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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 告别

人群里面一阵骚动,但是没有人敢大声说话。

索斯朗用细长的手指撩拨开脸前那绺挡住视线的头发,向四周宣布:“经过审判,犯人已经对他的罪状供认不讳,他与地狱恶魔签订契约而变成了魔鬼,这是不可饶恕的大罪!现在以歌若肯的名义判处他死刑!”

“不!”先被押出来的那两个农人齐声叫出来,其中一个胡子比较重的回头看了一眼被称为魔鬼的人,向索斯朗申辩说:“我大哥是被别人害成这样的!一个月前他被抓到……”

索斯朗冲押解黑胡子农人的教团骑士使了个眼色,教团骑士立即抽出剑刺入了正在喊叫的农人的胸膛。

旁观的人群还来不及惊愕,又有一具尸体倒在了地上:剩下的一个悲愤交加的农人刚想再说什么,押解他的教团骑士无需索斯朗的命令就将他的人头砍了下来。

围观的人群脸色全都变成白纸一样,有几个胆小的甚至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脖颈,想知道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

魔鬼看到自己的两个弟弟被杀,变得更加狂暴,两个教团骑士已经制伏不了他,于是又上去两个。在魔鬼张开嘴咆哮,露出尖利獠牙的时候,宾布发现他的嘴里只有半截舌头。

“太过分了!”珍妮芙蹙起眉头说。

宾布也觉得索斯朗过于残忍,即使是冥河组织里的杀手也不会这样对待无反抗能力的人。看索斯朗他们的样子似乎是想隐瞒些什么。在几年前宾布对教团骑士的印象还没这么糟糕,并且他知道阿洛尔在成为圣武士之前也曾经是一个教团骑士。宾布决心帮助阿洛尔并非是因为他见到了教皇如何残暴,他只是觉得阿洛尔正在做一件很了不起,并且能让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而已。如果没有阿洛尔,宾布绝不会去反抗教皇,他一直认为只要民众生活得好,即使是由一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来统治也未尝不可。

但是他现在知道自己忽略了一点:一个人的脑子害了不治之症,他的身体四肢也总有一天会遭殃!

赤红色的魔鬼继续反抗着,油乎乎的皮肤泛着刺眼的红光,让四个教团骑士疲于应付。这时索斯朗拔出他那柄细长的剑走了上去,同时命令教团骑士再补上去两个人,将魔鬼的身形压低,使他屈膝跪在地上,头颅向前方探出。

索斯朗又走近一步,在魔鬼的面前停住,让魔鬼大张的嘴刚好咬不到自己。

“等等,”宾布阻止说,“你不允许他为自己辩护吗?”

“它?”索斯朗转过头看了宾布一眼,笑笑,“你想听来自地狱的声音?”

“噗”,索斯朗看都不看,凭直觉将手中的剑扎入了魔鬼的一只眼球里,然后慢慢地深入,搅动,带着愉快的表情欣赏被割掉舌头的魔鬼从喉咙里发出凄惨的吼叫,并且以挑衅的眼光看着宾布。当他感觉剑上传来的震动停止后,他命令骑士放倒魔鬼,然后把一只脚踩在魔鬼的头上拔出了自己的剑,厌恶地将上面的血迹甩干。没有白玫瑰,索斯朗认为一只丑陋的怪物没有资格享有这种荣耀。

人群里寂静得怕人。

“你……”珍妮芙对索斯朗的残忍说不出一句话来。

索斯朗无视珍妮芙向自己投过来的怨恨目光,得意洋洋地命令身边的两个教团骑士去牵马,看来处决了犯人后他们就准备立即离开,教团骑士倒是很懂得时间宝贵。

一片沉默声中,宾布走上前,打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大哈欠。

“啊——”

宾布睡眼惺忪地走到索斯朗跟前,突然回过头问:“珍妮芙,你叔叔有没有告诉过你骑士八大美德是什么?”

