开了口,冷笑一声道:“你喷火做什么?那话又关你何事!”

“唔……”徐十三没反应过来,只是呆望着她怔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皱眉道,“许姑娘,你这话说得可见外了……”

“可不该是见外吗?”未等他说完,她插口截道。只见她淡淡地扯了扯唇角,勾勒出讽刺的弧度,“诛不诛幽,那是我自家的事情,又关你什么劳什子的事儿了?”

“自然是关我的事了!”徐十三也顾不得跑了半天腿脚直打软,径直歪斜着走到她面前,“许姑娘,你说话忒地见外了呀。你是我朋友,是伙伴,你又是好人,我自然不能眼看着别人说你坏话而不做声。你说,这算不算是关我的事了?”

“朋友?谁啊?”她偏过了头去,不看他,只是冷哼一声道,“我可不记得我许一萝曾有说过你徐十三徐某人是我的朋友。更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答应做你的伙伴了。”

“……”徐十三再度愣了一愣,随即绕到她面前,站定。疑惑地道:“许姑娘,我是做错了什么,让你生气了吗?”

“岂敢岂敢,”她望着他,皮笑肉不笑,“我岂敢生这位将来的徐大侠的气呢?这徐大侠可是一心向善的大善人,一心想把‘九幽鬼姬’这女魔头渡化成好人,以建立万人景仰、世代传颂的威名呢!”

“许、一、萝,你这话说得可就过分了!”他一字一句地唤她的名字,黑眸死死地锁定她。

她可以不把他当朋友。的确,她没说过要结交他之类的话。这个朋友,是他自己粘上去粘来的。或许,她一直只当他是跟班而已——这些都没关系,虽然觉得心里不太舒坦,但是却并不会生气。谁让这是他自找的呢?

可是,她却不能将他一番好意,看作是为了建立声名成为大侠的伎俩。他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她,不想看她背着一个“女魔头”的名头生存得如此辛苦。并非是将此当作什么手段,并非是想利用她!

“过分?!有吗?”她淡淡地笑了笑,“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是否是一针见血地戳破了徐大侠你大善人的伪装,而让你恼羞成怒了呢?”

“我没有!”他大声反驳,然而回应他的,却只有一个白眼,以及满脸“是吗”的怀疑表情。

“许姑娘,不管你信不信,我可没存那样的下作心思!”徐十三握紧了拳头,颤声道,“是,我是想成为大侠,受人景仰流芳百世,这是少年时就有的梦想。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利用你来达成这个憧憬。”

他呼出一口气,望向她,目光未有一刻转移与闪避。他定了定心神,方才继续说道:“我跟着你,我说做好事,我说要给你平反,只是想,让你能抛了这‘九幽鬼姬’的骇人名号,能不再受人误解,能光明正大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不用再躲着江湖人的追杀,不用再过着见死人比见活人多、那种黑白颠倒的生活。如果我徐十三,有一句谎话,宁可天打……”

“好,”她突然出声截断他的话,瞥了他一眼后,满不在意地望向树梢,“就算你以前没想过,现在总该知道如何利用这鬼姬的名头,成就你的大侠之路了吧?”

“你!你怎么可以如此揣度别人的好心!”这一下,终是好脾气的徐十三,也忍不住火气上涌,猛地蹿到她面前,死死望着她,“你非将别人的好意曲解至此吗?”

“曲解?”她伸手将他推开,随即走到一边,背着手望向远方,“我怎敢曲解许大侠您的意思?既然徐大侠您想成就一番名号,我许一萝自当倾力合作便是……”

“谁要你这么做?”垂在身侧的拳头呈现出青白的颜色,指甲掐入了肉里。徐十三恨声道:“既然你不相信,那便罢了。我徐十三再也不理会你的事,免得被你说是心存利用你成就名望的下作恶念!”

大声吼出这番话来,徐十三随即拎了包袱,向着来时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踏上了林间小路。

眼见着这番变故、先前一直沉默着的田墨,望了望他的背影,又转头看她,叹出一口气来,“你这又是何必呢?”

她冷声道:“难道还要我赶你走?”

