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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靖海侯出了总兵府,思绪烦乱,一路上忧心忡忡地回到了府上。却发现大司礼已经离府,询问之下才知道天子因醮天之事宣召其回朝商量相关事宜去了。

空荡荡的书房中似乎从未像现在这般安静过,纵使见惯了大风大浪都不曾惧怕的他,此时此刻的心中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靖海侯深深地感到一场看不见的暗潮正在步步逼近二来,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有大事发生,他所要面对的或许是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

靖海侯拿起书桌上大司礼留下的短笺,上面写道:

“庭芳,天子召我回朝商议醮天事宜,匆匆而别还请见谅,行事千万小心谨慎,其他事你可来燕都再议。”落款是少岳。

靖海侯放下短笺,感到一阵心神不宁,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他叫下人端上一杯安神茶,略微把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坐到书桌旁提笔写道:

“臣靖海侯陈庭芳谨上奏天子:

自天子即位,继承大统改元康乐以来一百有三十三年。幸赖天子洪福方能扫荡四方妖魔,铲奸除恶。外退侵略,安戍边防;内破礼法,革除积弊,开创一大一统的繁华盛世,周天之民无不欢庆。然吾闻之,天下兴平而四方思定,诸神赐福而献祥瑞佑之。今世肇现妖魔乱我百姓,乃不详之兆,天子身系天下,不可不谨慎。

家父仲贤尝教导于我,言道:‘天下四灵,神、人、鸟、兽。神灵归于天地,人灵归于天子,群鸟集于凤凰,百兽以麒麟为长,此乃亘古不变之天地之正道。神灵不可捉摸而赐天子以威严,代之以统天下,兴百业纳百福使生民有所养、有所教,使鸟兽行正道而远北冥之邪气,然后则山林之藏足、百川之财聚而得天下之正统。’

近岁以来,各州县多有天灾,或山川崩殂、龟裂大地,或河水决堤冲毁屋宇良田无数,或多无名之火焚毁财物粮米。百姓饥荒、流离失所,困顿无所依者铤而走险而致贼盗猖獗。至于民间流传生啖人肉、易子而食等断绝人伦之谣言,只怕也有三分可信之处。天子常居宫苑,多被谗言所误,巍巍庙堂之上鲜有刚正之辞,以致朝政渐废。地方官吏贪墨之风愈盛以致政务荒奚,国内动荡之势愈发不可收拾。

臣不敏,忝受祖上德荫,受天子偏爱而窃居侯位已久,常思祖上教导,忠义爱国而为黎民百姓计,于国于民敢不用命乎?今者国家之难只在旦夕之间,而朝堂之上,天子不思进取而使小人弄权,处处耍弄权谋惑乱庙堂,置国家社稷与百姓生死而不顾,致使人心惶惶以求自保而不敢讲谈国事。到那时只怕康乐盛世一去不复返,而天子亦要重蹈景王之覆辙。

庭芳入朝二十有五载,观天子之气象今非昔比,须知女色乱性,小人误国。正所谓歌舞升平耽于数杯美酒,歌功颂德贪恋风尘女色,抚今追昔不禁令人感慨良多。以历史为鉴臣不得不冒死以谏,不可让小人得志,毁我大燕康乐百年基业。唯天子罢黜小人、肃清吏治以重振朝纲,远离女色而多思国事,禁奢靡而节用财物,轻窑赋爱民以子才能使我大燕之民安居乐业,方能使我大燕康乐盛世开创出一个空前绝后的时代,再造上古文王之治。‘少年壮志驰骋沙场之间,当思马革裹尸;高官小吏居于庙堂之上,常忧黎民之苦’是祖父眼中的天子,也是我所敬仰的天子。百年禅位之后,康乐之号定可垂于史册而耀于宇内,为后来者之楷模。

书云:‘天子不振而吏治崩坏,损纲常伦理,伤天之元气,祥瑞少,神明不佑而北冥之邪气惑乱鸟兽之德性,故国家多妖魔。’昨天乃微臣生日,天子赐福,临表涕零,感激不尽。想我陈家四代尽显荣华全赖天子呵护,虽百死而无可报。宴散之后,吾与大司礼同在书房叙话,房脊之上突现妖魔状怪鸟,后山之上又隐隐有怪兽低吼之声。今日犬子升迁陈塘州定南大将军,街市之中被怪鸟袭击,吾心中忧虑,已命靖海总兵张作年加强戒备。