“有!”珍妮芙以少有的领悟力理解了宾布的用意,她用清晰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骑士八大美德是谦卑、正直、怜悯、英勇、公正、牺牲、灵魂、荣誉。”

“好孩子。”宾布冲珍妮芙嘉许地点点头,又转回头问索斯朗:“你做到了哪一条?”

索斯朗握紧了自己的剑。

“你的名字?”索斯朗冷冷地问。

“宾布·宾布。”

“你真的认识切列维?”

“我们很熟。”

“他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不知道。”

“哼哼……”索斯朗阴毒地笑着,把那柄又细又长的剑在宾布面前轻轻晃动了两下。

“骑士八德已经过时了。”索斯朗低沉地告诉宾布。

“是吗?”宾布很吃惊地睁大眼睛,又转头问珍妮芙:“你知道人类的七个死敌是什么吗,小姐?”

“这个……”珍妮芙想不起来了。

“我来说吧!”宾布转回头迎战索斯朗的挑战目光,“七个死敌是贪婪、欺诈、怯懦、忌妒、懒惰、无度、傲慢。”

停一停后,宾布眨着眼睛对索斯朗说:“你正与七个死敌为伍。”

宾布看到眼前白光一闪!

他及时后跃,让索斯朗的第一剑落空,然而第二剑马上又紧跟着刺来。

一柄将近四尺的剑在空气中飞舞起来,极少有劈砍的动作,大多数都是疾刺,白光闪闪,就像一条银色的毒蛇,紧盯着对手的要害,随时准备咬上一口,置人于死地。

宾布把这些剑全闪了过去。

他完全没有向前递招,手头也没有可用的武器,他且战且退,惬意地看着恼羞成怒的索斯朗凶猛地向自己扑来。宾布灵活地左躲右闪,在地上的三具尸体旁边形迹飘忽,终于使索斯朗被魔鬼的尸体绊了一跤,险些以极难看的姿势扑倒在地。

没有索斯朗的命令,教团骑士们没有一个敢上前助战,而此时的索斯朗又怎么能扯下面子来要求别人助战呢?他咬紧两排整齐的牙齿,细长的眼睛瞄着宾布,扫视人群,而在一旁拍手叫好的珍妮芙让索斯朗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耳朵里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水声,众人闻声望去,发现那具魔鬼的尸体发生了变化:红色的肌肤像泡沫一样软下去,腐烂成水,而流出的血液变成了腥黄色,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最后只余下一摊白骨,骨头周围还缠着不知从哪里来的鸭毛,景象直令人作呕,珍妮芙捂着嘴转过头去。

也许索斯朗的审美观与众不同,别人都在呕吐,他却可以从尸体的变化和众人的惊栗表情中补充信心。索斯朗调整呼吸,准备再次进攻,他现在不敢小看宾布,接下来他会把宾布当成一个平等的对手来对待。然而这个时候,他在魔鬼手边的土地上看到了一行字,很明显是魔鬼在断气前用手指画上去的,虽然不很清晰,但借着正午的阳光还是可以看清写的是什么。

索斯朗突然跑过去将地上的字迹踢乱,然而仅仅如此他还不能肯定是否及时,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围观的人群,尤其是宾布跟珍妮芙。

“他们是不是已经看见了……”

索斯朗脸上的怒气突然一扫而光,他站直身子,转过头对教团骑士们说了一句话,珍妮芙以为他是良心发现而要惭愧地撤走,然而索斯朗说的那句话是:“杀了这里所有的人!”

一声令下,教团骑士们如猛虎下山般扑向周围的农民,这一变化连宾布也没有想到,他认为即使索斯朗的命令不可违抗,教团骑士也至少应该稍微犹豫一下再去执行。可是现在这些歌若肯的教团骑士就像是嗜血成性的盗匪一样屠杀平民,宾布只能认为他们对这种任务已经司空见惯。

一个高大的教团骑士向珍妮芙扑来,珍妮芙只是看到对手高举过头顶的长剑,上下牙床就开始打架,所幸宾布在她身边。

“没什么好怕的,他们只是外强中干!”