田墨愣了一愣,终是没再说话,只是将一声叹息咽进了喉咙里,便向徐十三的方向追了过去。

林间,只留下许一萝一人。只见她低垂下眼,无意识地用鞋尖蹭了蹭脚下泥土,愣了半晌后,理了理肩膀上的包袱,随即向与那二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正午的太阳甚是耀眼,然而在徐十三看来,却是好个乌云天,遮得四周物事一片阴霾。想也不想地,他加快了脚步疾走,似是越快走出这林子越好。

然而,当他真正走到树林尽头,望着林外通往广阔山野的黄土路,却霍然顿住了步子,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扬起眉,他费神地去回忆,自个儿刚出家门、还没见着那家伙的时候,过的是怎般的日子。

似乎是成天游游逛逛,听着说书传闻,想找一名家拜师学艺,或是另寻得一番神奇机缘,总之,是要成就大侠之路的。然而,之后遇着了那家伙,却不知怎的,一门心思所念叨的,就变成了“平反”一事儿了……

“哈!”徐十三拍了巴掌,扯了扯嘴角,硬生生挤出笑容来:现下不是正好?一切回归正轨,管他什么魔头不魔头,那家伙的事情与他本不相干。他还是去寻自己的成名之路,比较实在。

主意打定,他当下选了条通向市镇的路,决定先去镇中打听打听这附近又没有什么名望颇高的侠士高手,好让他拜个师自此成就一番名业。可刚走两步,徐十三又再度顿住了脚步——

什么侠士高手,当真声望颇高便是好人吗?想那宫紫仁宫老头不也是武功高强、名声甚佳?可是内里面却是那样一个伪君子!这等高手,不结交也罢!

这么一想下来,他顿时如坠迷谷,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名士声名虽高却不一定是好人;传闻皆是可听却不可尽信——那许一萝便是最大的证明。这般想来,这成为大侠的道路,却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了……

好在跟在后头的田墨不多时便追了上来,才未让徐十三在这个问题上思忖太久。否则,他说不定要在这道上怔他个三四个时辰哩!

“喂。”田墨一手拍在他肩头,换回了他的神志。

徐十三如梦初醒,“啊”了半晌却没找到重点。好容易才回过神来,却立刻皱了眉头,“你怎么也来了?你放她一个姑娘家在树林子里乱逛?你有没有身为捕头的正义感啊?”

“有,”田墨字正腔圆地吐出这一个字来,不过随即便苦笑开来,“不过,有也给你们两个活宝,磨得不剩下多少了。”

“呃……”这句话顿时让徐十三为之结舌。仔细回想,这田墨本是好端端的一县捕头,就是给他们拖下了水。而后更是仗着他有点武功底子,便极力怂恿他“劫富济贫”来着。

转了转眼珠子,暂且按下“磨灭正义感”一事不提,徐十三敛了眉头,“那你也该跟着她啊!这深山老林的,她一个姑娘家,出了事情怎么办?”

我又不是你,跟着她做什么?这句话田墨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摊了摊手,将这番话咽入了肚中,却说:“若你那么担心,跟着不就好了?”

“哼,谁要跟着她啊!”徐十三从鼻中哼出一声来,“那个将别人的好心当作驴肝肺的家伙,即便是跟着她,她倒还不领情,当别人是有所图谋呢!”

田墨挑了挑眉,“你当真这么想?”

“这个是自然。”徐十三想也不想地回答道。

“那就算她被武林正道追杀,也不关你的事了?”

“……”

徐十三瞪大了眼,直到这时,他才忆起这一层来。刚才一时气愤,只因她诬蔑他是为了大侠名号才接近于她,他气她不理解他的好心也就罢了,更可恶的是,她还要曲解成恶毒之计。一时恼怒之下,他便将什么劳什子的武林正道抛却到了脑后,哪里记得起半分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来?可现下一想……

徐十三突然慢慢地咧开嘴角来,忙扯了田墨的袖子,眼睛睁得大大的,正色问道:“田墨,你说,那家伙会不会是怕连累了我,才说了刚才那番话,要将我气走的?”

