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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凭心而论

酒肆之中,人群中熙熙攘攘。闹酒的、划拳的、拼酒量的、发酒疯胡乱叫嚣的,个个面红脖子粗地吆喝着,吵得像是能掀了屋顶似的。唯有边角上的一桌,两个食客却始终是安安静静,一言不发,只是喝茶——这二人正是田墨和换了男装的许一萝。

那日,当被众多武林正道围住之时,眼见徐十三已然被擒无法相救,田墨撒了丫子就逃。直向树林子里奔去,想去寻着许一萝,商量应对之计。可在林里转悠了半天,却怎么也看不见人。田墨料想她定是寻着了地方躲了起来,再想到徐十三曾说“她必是躲在空洞的墓穴之中,避不见人”,于是心下打定了主意,便向附近的坟地里寻去。

好在他胆子大,又曾是做捕头的,见到任何有异常的蛛丝马迹都不放过。查了半晌,才瞧见一个坟茔,墓口好似有移动过的痕迹。事态紧急,他也来不及多想,便钻了进去。果不其然,黑咕隆咚的墓穴之中,深处却有灯光;无边冷寂之中,却听得一个淡淡浅浅的呼吸声——正是才藏进去不多时的许一萝。

田墨向她交代了武林正道已展开全面追踪的消息。许一萝低垂下眼眸静静地听着,手里的烛火映在她的面容之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待他说到徐十三被抓一事,她虽依旧不做声,但是手中的烛火却骤然晃动了一下,随即便摇曳不定,显是她乱了呼吸。

“怎么办?”将事情经过说完,田墨小声问道。

虽说来时一直想着要想个法子救出徐十三,可是待到现在冷静下来再想,却怎么都觉得是痴人说梦。那些都是正儿八经的江湖人,武艺高强,就凭她一个虚有可怕名头却无半点真本事的女子,再加上他这个面对一般肖小还行但是在行家面前也只是三脚猫功夫的家伙,如何能从万众高手中救出人来?

“还能怎么办?”她瞥了他一眼。也不多话,只是起了身,向墓口走去。

“等等!”他阻止她,陈述出残酷的现实,“凭你是根本不可能救出他来的。”

许一萝顿了一顿,却并未回头,“那又如何?救不到,难道连去都不去吗?”

“……”田墨愣住,再也说不出话来。既知无望,可若尝试都无,只为了撇清关系不被牵连,就躲藏于这黄土当中,那便与这墓中尸身有何区别?只不过多了一口气罢了。

想到此处,田墨再不劝阻,只是跟着许一萝走出墓穴之外。二人又商量了一番,决定先稍作乔装,小心折回镇子里,探听了消息,再做救人的打算。随后,许一萝换了套男装,用泥土抹黑了脸,而田墨也从农田的稻草人身上抓了个斗笠戴上,压低了帽檐。

二人坐定在酒肆二楼的偏栏近窗一处,位置甚佳可观六路,楼下酒客情形尽收眼底。眼见这里江湖人士众多,二人更不声张,只是低头喝茶,并集中了精神,仔细听那些江湖客边斗酒边谈论如何对付“九幽鬼姬”一事:“没想到那女魔头,竟然还有同党!”一楼中间那桌,衣服打扮各不相同,兵器也是从刀到剑还有判官笔,看来显然不是一个门派的。

其中使判官笔的那个拍桌怒道:“先前只听那女魔头行踪飘忽,独来独往,没想到她竟然招了众多门徒属下,莫不是要再开创个魔教来?”

田墨听了,不免暗暗好笑:这些江湖人,倒真是会诈唬。什么众多门徒,加起来也不过三个人而已。

可是想到这里,他又笑不出了:徐十三才算是她的忠心跟班,不过此时却生死未卜,能否救出尚未知。田墨望向一边的许一萝,却见她不动声色,只是喝茶。

“怕什么!”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刀客喝干了一碗酒,方才接口道,“就算那女魔头有通天彻地的本领,这下也逃不出咱们众多好手的手掌心!你们可知,这次抓着的那个魔头下属,不但是要员,搞不好还是那女魔头的姘头呢!”