宾布侧身闪过骑士的攻击,一进身随手将一根“芒卡”刺入了骑士的咽喉。骑士的面盔和胸甲之间只有一丝空隙,但这一丝空隙已经足够!

骑士却没有死。

他扔了剑,痛苦地退到一旁,双手捂住脸像受伤的公牛一样吼叫起来。宾布非常惊愕,在此之前毒刺还从未失效过。这段时间,在村庄田垄间逃命的农民已经全部被杀死,看来这些教团骑士在屠杀平民方面真是训练有素。

“你对他干了些什么?”珍妮芙没有见过宾布的毒刺,她好奇地问,同时又改换了一种握剑的姿势,叮嘱自己下次不要再临阵退缩。

十一个教团骑士加上索斯朗围住宾布两人,在宾布面前不远处那个已经中了毒刺的骑士痛苦地嘶号着,而索斯朗脸上分明已经现出胜利者的笑容。

骑士的盔甲突然炸开了!

从里面跳出一个浑身赤红,筋肉强壮,额生双角的怪物。

又一个魔鬼!

珍妮芙打了一个哆嗦,脸上的表情既不像哭也不像笑,宾布眉头上的结反而解开了,他平静地问索斯朗:“清除叛徒行动,对吗?”

索斯朗不答话,他傲慢地打了一个手势,余下的十一名教团骑士全都甩脱了身上的盔甲。盔甲下面,俨然都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魔鬼,他们气势汹汹,随时准备冲上去将宾布撕成碎片。

宾布依然是笑嘻嘻的,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担忧,但是宾布突然注意到珍妮芙在自己身后瑟瑟发抖,再仔细听更发现珍妮芙已经开始祈祷了,宾布不禁大发脾气:“我这么不值得信任吗?”宾布的眉毛向上挑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他大声问珍妮芙,声音大得让周围的人全能听到。

“喂,胆小鬼,我记得我又把阿洛尔的那枚金币还给你了,是不是?”

珍妮芙盯着对面凶恶的魔鬼不答话,而一旁本来很得意的索斯朗听到阿洛尔这个名字之后,脸色变得很难看。

宾布接着说下去:“我会保护金币的主人不受伤害,你拥有那枚金币,就什么都不用怕!”

宾布把食指和中指绞合在胸前。

“露·露什卡!”

一团耀眼的白光爆炸开来,让卡福村融化在强光之中,珍妮芙的眼睛也被这白光暂时致盲——宾布为了不让对方有所防范而没有事先通知珍妮芙。他本以为珍妮芙会记得上午对她讲过的有关“太阳闪光”魔法的话,可要命的是现在的珍妮芙连该用哪只手画十字都已经记不清了。

趁此良机,宾布把珍妮芙夹在腋下狂奔起来,被强光封住了眼睛的魔鬼连一根手指头也没能伸出来阻止他们。

宾布几步跑到村口,从拴马桩上解开了马缰绳,并且放肆地笑着在每匹马的屁股上都狠狠踹了一脚让它们受惊狂奔,只留下一匹最好的栗色战马让自己和珍妮芙骑上去,那匹马原来的主人好像是索斯朗。

“驾!”宾布一抖缰绳,座下的骏马便放开四蹄疾驰而去,只给咬牙切齿的索斯朗留下一片飞扬的厚厚尘土。

“我的眼睛瞎掉了,一定是瞎掉了!”坐在地上的珍妮芙带着哭腔说。

在这之前宾布已经向她解释过七遍,告诉她这只是暂时性失明,过个一两天就会好,可是珍妮芙总以为宾布在骗她,闹得宾布不得安宁。

纵马奔驰到日落,宾布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从没到过的地方,这里到处是戈壁荒野,一片苍凉,毫无生机。宾布奇怪天父为什么把这里造成这个鬼样子,如果换成他是造物主的话,也决不至于这么糟糕。