望着他那双分外明亮的大眼,和其中闪烁着的满满的期待神色,田墨不禁觉得背脊一寒、浑身鸡皮疙瘩尽数站了起来。看他的表情,分明是若自己说半个“不”字,说不定便要耍出哭闹不止的孩子气的手段来了。

思及这一层,田墨哪敢笑他半分自以为是?便只好仔细寻找点蛛丝马迹出来,好支持徐十三的论点。

想来,自己与那许一萝相交时日虽不多,但也看得出她是个无心伤人的普通姑娘,有着与常人无异的道德观。说她存心要害人,那是万万不会的。若说她是存心气走徐十三,怕连累了他们,这极有可能。但,毕竟女孩子心思如针尖,或许她当真是误解了徐十三的好心也说不定——

本想将这番思量剖析于对方听,然而,当田墨回过神来,却见那徐十三一张放大的脸孔正贴近自己,眼里期待之星光更是闪烁不停。直看得田墨一阵恶寒,硬生生将后半段话咽了回去。

“她定是担心,不想拖累你吧。”

这个回答立刻让徐十三缓过气来。霎时间,好像云开雾散一般,心中阴霾一扫而空,阳光也明媚许多。只见他咧大了嘴角,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握紧了拳头,旁若无人地“呵呵”笑道:“呵呵,我便说嘛!”

见他一副乐呵呵又自我陶醉一般的神色,俨然是陷入了自身幻想当中。田墨小心地往后退却了一步,再一步,真想与他划清界限,或者干脆佯装不认识这个痴人。

“好兄弟,”田墨一个闪躲不及,被徐十三一把拉住了手,只听他情深意切地深情道,“好兄弟,咱们出于道义,总不能放下同伴不管吧?”

还“同伴”呢,骗谁啊?田墨心里直嘀咕:这个徐十三,被人家姑娘赶走了,就一副要死要活行尸走肉的模样。见她出了岔子,他也不管是不是惹上了全体武林正道,非要跟着一起扛,还说什么“同伴”的鬼话,骗谁呢?

当然,徐十三可没能听见对方这番心声,否则他定是要红了脸忙摆着手解释“哪有的事,你想太多”之类的话来。但见对方没有提出异议,徐十三赞许地点了点头,“不愧是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么,就这般决定了!”

“等等!什么决定?”见他甩了膀子向镇子的方向走,摸不着头脑的田墨连忙拽住他的胳膊。

“自然是回头去找她啊!”徐十三上下打量了田墨,一脸“没想到你脑子反应这么慢”的表情。这顿时让田墨将一张本就不白皙的脸绷得更黑了。

“她是往那边走的,好不好?”

“我知道啊。可是,现下情况,既然给武林中人看见了面目,必是要躲上好一阵子、避过这个风头。所以,咱们不如趁着现在采购些吃穿用品,再迟怕就是来不及了。”

这道理确实没错。田墨随着徐十三向镇子走了两步,可突然又想到,“现在不去追许姑娘,等你采购了东西,得去哪里寻她?”

“这个简单,”徐十三咧了唇角,笑在唇上,笑进了灿如星河的眼眸里,“我猜得到的,她必是躲在空洞的墓穴之中,避不见人。”

呵!了解得还真是透彻啊!田墨不禁好笑。这徐十三,满口的同伴道义,倒是把人家姑娘家的行动都码得透透的了。若说对人家没什么歪心思,谁信啊!

既然是能确定许一萝藏身何处,徐十三与田墨二人也就放心地走向镇子采购去了。一路说笑着,这路倒也不算长。

二人刚踏进镇子城门,就见先前埋伏在城门口以及城墙上的武林人士,如同神兵天降一般,迅速站好了阵形,将二人团团围住。

眼见面前一排排严阵以待的紫云门人和其他武林正道,徐十三顿时傻了眼——

“就是他们!”先前那个紫云师弟大声喝道。

“不止他们,还有一个女人,一齐出言维护那女魔头!三人定是鬼姬手下!”紫云四师兄跟着补充说明。

此言一出,众多紫云门人,各个提剑欺上。

二人一看情况不对,顿时拔腿就跑。然而没有半点武功底子的徐十三,又怎么跑得过众多武林高手?没迈出两步,就被一个紫云门人掐住了后脖子。

后颈生疼,全身力气似是突然被抽干了般。那紫云门人又是一个擒拿手势,顺势在徐十三腿弯踢了一脚,让他立马就跪了下来。

田墨见徐十三已然被擒,凭一己之力是怎么也救不回来了。心念一动,提气直冲出包围圈。虽然武功本事比这些正道高手们差得远,但他做了捕快十几年,追贼无数,熟能生巧,硬是练出了一好脚程。

眼看就要冲出重围,不知是哪一门哪一派的高手,一甩长鞭勾住了他的腿,让田墨顿时跌下。

眼看众人就要将他围住,在一边被压着肩膀跪倒的徐十三,见情形不妙,灵光一闪,扯着喉咙喊了出来:“啊!鬼姬大人!你来救我们了!”