“哦?此话怎讲?”腰上别着剑鞘的江湖客忙不迭地问道。那个使判官笔的也连连点头询问,似乎众人都对这等小道消息有着难以言喻的极高兴致。

“可不是吗?”那使刀的汉子暧昧地挤了挤眼,“那个混小子,昏倒了迷迷糊糊地,满口都是‘许姑娘’长‘许姑娘’短的。”

握着茶杯的手骤然收紧。许一萝捏紧了杯子,心里一阵酸楚无处可泄,只有喝茶掩饰。可杯到唇边,才惊觉已是空杯。

刹那间,神情恍惚。面前似乎是出现了一张笑脸。唯有他,会一边说笑,一边给她斟上茶。偶尔露出哀怨的表情,说些“许姑娘,像我这么好的跟班,那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呀”这样的玩笑话。

其实,她并未将他当作跟班。为何,他嘴里念叨着的,还是她……

他说,他们是伙伴,是一条绳上拴着的蚂蚱,可其实,他大可不必管她。这些日子来,是他一直在迁就她,陪着她,想为她去了那恶毒的名声,想让她平平常常地过日子。这些,她都是明白的。

他本不必为她费心如此。

正当许一萝神情恍惚的时候,那剑客愤然道:“好个女魔头,不知使了怎般的妖媚之计,怎把人迷得这样厉害?”

那使判官笔的沉吟片刻,“说是那女魔头给下属灌了迷魂汤,那倒也不一定。你想,那小子浑身没有半点武功,鬼姬却收了这个废物作下属,这符合常理吗?”

“哈!”刀客大笑出声,连连拍桌,“原来那妖妇喜欢小白脸啊!赶明儿我把胡子剃了,倒去看看那女妖怪生了怎的一副魅煞人的模样!”

这番话引来另两人怪笑声不断,三人捧碗喝酒,笑作一团,神情甚是猥琐。

这些下作的话,纵然令人生气,但为了打听徐十三的消息,许一萝也只有暂且忍下,继续听那帮人满口胡话:“有了那女魔头的姘头在手,还怕她不乖乖就范吗?”

“哈哈,终于能治那魔头一治啦!”那剑客拍手称快,“不知道几位盟主将要如何安排?”

“这次‘诛幽大会’,将在下月初八召开。届时,会由崆峒掌门司徒空主持,仙侠门门主史非花、千里庄庄主石无归、神刀门门主龙应胡、东北镇霸三正鞭葛东成……”

那刀客洋洋洒洒抱了一堆名字,许一萝也未完全记住。反正对于没有武功的她来说,来一个高手,她是死,来百儿八十个的高手,她也是死,便是没啥差别了。

刀客好容易报完了一长串儿的名头:“……除了这些带了弟子来的,还有很多有血性的江湖汉子,都要来为武林出上一份心力!”

“好!”听到这里,那剑客和那使判官笔的,都不禁鼓起掌来。

“唉——只可惜紫云宫掌门已经退隐,不日前鬼姬又扬言要杀灭紫云,宫掌门不愿卷入江湖纷争,便未加入这次的‘诛幽大会’,”刀客叹出一声气来,“不过紫云座下大弟子率了众门人,捉拿了那女魔头的姘头,个个表示要为武林除害!”

“那你看,这许多好手中,谁的武功最厉害?谁能拿到女魔头的神兵、获得秘笈啊?”

那使判官笔的问题,顿时引来三人热烈的探讨。而这些,都是许一萝未再理会的了。

什么鬼姬,什么神兵,什么武林秘笈……她不禁冷笑:便就让这些人慢慢臆想、为了不存在的东西抢破头好了。

“诛幽大会”,河州镇北三十里的石家坡,下月初八。想来,徐十三必定是给押解往石家坡去了。许一萝掐指一算,只有短短半月的工夫。若是过了初八,正道众人见她未去相救,必定会以为他的死活对鬼姬来说并不要紧,估计便是要“斩杀奸佞”了。

思及此处,许一萝额头冒了冷汗。见她神色有异,田墨轻声询问道:“怎么?”

“你说,”她强打起精神问他,“我们报官有用吗?就说是有人绑架良民,让官府将他救回来!”

田墨摇头苦笑,“若是官府有用,江湖上便不会有这许多血雨腥风了。再说,官府纵然有捕快,就算能申请来士兵围剿江湖匪类,论起武艺来,依是比不上这许多江湖人的。”

“……”许一萝沉吟片刻,“那,咱们去找魔教借兵!他们一定打得过这些人!”

“你疯了!”田墨瞪大了眼,“你可真叫‘病急乱投医’!且不说黑白两道火拼将死伤无数,就说你这模样,如何让魔教取信于你、答应你借兵呢?”

“我好歹有个‘九幽鬼姬’唬人的名头!既然是被归类为邪魔歪道的,自然就该是一家了吧!”