食物的问题容易解决,索斯朗的马鞍后面挂着一个背囊,里面装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水一牛皮袋,毯子一条,白面包四个,肉干若干,外加一张拉何尔地区的地图,虽然不太完善,但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它了,宾布对自己当时选对了马匹很是洋洋自得。

有了水和食物,下一步就是怎样避免成为荒野上狼群的食物,最好的办法就是生起篝火。宾布现在突然羡慕起拿慕鲁来了,现在正和圣武士在一块的他肯定用不着动手,就连守夜的工作圣武士也会自愿承担,在这里就不行了,全得由宾布一个人操持。

“我的眼睛……”躺在毯子下面的珍妮芙还对她宝贵的视力念念不忘。

“天哪,我的好小姐,行行好吧!如果明天你的眼睛还看不见东西,我就把自己的眼珠挖出来给你!”蹲在地上守夜的宾布已经被珍妮芙的哀叹声折磨得心力交瘁了。

听宾布这样说,珍妮芙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在劈劈啪啪的木柴燃烧声中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宾布出神地望着火堆,珍妮芙又在毯子下翻了个身,圆圆的脸庞由于火焰的关系而显得发红,她闭着眼睛请求宾布:“我睡不着,给我讲一个故事吧,我从小就喜欢听故事。”

宾布答应了。

这次他没有讲那些令人发笑的趣闻,没有讲矮人们的喝酒比赛和侏儒们的古怪发明,他讲了一个最普通的故事,在吟游诗人的琴弦上传唱了无数次的故事——《创世传说》:

“……在时间与空间的起点,始源力量在宇宙之卵中碰撞,诞生了始源神‘法缔尔’,在其漫长的一生里,只有一个从不说话的卫士陪伴着他。天父法缔尔孤独地在虚无中徘徊,靠无休止的思考来消磨时间,就这样,一万年过去了。终于,他耐不住寂寞,在脑海里描绘了一个圆盘形的世界,他虚构山川河流,山川河流便真的出现,他虚构生命,于是生命便也成形,但他们却如木雕泥塑一般,无法活动。法缔尔很苦恼,他把眼泪做雨,呼吸做风,但生命依然不能活动。法缔尔伤心极了,他只好继续编织着自己的故事。在他的故事里,有生,有死,有快乐,有哀伤,人类、精灵、矮人、兽人为了自己的信念而奋战,太阳从东方升起,从西方坠落,所有拥有灵魂的生命都可以选择自己死后的世界。

然而这一切只是梦。

终于有一天,法缔尔崩溃了,他要求卫士杀死自己。卫士照着做了,他永远遵从法缔尔的命令。

法缔尔被切开的肉体化为群星,他的脑和心也裂为两半。

自脑中诞生了理性之神歌若肯和欲望之神谢伊因,自心中诞生了生命之神柯由卡和感情之神耶赫迪法拉。法缔尔的灵魂与大地同化,静止的世界开始运转。生命女神赋予万物生命,感情之神令众生懂得喜悦与哀伤;欲望之神教以个体生存的基础,理性之神授以共同生活的法则。时间之轮开始转动,生命之歌由此唱响。

此时,被称作始源战士的卫士罗那夫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的肉体分化为契约女神、死神和继承罗那夫守护使命的巨龙,灵魂则与大陆上最高的山脉同化,人们把这座山脉称作罗那夫山脉。

一万年过去了,漂浮大陆法缔尔上的居民早早地学会了各种技术,懂得发明创造,但是,他们不会魔法,由于众神的教导,法缔尔大陆上的居民安居乐业,从未发生过战争。然而这时,由于垂涎于法缔尔的富饶,远在另一个宇宙的魔域突然向漂浮大陆发起了进攻。漂浮大陆上的人们毫不妥协,奋起抵抗,无奈实力相差得实在是太悬殊了,一时间尸横遍野,白骨如山,幸存的人们对着天空哭喊,请求众神拯救这个世界。