众高手皆僵了身形,以为九幽鬼姬来到,立刻两两背靠背,摆了防御阵形,准备抵御魔头的杀招。然而众人左右张看,却哪里见得到半个影子?这下方才明白是着了徐十三的道儿了。

此时再去看刚才被拽倒的田墨,却只见一个黑影子已在几丈开外,身形越来越小,只剩一个小黑点,终是看不见了。

“死小子!坏我们大事!”先前用长鞭扯住田墨的武林中人,对着徐十三就是一脚。只见他一张饼子脸上横眉怒目,一身短皮衣,衣领镶着毛边。

被踹倒在地的徐十三,好容易爬起身来,冲着那皮衣客惊叫道:“啊!下雪了!”

“胡扯!现在正是八月天,哪里来的雪?”那皮衣客长鞭一甩,立刻在徐十三脸上开了道口子。

“嘿,”脸上痛极,徐十三不怒反笑,“你也知道是八月天哪,却穿个皮草满街招摇。我先前还当你脑子糊涂不识时节节气,现在看来,明明是识得的,那便奇怪了。难道是干多了坏事,身子虚得紧,这才以皮草御寒?”

“混小子!”不等那皮衣客发怒,那紫云门师弟冲过来对准徐十三就是一巴掌,“好你个有眼不识泰山的混小子,东北镇霸三正鞭的葛老大面前,岂容你在此胡言放肆?”

这一巴掌扇得徐十三眼冒金星,眼前一片混沌也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孔。他只是挺直了腰板,冲着大致方向,笑道:“哈哈,我道是谁那么四季不识五谷不分,原来是东北来的大黑熊,这便也难怪了!”

“****你奶奶的!”葛老大一脚踹在徐十三肩上,又让他踹倒在地,半天爬不起身子。

旁边的紫云门人,连忙拽了葛老大的袖子,“葛前辈,莫气莫气,别将他给弄死了。咱们还要留这小子一条狗命,问他那女魔头身藏何处、诱那女魔头交出神兵秘笈哪!”

听了这番话,葛老大果然收住了脚,只是嘴里骂骂咧咧的不干不净。冲徐十三吐了一口吐沫,便再不搭理走了开去。随后立刻有人用绳子将他捆了住。

头昏昏的,徐十三也不再挣扎起身,干脆任自己伏在地面上。不一会儿,不知谁拽了捆他的绳子,随地拖了他走。脸孔、手脚磨在地面石子上,疼得难忍,让他咧了唇角“咝咝”地直抽凉气——

奇怪了。脑子中突然闪出这个念头来:想他当初遇见许一萝,吓得是个屁滚尿流,为了保命,什么阿谀奉承的谄媚话儿都给说出来了,点头哈腰一副小二子的模样。怎么现下,同样遇着险境,却是像烧坏了脑子似的,偏就不愿低头了呢?

他越想越觉得奇怪,不禁自己对自己喃喃问道:徐十三啊徐十三,你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儿了,连“明哲保身”、“能屈能伸”的话儿都忘了,偏挺了腰杆子死撑什么骨气呢?你若是嘴巴放干净点,便不会受这等皮肉之苦了呀!你究竟是犯了哪门子的傻,平日可没见你这么硬骨头过!

当他如此自问着的时候,正被拖行至一块碎石边上。脑袋一磕,只觉迷迷糊糊混混沌沌,却是不知怎的在刹那之间灵光一闪:原来,只是为你,突然有了男儿担当,有了精神骨气,再不愿意被人瞧不起。

被打肿的脸挤出一抹难看至极的笑容。再接下来,徐十三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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