许一萝的说法让田墨直摇头,“又有谁会相信九幽鬼姬是一个半分武功都不会的普通女子?行家只要瞧你一眼,便知你是半点内力功夫也无,定认为你是冒名而来,或是消遣他们。到时候怎会留得你小命在?”

这番话确是在情在理。仔细思忖了片刻,许一萝这才冷静下来,方才觉得自己刚才的话,的确是异想天开了。她只是一时过于心急,这便胡乱想了个办法,指望能抓住什么救命稻草,好将徐十三救出来。

命令自己镇静,莫要心慌。许一萝好容易才平静了心神,脑中闪过无数念头,终是给她抓住了什么,“说到底,他们不过是要神兵和秘笈罢了,既然如此,”她将手中的茶杯攥得死紧,一字一顿道,“那,我们就给了他们!”

话分两头。当许一萝和田墨正商量着如何救人之时,徐十三也没闲着。

以紫云门人为主、另有四位前辈级正道高手组成的队伍,这几天来正向着河州镇石家坡赶去。这一路上,生怕九幽鬼姬有所埋伏,众人格外小心翼翼,也因此不敢对徐十三太过下狠,以免那女魔头沉不住气为救姘头先动了手。

这便让徐十三少吃了许多苦头。只是终日被捆着,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僵硬的。原本他还念着该有骨气、不能让人小瞧,于是咬牙不吭声。可又过了几天,便看出这帮看守他的人,虽然看似凶狠个个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可是却并不敢真正下手,谁都怕伤了他、日后遭鬼姬报复。

徐十三顿时心下雪亮:这帮人都盘算着,在“诛幽大会”制服了鬼姬之后,再给他一顿好瞧的。

这么一想,他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反正小命无忧,最多不过给人踹个两脚、受点皮外之苦而已。再加上他对这些是非不分、黑白不明、自私自利、心心念念挂记着那不存在之秘笈的正道中人,早已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于是没了什么忌惮的他,干脆耍了小聪明,拿这些正道中人打起趣来:“喂,喂!”他开口唤道。

立即引来两位紫云门人的怒目相对,“喂什么喂?瞎吵吵什么!不想活儿了你!”

面对这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徐十三连连摆手,“岂敢岂敢,二位爷儿,小人不敢喧哗,只是心中有一事不明,因而寝食难安,想向二位爷儿问个明白,也好让我当个明白鬼啊。”

“……”那两个紫云门人面面相觑,不知他疑问为何。又见他出言甚是谦卑,似是讨好的模样。其中一人便开口问道:“有什么事儿,你说。”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徐十三故意挠着后脑勺,做出一副好生疑惑的模样来,“只是,在下一直觉得奇怪,两位大人可是得了什么眼疾?”

“啥?”愣了一愣,先前说话的那个门人立刻瞪了眼睛怒道,“满口胡说什么?你才得了眼疾!”

徐十三做出一副很害怕的模样,“啊,啊,这位爷儿说的是,是小人胡说,是小人胡说。该死、该死。”

他一连说了两遍“胡说”、“该死”,那紫云门人只道他是个软骨头的、害怕被打,见他那屈服的模样,两位门人互望一眼,眉目之间全是不屑的嘲笑意味:那女魔头的姘头,却是个这么丢人的狗腿子。先前没开口的那位,狠狠地吐了口口水,“是该死!”

他们哪知,其实徐十三心里头偷着乐呢:这两个笨蛋,他当着他们的面,咒他二人该死,他们倒好,还赞同得很哪。

徐十三掩住暗笑的神色,却露出一张忧心忡忡的样子来。只见他抬了抬头,望着其中一名紫云门人的眼睛,注视了半晌,一边叹息一边摇了摇头。不一会儿,他又转而望向另一人,同样露出危难的神色,好似那人真的生出一副绝症似的。

那二人被他看得背脊生寒,其中一人喝道:“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啊!啊,不敢,不敢。”徐十三忙低下头去,一副怕得很的模样。然而,不到半刻,他又偷偷抬起眼,去望对方眼睛,可只瞄了一眼,却又将头低将下去。

那人被他瞅得头皮发麻,按捺不住,开口问道:“究竟怎般回事?我眼睛好得很,你怎么看得一副要命的架势?”

“这位爷儿,请听我一言,”徐十三咳嗽了一声,开口恭恭敬敬,“这人哪,不怕病儿来得急,却怕病儿来得缓。急病咱有知有觉,防着医着,便出不了什么大问题。而这缓病,无声无息,也许您觉得没什么毛病,可好好地终是哪天发作出来,那可就来不及了啊……”

“这……”两个紫云门人听他说得有模有样、表情煞有介事,当即对望一眼,“那……这么说来,您是给我们两个,瞧出点什么毛病了?”