近来,各地报急文书如雪,灾情严重已占全国十之六七,陈塘州号称‘燕国富甲天下,陈塘第一’,却也有些地方出现了罕见的灾情,如此种种,天子不可视而不见。如不早早采取措施,其灾必不远矣。不日便是三年一度的祈福醮天的日子,天子如能借此机会重新振作起来,那我大燕康乐中兴指日可待。还望天子三思而行,古者阳商谏而成文王之治,臣不敢妄自菲薄而以阳商自居,但臣一颗拳拳报国之心日月可鉴。

书云:‘美哉文王,躬于政事,勤于爱民;祈福醮天不违天地之伦常,取山川之藏,节用之以利百姓;使民以时,被三世百代之福泽,斯其以为文王乎?’

臣陈庭芳谨再拜

康乐一百三十三年三月十八日”

写过这篇谏疏,太阳早已偏西,微微的寒意和在清冷的红光中,靖海侯苍白的脸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心中似乎长出了一口气,虽然知道这样的话有些大逆不道,但是却没有一丝的害怕,心中反而觉得很舒畅了许多。他叫下人换了一杯清茶,这样清醇的味道可真是久违了。

喝过茶水,靖海侯拿起谏疏看了一遍,将其放在怀中出门进了内院,来到了其夫人婉君的房间。

婉君欠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从丈夫进屋的第一眼便看出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和她讲。这些年,每当遇到什么重大的事情,靖海侯都会和这位恩爱了一辈子的人商量,不过却极少涉及公事。

靖海侯侧身坐在床边摆摆手示意其他人都下去这才说道:“婉君,今天我想和你商量点事情。”

婉君握住他的手柔声说道:“看,你都有白头发了。”

“麟儿他去陈塘州上任,想必现在已经到凌嘉城了。”

“麟儿他不会有事的,他一向办事稳重,御龙将军又老成持重,跟随你这么多年了,想必这一路不会有什么大麻烦。我倒是担心你,这几年你为国事操劳,不光身体吃不消,还要防着那些小人的暗算,我这个枕边人心里可是一清二楚。”

“昨天我和少岳商量着要向天子进道谏疏,这几年国家多难,可不能这样下去了。”

“本来我是不该过问这种事情的,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便询问这些军国之事。虽然有几年没出过门了,可是这朝中的事情我还是知道一些的,既然你现在问我,那就把你写的奏疏先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刚才小月路过你书房说你好像在些什么东西,你现在这么说,那还能是什么?”

靖海侯从怀中取出那道谏疏递给了妻子,婉君一边读身子一边不住地发抖。

“你……你……你难道要把这个呈给天子看吗?你不要命了吗?”婉君把奏疏一下子摔在了他的身上,嘴里不住的咳嗽,惨白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不安和对丈夫的关爱之情。

“可是这都是实情啊,朝政一天不如一天,各地的灾情也愈加严重,可是天子现在却从不过问。再这样下去,我看早晚会出大乱子。你看看那些站在庙堂之上穿着光鲜的官员还有几个真正关心国家,还有几个真正关心人民疾苦的?蝇营狗苟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只知道升官发财,只想着怎么充实自己的腰包。”靖海侯越说声音越大,桌子上的茶杯被他一巴掌震的哗啦啦作响。

“可这是要杀头的啊。你如此冒犯天威,即便你现在是靖海一等侯,是大燕的陈国公,这样的话也会为你招来灾祸的。”

“本来少岳要写这道谏疏的,可是我总不能看着他去一个人担这个担子,也不愿他被卷入其中。麟儿这下也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了,他这一走我倒是放心了不少。我本想这两天把他调到别处去,正好天子下了这么一道旨意。现在还有什么可挂念的呢?”