为了和强大的魔域对抗,众神派遣了神域的许多神兽到人间协助人类战斗,但战况并未因此扭转。眼看大陆就要为魔域所吞没,众神不得不教会人们魔法,即使这有悖于始源神的忠告。众神把一切跟战斗有关的知识都教给漂浮大陆上的人类,赐给人类神器用以战斗,又在大地尽头修建了四根通天柱。分别代表理性、欲望、生命、感情的四根神柱张开的结界削弱了魔物的力量,而且如果有人能通过重重考验到达其中一根神柱面前,便可以成为这个神的神选战士,拥有无匹的战斗力!在这样的形势下,魔域退缩了,神把通天柱的结界加持得更加牢固,完全封闭了魔域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就这样,退魔战争以法缔尔大陆的完全胜利而告终,却也埋下了变乱的种子。

接下来的一万年里,众神与法缔尔大陆上的居民守护各自的秩序,相安无事,直至有一天一个掌握始源力量的人类打乱了一切。

这个被称为原罪者的人类名字早已为人忘却,或是不想提起。

他反抗上天诸神,挑起人与神之间的大战。想不到的是,欲望之神也在此时堕落,变为恐怖与混乱的魔神。

原罪者引诱契约女神,而后又抛弃她。他不受感情之神的支配,因为他的心早已献给黑暗。死神和生命女神也不是他的对手,生命女神被毁灭了肉体,死神则弃械投降。原罪者狡猾地邀请歌若肯共同消灭谢伊因,结果,谢伊因被理性之神消灭,但歌若肯也身负重伤,‘他’没有帮忙。

歌若肯也死在原罪者手里。

契约女神无法原谅原罪者,她在深深的哀愁中凋谢,情感之神感到了同为神的契约神的痛苦,他冲动地向原罪者挑战,结果可想而知。

死神也被毁灭了肉体,详情无人知晓。

就这样,众神失去了在漂浮大陆的肉体,对漂浮大陆的影响减至最低,他们再也不能自由出入这块被遗弃的大陆,唯有通过他们的牧师显示他们的神迹。”

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宾布的表情明显有些伤感,是不是因为珍妮芙现在看不见,宾布才会讲起这种故事?平时说给大家听的笑话,又是不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悲伤而说出来的呢?

宾布说不清,珍妮芙好像已经睡着了,夜深人静。

宾布看着面前的火焰,一丛丛金色的、红色的火焰在眼睛里窜动着,缠绕着,宾布彷佛看见了火的精灵,那些小小的火星,飘向空中,洒向地面,忽悠又不见,隐没于黑暗之中,勾起人的一串串联想。

背后有一个声音说道:“还有二十八天。”

宾布不用转身也知道是切列维。

夜很沉,看不见星星,月亮也藏在乌云后头不肯出来,万籁俱寂。

切列维走到火堆旁,和宾布并排坐下,一起看着面前的篝火。

两个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终于切列维先开口了,他指着已经睡熟的珍妮芙问宾布:“你怎么会成了一个女孩的保镖?”

宾布面向火堆笑笑:“命运。”

“命运?”切列维的语调一下子激动起来,“从你的嘴里竟说出了这个词!你还是我从前认识的宾布吗?我记得你和暗之王休普是同一种人的!”

宾布问:“你相信神吗?”

“神存在,但神不是不可战胜的,一万年前那个被称作‘原罪者’的男人就做到了。”

“‘原罪者’并没有打败所有的神,至少天父法缔尔是不会被打败的。”

“你认为法缔尔就是命运吗?”

“不是吗?我们本身就是法缔尔的一部分,就像一片指甲,一绺头发,怎么能够违抗整体的意志呢?”

火光映红了切列维的脸。

“愚不可及!你向命运投降了!”

宾布摇摇头。

“为什么要把自己放在命运的对立面上呢?这样的话无论你是胜是败都有一个敌人摆在你面前:败,你无地自容;胜,你骄傲自满,你总是孤独的……我把命运当成自己的父亲。

“一个不停考验自己儿子的人。

“……你遇到的不幸大多是自己的错误造成的,而不是命运。”

切列维看着宾布,脸上的表情逐渐缓和下来。

“像从前一样,你总是会说出一些让我吃惊的话。”

“还要继续帮助圣武士吗?”