听他们二人变了口气、语气恭敬了许多,徐十三暗暗发笑:这厮是着了道儿了。他表面不动声色,依旧颇有讨好味道:“两位爷儿,不瞒您说,在下倒是学过一些歧黄之道,曾经替那鬼姬医过一些伤,因而她对我关照有佳。因此,在下虽不会武功,她却让在下当了个小头目儿。并非如诸位大爷所说的那姘……姘……”

想那词儿太过难听,徐十三不愿说出。至于这番解释,一来,他是听那些正道猜测不堪,故此申明,不想连累许姑娘声誉,堵住众人之口;二来,他不说自己有多高明的医术,只说鬼姬重用,取信于面前二人,让他们以为他可妙手回春,引那二人上钩。

果然,那两个紫云门人果然信以为真。他二人只道:这小子看上去不中用,可定是医书高明,要不怎会得了那女魔头的青睐?这武功高明与否,从外表上看还能瞅出个端倪,但有没有医术可就瞧不出了。一想到这人或许真瞧出自己身上有了什么毛病,顿时,两人口气变软。

“呃……那,您可瞧出咱们两兄弟有什么毛病了吗?还请您明示吧。”

“好说,好说。”既然对方着了道儿,徐十三也就摆起谱来。只见他暂且按下病情什么的不提,只是盯着对方眼睛叹息,而后,又摇了摇被五花大绑的身子。

那二人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思忖片刻,心道:这没有武功的小子,哪能在咱们眼皮底下跑走?就算要跑,也定是追得上的。

于是,其中一人便小心翼翼地为徐十三松了绳子,但并不把绳索从他身上扯下,只是毫无劲道松松垮垮、象征性地绕了两圈。

“你请见谅,”那紫云门人抱拳道,“现下耳目众多,若将绳子除了,实是不太方便。”

“这个我明白。”徐十三笑道。舒活了一下筋骨,顿时觉得畅快许多。只是被缚了太久,血脉不顺,因此手脚有些发麻发痒。稍作休息之后,他作出很郑重的神色来,“您二位是学武人,眼清目亮,比起常人视力更胜一筹。只是……”

他故意吞吞吐吐,引得那二人急急问道:“只是如何?”

只是,眼大无光、有眼无珠,是个黑白不辨、是非不分的大蠢蛋——这番心声徐十三可并没有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只是一脸严肃,道:“只是,眼中血丝分明,实乃积劳已久之征兆。需知,这练武中人,一身骨骼肌肉时常锻炼,比常人是坚强许多。可唯这眼目,却是难以训练到的。身体若处处强健,却唯独落下了这一个无法同步增强,就好比是堤坝有了小小孔洞,疾病也就自然寻此薄弱点而侵入了……”

徐十三哪里会望闻问切替人看病,扯也扯不出些高深的,只好胡乱扯些“积劳”之类的名目来。虽然句句都是废话,但也没有错处。再加上他说得郑重其事,倒也唬住了那两个紫云弟子,忙问:“那,这位师傅,你看要怎么才能锻炼眼睛、好让疾病无弱点可侵入呢?”

见对方的问话中,还带上了“师傅”的敬辞,徐十三不禁暗暗好笑,只是表面上还是一副肃然,故意慢吞吞地道:“这个,说难也不难,说易也不易……”

事关自家身体,那两名紫云门人哪里还顾得上对方乃是囚徒?二人忙抱拳道:“还请师傅示下。”

“其实,这个也不难,”徐十三脑筋转得极快,胡诌道,“眼目乃娇贵之物,在锻炼前,需要好好休养。首先,你二人需闭目养神,待休息个三至四炷香的时间,再睁开眼睛,先左眼眨两百下,然后右眼再眨两百下,最后两眼同时眨两百下。这样便是完成了一次‘炼目’。自此之后,你二人每日需得完成三次炼目,早中晚各一次。不出两个月,眼目就要强健得多,视力也会比常人好得多了。”

这方法说离奇也不离奇,说平常可又透着点怪异。便是这般真真假假的说法,让那二人即使有疑虑,却也挑不出毛病。再一思索:照此方法锻炼,纵然得不到好处,却也没有坏处,不如一试。

其中一人当下就闭了眼,尝试起这“炼目”的功夫来。徐十三眼见他闭了眼,恨不得大笑出声,调笑句:“乖孙儿,这么听话,来,爷爷给你买糖吃”。不过当然,这番话也只有放在心里乐乐,当真说出来,怕是要受些无妄之灾的。