“唉,如今我说什么都没用了,看来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婉妹。”靖海侯拉住她的手柔声说道。

“你都多久没这么叫过我了?你每天都忙,忙着上战场,忙着朝政,忙着与民求福。天下女人都羡慕我是你的妻子,可以享受这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可以有这样尊贵的地位,可是他们如何知道我只想你每天都能这么叫我,这么陪着我。”婉君一边说一边含情脉脉地看着靖海侯。

靖海侯看到妻子眼中闪烁的泪花,心中一阵歉然。他也明白这些年他的确亏欠她太多。当年有人行刺他,要不是妻子替他挡下了毒箭,焉能活到今天。而妻子的身子从那时起便无法痊愈,纵使求遍神医也只能每天以药物延续生命,这几年更是多半卧病在床。想起这些,靖海侯紧紧握住妻子的双手更加无法言语。

四目相交宛如又回到了那年桃花坞相识的情景,无需过多的言语,一切早已装在两个人的心中。那里仿佛不再是战场,滚滚的江水裹挟着腥红的血水咆哮而过,纵身一跃便似两瓣桃花在风中承受着无法抗拒的飘零命运,再睁眼时已是喜堂上一对佳人。世事如梦似幻,不经意间已并肩走过了三十二年的寒暑。桃花坞前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岁月早已在他们的脸上刻上了无法抹去的痕迹却使两颗心靠的更近。

“婉妹,这些事情只有我能去做,我也必须去做,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你尽臣子的责任,可是你毕竟也是我的丈夫呀。”

婉君不再说什么,靖海侯似乎也陷入了某种沉默,他知道他可以讲出一大堆的道理,他也知道妻子肯定会明白,只是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尽管去做你认为是对的事情,你和我经历了多少风浪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婉君一边梳理靖海侯的头发一边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脸上写满了怜爱之情。

靖海侯看到妻子惨白的脸上依稀有了当年巾帼不让须眉的风采,心中是喜悦也感到一阵心酸,对着窗外说道:“小月,你去告诉他们,今天把饭菜都送过来,我要和夫人在卧室里一起吃晚饭。”

“哼,别以为你这点小伎俩就可以收买我,我可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是,是,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难道累得都走不动了在你这里吃顿饭也不成吗?”

“我要是说不行呢?”靖海侯看到妻子含情脉脉地盯着自己,突然间吻了下去。

这一下让李婉君大出意外,推了他一把,羞红了脸低声说道:“你呀,真是为老不尊,外面还有人看着呢。”

“怕什么,你是我妻子,外人能说什么?他们要是敢说我马上把他们赶出去。”靖海侯故意说着俏皮话。

“老爷的架子还真大,我要是不让你赶呢?年轻时的风流不羁这些年还没收敛干净吗?”说着伸手做个虚式似是要打他的脸,心里却感到无限甜蜜。

“好好好……你说不赶我就不赶。这要是放到以前,我的脸还要不要了?”

李婉君听到丈夫这么一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趁着饭菜还没上来,两个人也不再去谈论什么国家之事,不去在乎这份谏疏究竟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不可预知的危险。也不知有多久没这样说过话了,索性拣一些不相干的琐事说一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靖海侯便安排了车驾准备去燕都,临行时将一切都托管家安排好,这才上路。

燕都处于靖海城的北部,背靠邙山,西接毫州,东邻青州,地理环境十分优越,。北借邙山天险之利,更有毫、青二州和靖海城以三面掎角之势拱卫,易守难攻,自古以来便是燕国都城的不二之选。如有外部出现战事,如果这三个重镇不倒戈相向,燕都可谓固若金汤,而这对内无形却成了其最大的弊病。

景王之乱,毫、青二州皆叛,致使靖海势单力孤、腹背受敌,难以阻挡南来的叛军强渡平江,也无力抗衡左右兵变,燕都成为瓮中之鳖。大军渡过平江之后仅月余,燕都便告沦陷,景王一百二十二年的统治宣告结束。

虽然历代燕王无不明白个中利弊,也都安排最亲信之人执掌这三大重镇的兵权,正可谓自作孽虽天不怜。景王之乱,毫州总兵、镇西大将军杨广为景王十三子,青州总兵、虎威大将军呼延烈乃景王女婿,接连反叛。只靖海总兵韩明义殊死抵抗,英勇殉国。康乐王嘉其忠勇,后追封其为忠勇伯。康乐王鉴于此,共耗民工五十万,历十年凿山开路于邙山,筑起天下第一险关——天邙关,打通和幽州的联系,彼此相互呼应。