“是。”

“不回来?”

“不。”

切列维抬起右手,把自己倔强的黑发向后捋,两个人之间又是一段沉默,跳动的火焰让他们在地上的影子忽长忽短,宾布向火堆里添了一块枯柴。

“宾布,过了今夜我们就是敌人。”

“我知道。”

“告诉我你为什么帮助圣武士。”

“……因为他是个活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是死人?”

“不,你也是活人……我是死人。”

夜幕沉沉。

切列维从地上站起来,转身走开一步,宾布叫住了他。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说。”

“这个女孩叫珍妮芙,是黑鹰的佣兵,但是完全没有实战磨练,现在她也被卷入这件事情当中,我想说……如果我死了,求你替我照看她。”

“她和你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我受人所托。”

“你答应了?”

宾布点头。

切列维转过头看了一眼正熟睡着的珍妮芙:“好,我会的。”随后消失在黑暗中。

东方的天际露出了鱼肚白。

“二十七天。”宾布对着天空傻傻地笑了一下,“命运……”

铁苍鹰鸣叫着,翅膀鼓起的风力吹动了地面上的砂砾。

拿慕鲁满意地看着自己重生的助手,兴奋地吹了一声口哨。

走在前面的阿洛尔状况却不怎么好。

步履虽然依旧沉稳,身姿虽然依旧矫健,但是额前的金发当中却分明多了一抹银白。

“值得吗?”拿慕鲁问,“为了素不相识,甚至根本就可能不存在的人失去了十年寿命?”

“值得。”圣武士的脚步并没有停下。

拿慕鲁欲言又止,隔了一会儿,他为了改变严肃的气氛说道:“嘿,那天我总算开了眼界,歌若肯的神力真是匪夷所思,那个神术叫什么来的?”

“光明裁定。”

三天前,为了不让狂战士摧毁附近的村庄,阿洛尔冒险使用了歌若肯的最高阶神术——光明裁定。一把巨剑从云端上伸下来,劈开大地,将狂战士打落到无尽深渊中去。而作为代价,阿洛尔以十年寿命作交换,虽然他的外表并没有显出怎样衰老的迹象,但是额前的一束银丝却让拿慕鲁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你为什么要赶走宾布呢?”拿慕鲁几天来一直想问这个问题,但由于两人忙于应付蜂拥而来的刺客,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

“对,护送女佣兵离开只是一个借口,我真正的目的是赶走宾布。”圣武士承认。

“为什么?虽然你没亲眼看到,但赌硬币的结果确实是他赢了!”拿慕鲁的脸上立刻挤出了许多皱纹,像一个风干的橘子,胡子也翘了起来,极端的不满溢于言表。认赌服输是一个赌徒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拿慕鲁自认赌品还是相当不错的。

“我知道你不能理解,拿慕鲁,但是在使用‘光明裁定’的时候,我听到了真理之神的声音。”

“由于他的命令,我赶走了宾布。”

“岂有此理!”拿慕鲁气呼呼地说,“你什么都听歌若肯的,从不违抗,以前我没有管过你什么,因为你做的都不错,但这次就不行了,神就没有说错话的时候吗?虽然骰子哪一面冲上由他们来决定,但是既然已经分出了胜负,他又有什么权力干涉我和宾布之间的约定,让我被当作一个赖账的人?”

说到这儿,拿慕鲁发觉自己用词比较激烈,这样指责神灵对一个歌若肯的圣武士是非常不礼貌的。他谨慎地望了望圣武士的脸色,发觉阿洛尔并没有生气。阿洛尔只是苦笑了一下,告诉拿慕鲁:“我已经违抗歌若肯了,真理之神的命令是杀死宾布。”

“什么?”如果讲这话的是别人,拿慕鲁一定认为他在开玩笑或者精神不正常,宾布那个疯疯癫癫的流浪汉怎能惹恼云端的神癨,竟至于真理之神在对人世间的追随者下命令时指名道姓要他的命?