其实徐十三胡乱扯出什么“炼目”,是思忖着那二人若同时闭了眼,自己就算跑不了,也可做点小动作,藏把利器什么的,以供以后逃跑时见机行事。二来,也是让那二人自此待自己好些,至少不用受那绳索紧紧勒住之苦。

果然,那看守徐十三的二人,自此对他恭敬了很多,至少收敛了拳脚,再也不会一时不爽就冲上去对他拳打脚踢了。而徐十三也自忖说多错多,再不提什么关于治病和九幽鬼姬的话头,只是常与那二人乱扯。

这般日子又过了十来天,眼看着已到了初三,离那“诛幽大会”不过短短五天的工夫。押解着徐十三的众人已经行至石州镇——这里早有众多各派的武林正道等待已久,接应众人。于是两拨人顺利汇合,在镇中客栈安顿下来,养精蓄锐,就等初八再上那石家坡与鬼姬一战了。

那两名紫云门人押着徐十三,在一间客房住下——以对待死囚的待遇而言,这显是豪华了些。就算是身怀绝技的武林中人,也没办法随身带着一间牢房啊。这也就便宜了徐十三了。

关上了客房的门,那两个紫云弟子便给徐十三松了绳子。

这两个紫云弟子和徐十三虽然只相处了十天半个月的工夫,但一来因徐十三不会武功,那二人少了提防之心;二来他又装作是个大夫,让那二人少了敌对之意;三来徐十三其人,本就是个相当活泼、偶尔口没遮拦、心地却又不坏的家伙,那两个紫云弟子是名门正派出身,自小教育相当沉闷,且都是一心为民的好人,没什么坏念头。所以,徐十三这种说话有趣、心地又甚好的家伙,倒是对了那二人的味儿。

虽然白天跟着大部队的时候,两人装模作样地押解着徐十三没什么闪失。但到晚上进了屋中或趁外人不注意的时候,两人便给徐十三松了绑。现下,三人坐在桌边喝起茶来。

“这几天赶路下来,可把我给累的。”那名年轻一些的紫云弟子,一边甩着膀子活络着筋骨一边说道。这几日相处下来,在言谈当中,徐十三也得知他的名字叫“沈高崛”。

另一名年长些、叫“薛霄”的,一边喝茶一边笑道:“你倒叫什么苦累?徐师傅天天给绑着,也没像你似的大呼大叫。”

沈高崛撇了撇嘴,“人家徐师傅是大夫,自然有保养之道。我哪里有那份本事,这几日连连赶路,别的不说,脚丫子上都打了好几个水泡,差点没将靴子都给磨穿了。”

这一说立刻引来薛霄的苦笑,抬起脚来将脚板心亮给对方看,“瞧,我的鞋底已经给磨穿了。”

二人相视而笑,随后又接着喝茶,胡扯些武林中的是是非非。可扯了许久,也没听见徐十三搭上半句话来——往常二人扯到哪个门哪个派又有什么趣事的时候,他可是听得比谁都兴致,时不时要问上几句的。而今天,他却只是盯着桌上的蜡烛发呆,一言不发。

“徐师傅?”薛霄唤道,抬手在徐十三面前晃了晃,可依然没能引回他的神志。二人随即面面相觑,不知徐十三究竟是出了什么茬子了。

他们哪里知道,此时的徐十三,满心满脑都是五日后的“诛幽大会”:说心里不想有人来救,那是假的。可是许姑娘半点武功都没有,那群正道又是黑白不分一意孤行的糊涂家伙,她来了也是送死——这般一想,他是打心眼里不想许一萝前来,希望她能逃得越远越好。

然而,微一转念:若许姑娘不来,他过了初八便定是一个“死”字。他怕死,心里更觉得死得冤枉、死得遗憾——和她最后一面,竟然是以吵架到不欢而散告终的。虽然事后他也想明白了,那是她故意要将他气走的。可是,早知道还是要被正道抓住,他才不要和她吵架,再怎么也得依依话别一番的。

“唉——”

想到这里,徐十三不禁长叹一声:他还没向她道个别哪,怎么也不想就这样先挂了啊……

虽说他与她相处,不过短短数个月的时间,若论起书中所写那种“伯牙子期遂成知音”的热忱与相知,他定然是算不上的。说起来,他并未曾问过她的过往,也不知她为何会步上盗墓贼这一行。可是,英雄不问出处,他只需知道,她是一个好人,与她相谈甚欢,他愿一直随着这朋友,那便就好了。

呃……不过,说到这“一直”,是要“直”到个什么时候啊。若说他注定初八要人头落地,便也算是一辈子了吧……

“啊!什么‘一辈子’!我这是胡说些什么?”徐十三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得满脸通红,连连摆手,直将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

眼见他一会满脸哀愁地长叹,一会又红了脸直摇手,一旁看着的沈高崛和薛霄,顿时笑得很八卦,冲徐十三投去暧昧的眼光,“徐师傅,你这般患得患失的模样,定是想到哪朵桃花了吧!”