靖海侯未及晌午便到了燕都。正临燕国三年一度最重大的日子,燕都比往常显得更加繁华。街上商旅如云,各色商品让人目不暇接,更有许多外国人带着各自的特产在此叫卖吆喝。京畿四周的军事布防也严密了许多,到处都可以看到手持武器的皇城禁卫队。

靖海侯不愿惊动市民,自绕了小道进了平日起居办公的相国府。燕国天子之下共设有两个宰相,文相以大司礼为首,武相以大将军为首,靖海侯即为武相。靖海侯只在府中休息片刻便即换上公服,急匆匆地去了大司礼的府上。

大司礼的住处和靖海侯的府邸隔了三条街,一在西,一在东,都避开了繁华的街市,而处于清幽的位置。靖海侯向门房的管事先生说明了来意,早有人去通知了大司礼。

靖海侯在门外站了片刻便有人回禀到:“回靖海侯,大司礼近来身体不适,请您随我来。”说着便行了一礼,走在前面引路。

靖海侯听到此也感到很是诧异,忙问道:“不必多礼,大司礼昨天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病的这般厉害,要紧吗?”

“小人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是偶感风寒,急切起不来床。”

“那他见过天子了吗?”

“还没有,老爷昨天急匆匆的回来本来说是要去朝见天子的,可是途中便病倒了,到了府上已经下不来床了。”

“有这么严重?少岳的身体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吗,怎么会病得这么突然?”靖海侯思前想后难以明白,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是啊,我家老爷虽然年事已高,可是身子骨一直很硬朗,这次病得这么急,连大夫也觉得有些意外。”

“天子有派人来说什么吗?”

“是有的,昨天和今天早上都来过,还派了御医来给老爷看病。说是让等着老爷去做呢。”

“是啊,祈福醮天的日子就快到了。那该怎么办呢?”靖海侯若有所思,似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怎么办?”下人顺口问了一句。

靖海侯似乎没有听到,既然没有回答,下人也就不好再追问下去。

穿过前庭花园,转过一条长走廊,下人径直将靖海侯带到了大司礼的卧室。这花园和靖海侯府上的相比,真不知要寒酸多少,如果说靖海侯府上的花园追求的是雍容华贵、大开大合,那么大司礼府上的花园则是以简单朴素而见长。错落有致的假山,精心装点的园艺花卉都透着文人特有的儒雅气质。

靖海侯刚一进门就看到一脸苍白的大司礼躺在床上,额头上还敷着湿毛巾。大司礼早就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知是靖海侯来了,刚一进门便低声说道:“庭芳,老朽不能下地远迎,还望见谅。”靖海侯赶忙坐到床前,只见大司礼一脸病态,双眼勉强睁开而没有了往日的神气,就连须发似乎一夜间也白了不少。

“老师说的哪里话,您尽管躺着就好。听说您生病了,这可急坏我了。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怎么会……”

大司礼咳嗽了两声,叹口气说道:“昨天送走麟儿,你为了怪鸟的事去了靖海总兵府,不久我便接到天子的诏书,说是要我回去商议祈福醮天的事宜。我想,按照以往的惯例这一般是在每次祭典的前七天才开始准备……。”

“是啊,按照惯例这种事情都是提前七天安排的。”靖海侯附和道。

大司礼喘了口气接着说道:“说的就是,我到时自然会赶回来安排这么重大的典礼。我只好给你留下了短笺便向婉君道别,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心想天子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短笺我看到了,我也不明白天子为什么把你匆匆叫回来,也在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思前想后也猜不出出了什么事情,只能快马加鞭往回赶。回来的路上不知什么原因身子突然不舒服,全身感觉被火烧碳烤一般,又似掉进了冰洞之中。回到府上便起不来床了,大夫也不知是什么病,开了些祛除风邪的药,我对外让下人们说是偶感风寒。”

“这可怪了,不明不白就害了场大病,连医生都束手无策。御医怎么说?”