“……歌若肯对我说,他可能是第二个‘原罪者’。”

宾布打了个喷嚏。

他觉得这是不祥之兆,表示自己一整天都不会有好运气。

果然如此。

珍妮芙醒来后视力就恢复了,但是她发觉自己来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便问宾布这里是哪儿。宾布查了查地图,得知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远离亚西顿城,然后宾布郑重其事地告诉珍妮芙她暂时不能回家了。

“为什么?我们还可以骑马回去,远一点怕什么?”珍妮芙不解。

“昨天你看见了什么?”宾布冷冷地问。

珍妮芙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她低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又抱着一线希望问宾布:“我这么普通,索斯朗不会记得我吧……”

“不记得才怪!”宾布为珍妮芙的幼稚感到可笑,他稍稍停顿了片刻,又换了一张有些古怪的笑脸,他指着珍妮芙慷慨地表示:“好吧好吧,我把这匹马给你,你自己回家,不过在走之前你要听我讲一件事。”

珍妮芙连连点头同意。

于是宾布把教皇肯赛思的背教,阿洛尔从地狱折返,大探险家拿慕鲁的加入,以及他们将与教皇为敌,在拉何尔掀起大波澜的事情都说了出来。肯赛思的背教说得尤其详细,说得有声有色,这些大秘密,大阴谋,宾布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自己不知道的也说了出来,总之尽他所能把人类的种种恶行都加到肯赛思身上,反正讲得越危言耸听,越骇人听闻越好。有些令人发指的恶行听得珍妮芙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大气儿都不敢出。

宾布说完之后,看着珍妮芙的脸,笑着不说话,珍妮芙慢慢地感觉出刚才那番话的不同寻常来了。

“你对我讲这些干什么呀?他们为了保守秘密一定会杀了我,我本来不知道的,你想害死我啊!”珍妮芙感觉自己受了骗,跳起来质问宾布。

宾布坐在地上冲她抬起一条眉毛:“即使我不跟你讲,索斯朗也会认为你知道内情,与其稀里糊涂地被杀死,不如明明白白地被干掉,这样死的时候至少不会觉得很冤枉。”

宾布的怪论让珍妮芙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现在你不得不跟我们一起来……听着,亚西顿远在山的那一边,坚强点儿,望着故乡向它告别吧。”

“不!”珍妮芙激动地跑到马匹旁边,解下缰绳,套上鞍具,过于快速的动作使得她小口喘着气。一切装备停当后,珍妮芙回过头对宾布喊道:“无论你们想拯救世界还是毁灭世界都与我无关,我只想回家,回家!”

宾布低下头,淡蓝色的眼珠在半闭的眼帘下滑动了一下。

“为家人想想吧,索斯朗现在还不清楚你的身份,但是只要一回去,马上会连累你的叔叔和佣兵团,要知道教廷的势力有多大!而且索斯朗怎样行事,昨天你也看到了。”

正要跨上马背的珍妮芙停了下来。

她那只抚在马背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变得苍白,她慢慢握紧拳头,再张开,又重新握紧。

珍妮芙把头贴在马鞍上,别过脸,用澄碧色的眼睛望向宾布,轻轻地问:“一切可能结束吗?”

宾布的两片嘴唇颤动了一下:“一定!”

珍妮芙用双手把自己的身体向后推去,离开了马,望着远方的群山停住了脚步。

“是那个方向吧……”

珍妮芙把双手拢在嘴边朝最高的山峰拉长了声音喊道:“李克叔叔,佳丽婶婶,还有团长,珍妮芙一定会回去的,一定——”

宾布的嘴角又挂上了微笑,不光是因为解决了一件本来认为很棘手的事情,还因为他发现珍妮芙弄错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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