“呃……休要胡说!”徐十三急得直摆手,想也没想道,“取笑我倒也罢了,怎么也不能背后说人家女孩子,拿人名节打趣!”

面对这段口不择言、越描越黑的话,沈薛二人笑得更加猥琐,“徐师傅,你就招了吧!究竟是在想何处佳人,让你这么上心上意啊?”

“呃,那个……”徐十三吞吞吐吐,但眼见那两人步步逼进,似是定要打探打探这八卦的样子,他心知瞒不过,“还能有谁,自然是……自然是你们口中说的那个……”

“我们说的那个?”沈高崛疑道,摸不着头脑。

“就是那个……”徐十三耷拉下脑袋,低头闷声道,“那个……许……许……”吞了吞口水,他好容易将那名字说出口,“许……许一……萝。”

“什么?九幽鬼姬许一萝?”沈薛二人立刻惊叫出声。惊得站起身来,向后倒退三步走,瞪大了眼死瞪着徐十三。

顿时,二人的凳子摔在地上发出“哐”的声响。

之后,房间里陷入一片沉默当中。

良久,薛霄最先出声:“徐师傅,我师兄弟俩看你本是个心地不错的人,想来定是给那女魔头蒙蔽,所以才一时鬼迷心窍。望你快快醒悟,莫要再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了!”

“不!我没有被她蒙骗……”徐十三急急地辩驳,却被沈高崛打断。

“师兄说得没错。徐师傅,你不会武功,又并非大奸大恶之人,我们本不想和你为敌。但若你一意孤行,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薛霄跟着点头,苦口婆心地劝道:“徐师傅,你并非恶人,为何偏要执迷不悟沉迷于那女魔头呢?”

“不是的,两位,请听我说。”徐十三心下生急,冲对方两人抱拳作揖。见他神色诚恳,那二人暂且住了口,可却并没有心平气和地坐下。

在对方二人的眼中看出了敌意,徐十三在心中暗骂那些可恨的江湖流言。当下,他起身向二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二位请听我一言……”

接着,徐十三原原本本地将自己怎么认识许一萝,怎么了解到那“九幽鬼姬”的传言并非属实,而后两人怎么流落江湖,又怎么遇上田墨,怎么与紫云门结下梁子等等这些事情,一一说与二人听。而后,他又将自己装大夫的事情说了:“……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骗了二位,是徐十三不该,抱歉。”说完,徐十三又深深地作了一揖。

“……”沈薛二人目瞪口呆,实是难以相信他的这番言论。呆了半晌,沈高崛“刷”地抽出腰中佩剑,“徐十三!你满口胡言乱语也就罢了,竟然还侮辱尊师宫掌门!你再胡说,休要怪我不客气!”

徐十三急得跺脚,抬起右手竖出三指,正色发誓:“刚刚所言,我徐十三若有半句假话,就让我天打雷霹,不得好死!”

要知道,武林中人最讲究的就是“信义”二字。即使是穷凶极恶之徒,只要是立了誓,也便一辈子不会违背这番誓言。见徐十三这番架势,如此神色不像是作假,沈高崛呆望许久,持长剑的右手终是缓缓垂落,只是口中喃喃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薛霄也是呆了。这“九幽鬼姬”并非真是那般恶人,不过是流言蜚语造此孽,好端端将一个普通姑娘家说成了是女魔头,而那什么神兵秘笈更是不存在——这种说辞,让他如何相信,怎能相信?

就在沈薛二人将信将疑、心中思绪纷乱之时,只听得房门突然被敲得“叩叩”作响。顾不得那许多真真假假,薛霄将心中疑虑暂且搁置一边,只是用绳索再将徐十三绑好了,方才去开门:“谁?”

门外的人并不应声。待到薛霄拉开了门板,不由惊叫:“啊!史掌门!”