“御医也没看出什么病,只是开了点安神养气的药。”

“这几天的怪事可是一桩接着一桩。那天子派人来说了什么?”

“也没说啥,听说我病了就是问了问病情,其他的事情说是等我这两天身子好点了再做计较。”

“那你就好好养病,再过八天就是祈福醮天的大日子了你可要尽快好起来。”

“你来一定是有什么要事找我,对了,那件事情可能要缓一下了。”

靖海侯让下人都下去了,从怀中掏出谏疏让大司礼过目。大司礼用颤抖的手接过谏疏,挣扎着将身子靠在床头上,一边读,身子一边瑟瑟发抖。待到读完,额头上早已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庭芳,你这,这……。”

“老师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吗?”

“有什么不妥,有什么不妥……你……你怎么敢在奏疏里这么写,这样亵渎天子的威严可是会被杀头的。我就知道你个性直爽、嫉恶如仇,所以才要亲自执笔,就是怕你写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大司礼脸上多了几分怒色和责备之情,显是十分不满。

“可是这都是事实啊……”

还没等他说完,大司礼便说道:“我知道这都是事实,没错,这些都是事实。可是天子看到这样的奏疏一定会震怒,就算你是我大燕的陈国公也会被冠以犯上忤逆的罪名,轻则削爵去封,重则丢了性命。你呀、你呀,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轻重,就不能写的委婉点?”大司礼说着将奏折重重地摔在了被子上。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早前你我就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天子,上过的谏疏不下十道,结果怎么样?不下一剂猛药天子是不会有什么起色的。康乐以来已经过了一百三十多年了,盛世之下早已埋下了****的种子。小人得志惑乱朝堂,上不作为,早晚会出事。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们可没有多少时间等天子自己振作起来了。”

“话虽不错,但须知凡事须循序渐进,急于求成反而不美,说不定还会出现预料不到的困难。你入朝也二十多年了,这点道理不用我说吧。”大司礼又是剧烈的咳嗽了两声,被靖海侯扶着躺下了。

“老师想必听过阳商的故事。”

“可康乐王毕竟不是文王。”大司礼怒气冲冲地说道。

缓了口气大司礼接着说道:“阳商上疏,文王震怒将其打入死牢,最后被贬为庶民,虽逃过一死却永不录用。以文王的大智大慧大仁大勇在这件事上尚且如此,你一旦将此谏疏呈上去便会招来杀身之祸。你一定要三思而行,切勿意气用事啊。”

“昨天我和婉君商议过此事了。”

“想必她是同意了,你们夫妻俩啊。唉!”大司礼长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接着说道:“我想起了你们年轻的时候,没想到一晃都这么多年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也许真到了应该休息休息的时候了。”

“老师不必为此事担心,我想天子应该不会降大罪于我,就算是要以死来换回我大燕国的百年太平,庭芳也在所不惜。我把麟儿早早打发走,一来是让他远离是非之地可以保护他的安危,二来他现在是定南将军,手握陈塘州、充州、宁海州、台州和沂州五州的兵权,即便是有什么事情也能有个照应。何况很多将军也是从我手下走出去的,即便小人弄权我也能依靠兵权将他们一网打尽。”

“你这点伎俩可逃不出我的眼睛,既然你这么坚决,我也不拦着你,做你该做的事情。你陈家四代皆忠烈,放手一搏未必不可成功。这朝廷是要改好好整治一下了,尽是些污浊之气。”

“老师好生将养身体,我明天便上朝面见天子,到那时一切自然见分晓。”

靖海侯和大司礼相互闲聊了几句便起身离开了,心中却又有些惶恐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只能什么都不去想,让自己的大脑暂时处于空白状态,只有这样他才能稍觉安心。

穿过中央大街,在东街口的转角处马车突然听了下了,接着便听到车夫的叫骂声:“臭小子,不要命了!”