听薛霄这么一喊,徐十三立刻明白,来人正是仙侠门门主史非花——不日前三人闲聊之时,有听沈高崛提过,说这位史掌门武艺高强,乃是当今武林中年纪最轻的高手。当时他不以为然,毕竟许一萝不也被人吹成是个“盖世神功”的主儿?他只是暗笑这史非花名字忒地可笑:既然是“屎”,当然“非花”!

此时得见,徐十三自然是将这位史掌门打量了个遍儿:只见他面目清秀,长得甚是好看。只是唇边一抹似有似无的笑,看上去让人碜得慌。

见史非花踱步进屋,薛霄和沈高崛二人,抱拳行礼之后,便恭敬地站在一旁。那史非花也将坐在桌边将被绳索捆着的徐十三打量了一遍,随后竟明知故问道:“这位便是那‘九幽鬼姬’的手下?”

“废话!没看见我被捆着吗?还能有谁?”徐十三大声道。被这姓史的那双黑亮的眸子瞧得浑身不自在,徐十三心里暗暗觉得这史非花有种诡异气质,不像好人。

史非花也不生气,好似没听到徐十三说话似的,只是转而望向薛沈二人,淡淡道:“是他吗?”

“正是,”薛霄抱拳道,“不知史掌门半夜来见犯人,有甚要事?”

史非花淡淡一笑,不急不慢地道:“自然是来将这恶人正法。”

薛沈二人大惊。沈高崛沉不住气,踏前一步,“史掌门,今日方才初三。不是说等到初八之后,才治此人之罪吗?”

史非花径自坐到桌边,拿起一个干净的杯子,小啜一口,方才缓缓答道:“大奸大恶之人,不是早死早好吗?”

“话是没错,可是……”沈高崛愣一愣,只得求助地望向自己师兄薛霄:且不论刚才徐十三那番话是真是假,但二人皆知他并非恶人,实是不想伤他性命。未料到这史掌门竟突然说要提前将徐十三正法,这是两人皆不愿意见到之事。

那史非花瞥了二人一眼,缓缓起了身,“好啦,辛苦你们了。犯人我带去砍了,回头会记得给你们记上一功的。”说完,他拽了徐十三便向门外走去。

徐十三自知无望,也不挣扎,只是回头冲薛沈二人点了点头,算是谢过这二人十日来的照顾。

眼看着史非花带着被绑的徐十三就要走出门口,薛霄与沈高崛对望一眼,心下有了计较。只见两人猛然抽剑出手,双双朝那史非花刺去——

史非花竟像身后长了眼睛似的,竟然闪身避过了这一剑。沈高崛一剑刺空,立即转了剑峰使出一招、回刺史非花,将他逼得退回屋里,将徐十三丢在一边以应对剑招。而薛霄,则先将房门关紧了,以免其他人听到动静赶来,又将徐十三身上的绳索解了,这才跳回战局,与沈高崛一齐对付史非花。

徐十三晃荡了这么长时间以来,却从未看过真正的武林人士动刀动剑的模样。这是他首次看见高手过招。一时间,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剑光闪过,让他看得呆了。三人缠斗的身影在屋中来来回回,剑风刮在他脸上生疼。可若让他仔细去分辨那急速掠过的身影究竟是谁,他便瞧不过来了。

“小心!”只听惊叫一声,听声音似是沈高崛的。徐十三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道白光向自己掠来。等到他回过神来,史非花已经站定在他的面前,一把白亮亮的长剑闪着银光直对着自己的脑门,“好啊!你们紫云门竟然暗中勾结魔教!”史非花虽望着徐十三,话却是冲着薛沈二人所说,“就让我先杀了这个妖孽,再对付你们!”

薛霄心下一沉:若是史非花出去向众人说及此事,那么紫云门定会被扣上“勾结邪魔歪道”的罪名,再也洗刷不清了。思忖至此,他冲沈高崛低声道:“死拼了。”

沈高崛心下会意,与薛霄二人摆出同一个姿势出来。

那史非花见了,冷笑道:“就凭你们,想跟我同归于尽,还没那分量。”

话音未落,他从怀中抽出一柄短剑来。这仙侠门,本是使双剑的,一长一短,招式飘逸灵动,却是招招凌厉无比,誉为“仙侠”。

薛沈二人一见史非花抽出短剑,开始双剑应对,立即知道对方是动了真格。二人二话不说,为了保师门清白,将一招“无我俱灭”使得竭尽了全力。

一时间,只觉得三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房间中的剑气,直让人睁不开眼。短短片刻之后,只听“噔”一声响,一物掉下地来,竟是史非花刚才抽出的那柄短剑。徐十三就算是门外汉,也看出这一次显是姓史的失利。