靖海侯掀开帏帘呵斥道:“你怎么出言不逊,住口。”

那车夫觉得老大没趣,登时将到嘴边的一句粗话硬生生吞到了肚子中。

靖海侯掀开车帘看见一个乞丐模样的小男孩倒在地上,大概有八九岁的样子。衣着破烂,蓬头垢面,背着一个白色的破烂包裹,手里拿着一个破碗正盯着他。那双眸子炯炯有神,没有一丝惊恐,和他稚嫩的脸和瘦弱的身体可不大相称。

靖海侯下了马车俯身将其扶了起来,问道:“小兄弟,没吓到你吧。”这时大家看到是靖海侯,围观的群众也慢慢聚拢了过来。

小男孩摇了摇头,脸上毫无惧色。

“你家在哪,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我没有家。我叫文举,今年九岁。”

“你怎么会没有家呢,你的父母呢。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啊,可以告诉我。”靖海侯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拍小男孩身上的土。

“我……我也没有父母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低,充满了失落和委屈。

靖海侯看到这里人多,不方便说话便说道:“你先跟我回府上好不好,看看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小男孩抬头看了车夫一眼,靖海侯立即会意,道:“别怕,他们不会欺负你的。”

“可是,我还要去给妹妹要吃的。”

靖海侯听到此,不禁心中一酸拉起小男孩的手柔声道:“你还有一个妹妹?她在哪?”

小男孩用手一指说道:“喏,就在城南的那个破庙里,我要是要不到吃的她今天就要挨饿了。”

靖海侯听到此立即说道:“那好,我们现在就去接你妹妹,你们俩就暂且住到我那里去吧。”说着一把将小男孩抱上了马车,驱车向城南的破庙赶去。

在小男孩的指引下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破庙。庙宇坍塌了一半,显是年久失修而早已废弃不用了,墙上隐约可辨认出的两个字说明这里曾经供奉了土地之神。

靖海侯跟着小男孩进了庙里,只见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蜷缩在一堆杂乱的干草之上,衣服也如小男孩那般破烂不堪。

“哥哥,你回来了,今天这么早?”小女孩见到哥哥回来了,想要挣扎着坐起来。

小男孩应了一声,上前伸手帮小女孩坐了起来。靖海侯上前看到小女孩似乎是病了,身子瑟瑟发抖,不住喘着粗气。他摸了摸额头,显是发烧了。三月的天气并不温暖,这样的衣衫怎能抵挡住寒冷。

“他是谁?”

“他是这里的大官。”

“哥哥,我怕。”说着,小女孩下意识地躲到了他哥哥的身后。

“文若别怕,我看他和别的官不一样,他说要接咱们去他那里住。”

“去他那里干什么。”小女孩娇小的声音中透出莫名的恐惧。

“我可以照顾你们啊。”靖海侯伸手抱起小女孩上了马车。小女孩在他怀里不住地发抖,无法言语,只能任其抱着。靖海侯明白,这两个孩子身上一定是发生了难以形容的惨剧。多么可怜的两个孩子,小小年纪便不得不出来乞讨,要是晚碰见几天,说不定这两个小小的生命就要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回到府上,靖海侯安排下人给他们俩洗漱干净,换上了新衣服,找了个房间住下,并安排大夫给小女孩看了看病。好在只是普通的风寒之证,并不难治,只是病的时间有些久,调养起来颇费些时日。靖海侯待得他们吃过了东西,便把小男孩叫到一边详细询问他的身世。

小男孩名叫文举,冀州人氏,家住桐县,父亲文藏是当地县长,也算是官宦之家。只因为官清廉以致得罪了当地的豪绅,联合州长将其陷害入狱,最后家破人亡。他们只好随着母亲千里逃到燕都准备投奔一位在此做生意的远房亲戚,怎料还未找到亲戚,母亲便在饥寒交迫中害病而亡。只留下他和妹妹文若两个人在这里乞讨度日,无依无靠,不知受了多少欺负,挨了多少苦。

“文藏?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有些熟悉,怎么一时想不起来呢?”靖海侯锁紧眉头,想了半天却没有一丝头绪,又自言自语念叨了两遍,仍然没有结果也就放弃了。接着问道:“你可知道你们要投奔的亲戚叫什么?”

“母亲说好像叫穆清华。”

“那你可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小男孩摇了摇头。

“既然这样,那你们兄妹俩就先在这里住着吧,你妹妹的病暂时也需要人来照顾。我派人出去打听打听你那位亲戚的下落,要是找到了再把你们送过去。你看好不好?”

“嗯。谢谢你收留我们这两个无家可归的人。”小男孩说着跪下去磕了个头。

靖海侯看着这个孩子年纪虽小可是却懂得礼数,很有教养,而且举止气度颇有名家风范,却怎么也想不起文藏这个人究竟是谁。他扶起小男孩拉着他的手说道:“走,咱们看看你妹妹去。”

转过一条短短的走廊,靖海侯带着他进了一间布置颇为精致的屋子,文若躺在床上,显是睡着了。靖海侯向屋子中的大夫询问了她的病情,大夫告诉他什么大碍,这才稍感安心。转过头对文举说道:“你是陪你妹妹在这屋睡呢,还是我另外给你安排一个房间呢?”

“我还是陪着妹妹吧。”文举关心地看着妹妹略显红润的脸颊说道。

“那好吧,有什么事你就让外面的下人告诉我,就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随便,不要不好意思。”

文举羞怯地点了点头。靖海侯又嘱咐了大夫几句这才出去,不禁对着天空长叹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靖海侯思忖着明天上疏的事情,又惦记着文举兄妹俩,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听得外边“吱呀”一声怪叫,心中登时一惊。赶忙从床上起来,借着月色隐约看见天边飞过一只大鸟,那鸟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靖海侯心中只感到一阵慌乱,暗暗叫苦道:“难道燕都也有了妖魔,这可如何是好。”

回到屋中他只是来回踱着步,不时向外望去,只听得巡夜的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再也没见到怪鸟的影子,没听到半点声音。忽的想到六年前自己南下视察各州军务,冀州曾有一个人给自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此人文思敏捷,尤其是写的一首好字,人们都叫他“圣手书生”。当时并未太过在意,难道这两个兄妹会是他的儿女?想起当年家父在世时,朝中曾有一人名叫文泰,不知什么原因被贬,或许这其中有着什么联系。

“老师大概知道这件事情,我明天可以去问问他。”靖海侯自言自语道,没一会儿的功夫他也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吃过早饭,靖海侯看到两个孩子不再像昨天那般没有生气,心里稍觉安慰。嘱咐了管家和两个孩子几句便安排车驾先来到了大司礼的府上。

大司礼依旧卧病在床而没有一点好转的样子,靖海侯寒暄了几句便问道:“老师可知道一个叫文泰的人?”

大司礼先是一愣,甚感惊讶说道:“文泰?的确是有这么一个人,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靖海侯把文举两兄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大司礼这才明白。

“这事还得从三十二年前说起,那时你才二十出头,我也刚刚入朝不久。那时文泰是冀州州长,正值天子祈福醮天的日子,按惯例每个州都必须进献贡品,可是他却以冀州收成不好而拒不上供,天子恼羞成怒将其打入死牢,后来几个大臣联名求情才免一死,被贬为庶民,永不录用。”

“这我就不明白了,就算是收成不好,也不至于那点贡品也交不起吧。冀州虽然地处西南部山区,可物产向来不算匮乏,文泰怎么会有此反常行为?”

“这些都是表面上的说法,当然是另有其因了。”

“另有原因?”

“当年秦国和我国交恶,犯我西关,冀州毗邻秦国首当其冲。这一仗下来虽然击退了秦人却打空了冀州,甚至传言说仅冀州灾民便有百万,兰、迟二州也好不到哪去,到处都是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百姓。更有传言说,九皇子当年名虽巡察三州的灾情其实是带着大批军队的。”

“巡察之事我倒是略知一二,不过九皇子为什么要带着这么多的军队?”

“他其实是秘密执行一项天子的任务——封杀令。”

“封杀令?”靖海侯大吃一惊。“我可从来没听过这件事。”

“这种事情当然是不能被外人知道的,那时你年轻气盛,只知道在战场上杀敌立功。说起来你和婉君就是在那时相识的吧。自古以来凡是有战事灾荒,灾民便会举家逃难求生,当然会对其他地方造成一定的冲击。可谓时运不济,当年全国遭了旱灾,各地收成都不好,冀、兰、迟三州又是战事连连,为了不使大面积的灾民影响全国,造成不必要的动荡,天子密令九皇子协同安西将军封锁了这三州。传闻光饿死的饥民就有五十多万,当真是一副凄凉的场景。至今在当地还有着‘千里无鸡鸣,饿殍当满途’的说法。”

“这真是骇人听闻,天子怎么能下这样的命令?”