只见史非花沉着脸,冷声道:“休怪我无情了。”边说,他右手捏了个剑诀。

一看他的动作,薛沈二人大惊失色,额头上泌出冷汗来。

徐十三见此情景,他虽看不懂武功但也知情况不妙。再加上先前从那姓史的言语中,听出薛沈二人意欲同归于尽,顿时心中一酸。想到薛沈二人本可以不管,就是为了自己才和这史非花动了手,徐十三胸中猛涌起一阵热血激情,趁着三人再度斗上之时,悄然潜入一旁,将地上刚才掉落的短剑拾在手中,紧紧捏住。

又斗了几个回合,三人再停之时,只见薛沈二人已是一身狼狈。沈高崛已然受伤,腿上直滴着血。那史非花冷笑道:“那姓宫的老头倒把你们教得不错。”

说罢,他提剑便要上。怎料突然背心一痛——

正是徐十三趁他不备,用尽全力将那柄短剑捅在了他背上!

徐十三本不会武功,所以史非花未曾防范。他哪里料得到,这个一点功夫都没的小子,竟然有这胆子背后捅他?!他回身一掌,狠狠地将徐十三打飞出去!直打得徐十三撞在墙上,爬不起来。

就在此时,薛沈二人瞧出破绽,飞剑向史非花杀去。两柄剑捅进史非花背心,立仆。

伸手探去,薛霄确认史非花没了气。而沈高崛不顾腿伤,先奔去墙边,将徐十三扶了起来。

“你还好吧?”

徐十三咳了两声,“没事。他……他死了吗?”

薛霄点了点头。

徐十三闻言,缓缓抬了手,将手抬到自己面前,低头望着,愣了半晌,突然痛哭起来,“我……我杀了人!天啊,我杀了人了!我杀了人……不会的,我怎么会杀人……”

薛霄拍了拍他的背,“你那一刀并不致死,人是我们杀的,你不用自责。”

此言显然是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了。徐十三一听,立刻抬头大声道:“不!人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你这家伙,”沈高崛一边包扎着自己腿上的伤,一边笑道,“前一刻还死都不愿相信自己杀了人,后一刻就非说自己是凶手。你这婆婆妈妈的家伙,常在江湖走,哪能不沾血?再说了,凭你,有本事杀了这仙侠门主?就连我们也万没想到活下来的是自己。”

薛霄点了点头,随即向徐十三道:“你快走吧。史非花一死,事态就闹得大了。你趁此时候快跑,不论那许一萝是魔头非魔头,带着她速速离开,离这里越远越好就是了。”

这话说出口,显是薛霄对徐十三先前说的话,有八分相信了。徐十三用袖子擦了擦颜面,“你们呢?”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沈高崛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挥着手赶蚊子似的,“你若快走,我们还可说原来你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杀了史非花逃了。若你不走,便明显是我们勾结于你了。你先前骗我们什么‘炼目’不够,现在还想连累我们被众人砍吗?”

“……”徐十三愣了片刻,随即点头,“那,我便走了。多谢二位,大恩大德,我徐十三……”

“少里嗦婆婆妈妈的!”沈高崛喝道,“酸不酸啊你!好歹是个走江湖的,别一股子文人书生的陈腐酸气。”

“我……”徐十三欲辩,却被薛霄打断。

“趁夜半众人睡熟,快走吧。莫要多说了,我带你出去,”他转头向沈高崛道,“师弟,你去报告葛老大等人,领他们来看尸体,就说我去追逃犯了。趁此大乱的时机,脱逃便要易些。”

“嗯,这个我自然晓得。”沈高崛点头道,随即冲徐十三抱了拳,便再不说话,直走出门外通报去了。

薛霄提了徐十三飞身出门,欲趁时机逃离。

他们并不知道,在三人离开房间之后,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突然张开了眼睛——

起身捶了捶酸疼的背,撕下床单包扎着伤口,那史非花唇边似笑非笑,眼眸却亮了。

“又欠我一个情,看你怎办。”

说完,他慢吞吞地起身,正要离去,却恰好迎面撞上闻讯赶来的葛老大、沈高崛和其他过来看情况的众人。见他醒来,沈高崛瞪大了眼,甚是惊恐。

面对众人的惊讶和疑问,史非花却只是淡淡一笑,“想不到那逃犯竟是个高手,藏得滴水不漏,连我也骗过了。不愧是那女魔头的手下,确实狡猾。不过,想杀我倒也不容易,”他向沈高崛瞥去一眼,笑道,“阎王老子也不收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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