“庭芳,据我所知你父亲也是参与这件事的。”

“什么?家父他?不可能的,家父一向秉持公正,更是教导我说‘国者,民为本’,他是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

“庭芳,虽然你我都不愿承认这件事情,可是事实如此,历史是不会说谎的。文泰当时拒不上贡是合情合理的,据说天子也答应了。可是他却坚持要在‘封杀’这件事上讨个说法,公然在朝堂上咆哮天子。天子恼怒事情被暴露,以妖言蛊惑、亵渎天威之名将其打入死牢。毕竟杀了他,可能会使事情更加不可收拾,考虑到这一点改为将其贬为庶民,永不录用。这件事自那以后也就没有人提起过了。也就是在那一年,天子宣布减税,从原来的三十课一降到四十课一。”

“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个样子,那这样说来文举很有可能就是文泰的后人。”

“有意思的事情还在后面,庭芳,你可知文泰是什么人?”

“你刚刚不是说他是冀州州长吗?难道另有隐情?”靖海侯是越听越糊涂。

“文泰的祖上是秦国人,文姓本是秦国特有的姓氏,而且还是贵族。”

“什么?秦国人?贵族?”靖海侯这一下当真是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错综复杂。

“没错,只不过这一支在七十多年前便渐渐没落,如今早已没了什么势力。”

“文泰先人的身世既然这么显赫,怎么会有流落到咱们燕国的呢?”

“景王之乱之后,天子即位不久,秦国借机犯我边境,连克五城。就在天子商议派人议和的时候,陈良甫突然接到一位秦国来客,说是可助我国击退秦人。”

“想必这人就是文泰的先人了。”

“没错,这人就是文泰的祖父文定。原来秦国当时高层政权内乱,文氏遭到排挤,文定父亲被杀,当时文定是西海将军,也被夺了兵权。一怒之下逃到了燕国,他对秦国的布防和用兵了然于胸,可以说在平定西关外敌入侵上,文定功不可没。可是,他毕竟是秦人,在当时不可能得到重用,只是安排了一个闲职。再后来文定染病突然身亡,天子心里过意不去,便让他儿子文安做了冀州州长,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想必关于封杀令一事,文泰便是从他父亲文安那里听来的。又听说文泰是个十分善良而耿直的人,便要求天子给个说法。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要是事情泄露出去,不光是冀州,恐怕全国都要动荡不安。天子借着文泰不上贡品这件事情上,便将冀州知晓此事的人都抓捕下狱,一一赐死。当时文泰的儿子文藏尚小,念在又是单传,便独留了性命。

后来听说文藏做了桐县的县长,因其文采好又写的一手好字,便得了一个圣手书生的美名。自文泰死后,这件事情便早已成了尘封往事。知道的人也都大多离世,没想到你会碰上他的后人。更没想到的是,这文泰的儿子文藏也英年早逝。这也许就是天意吧。”大司礼说完,长叹了一口气。

“原来还有这么多曲折故事,可是我却从未听父亲谈起过。”

“庭芳,你既然遇到这两个兄妹也算是缘分,须好生照料着。”

“这个我自然晓得,我看那男孩子气度不凡,心中甚是怜悯。”

“我看你还是安排他们去婉君那吧,这次上疏你还不知会捅多大的娄子呢。”

“这你不用担心,我想他们现在已经在路上了。一早我就吩咐管家找人护送他们去了靖海。”

“闲聊了这么久,你也该去朝见天子了,我这个老头子病倒了,这祈福醮天的事情你可要多担责了,自己多加小心。”

“老师放心,您就安心将养好身体,一切还有我呢,不必担心。”

靖海侯行了一礼便退了出来。

枝头鸟鸣不断,三月的燕都正在从寒冬中渐渐苏醒,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好不舒服,也将靖海侯略显消瘦的身影拉得很长。

“但愿事情顺利就好了。”靖海侯心中默念了一句便动身去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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