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暖,生日快乐”。苏小暖将银镯摘下,放进风干的风信子花瓣中,外婆的面庞真切地摇晃在她的面前。同时缠绕在她耳边的,还有外婆在临走前曾跟她说过的话:“不要恨她,她是你的母亲,是十月怀胎生了你的人。答应外婆,如果有一天她来接你走,不要拒绝,跟她走,她会让你过得比现在好,知道吗?”
“你还是不愿意叫我一声是吗?那你打电话给我干什么?是不是想要钱?要我卖自己赚来的钱?”这是半年来苏小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血,那么无情。苏小暖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听着。直到对方传来忙音,苏小暖将电话放下。
苏小暖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外婆离开后,没有人带苏小暖去山上摘粽子叶或者是凉草茶去卖了赚钱,她只好一个人去,摸索着曾经外婆带她去过的离村庄不算远的地方摘那些街上商铺会收购的可以换钱的东西。后来的苏小暖,常常想起那时候的自己,一个人在寂静的山野里穿行,小小年纪的她,总能很好地记住外婆曾经告诉过她的可以卖钱的植物长什么样子。水云寨的小孩总是吓她说山上有蛇、有马蜂,还有很多不知名的毒虫。除了一次摘粽子叶的时候因为闯进了蜂窝险些被马蜂叮咬,其他可怕的动物和蛇类都没有出来惊吓她。苏小暖一直认定,这是化成星星的外婆在天上保佑着她。
那时候,十一岁的苏小暖上小学四年级,每个星期的米和菜舅妈都算好了记在本子上,苏小暖用傍晚和周末去赚的钱来抵欠舅舅家的抚养债。舅妈说,日子不好过,不能平白就养了一个别人家的孩子。
那天,苏小暖吃力地用一根木棍挑着一下午摘的粽子叶片,下山的时候被横亘在斜坡的石块滑了一跤,还好只是蹭破了一点皮。一瘸一拐地走到村尾的交叉路口,坐在木头堆上休息。
二爷爷家的孙子阿强跑过来告诉苏小暖说:“苏小暖,你妈妈来接你了,还有一辆小车,比王大大家的拖拉机漂亮多了。”
当“妈妈”这个字眼出现在苏小暖的字眼的时候,她开始全身发抖,那个在十以年前扔下她便不再谋面的女人,那个全村人人唾弃的女人,那个怀胎十月生她的女人。苏小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苏小暖一直在木头堆上坐着,手指抠着褶皱的木头表层,一点一点将他们磨平,指甲被磨断了,血肉模糊,却丝毫感觉不到痛。
天黑下来,有青蛙的叫声,还有不远处山上传来的鸟叫声,在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显得凄凉而恐怖。仿佛要将苏小暖瘦弱的身子吞噬。
村里传来家长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父母责骂不听话的孩子的声音、锅铲碰撞铁锅的声音,还有飘散着的饭菜香。
有那么一刻,苏小暖不知道自己身处在哪里,她看不清周身不断变更的景物,有金灿灿的向日葵,有看不到底的汹涌水面,有绿油油的稻穗,有被冰雪覆盖的茫茫原野,还有抓不到的若隐若现的外婆的笑容。这些场景象一片一片锋利的刀刃,割得苏小暖生疼。
不知道在这样的黑暗中呆坐了多久,久到苏小暖小小的身子已经不再颤抖,没有知觉。
没有人来找她,没有人像别家的大人一样,或宠溺或生气地一声一声呼喊她。
抬起头,苏小暖看见了天上的星星,其中有一颗显得特别亮,一闪一闪的。外婆曾说过,人走了以后,都会化成天上的星星,会保佑着活着的人。外婆的嘱托又出现在苏小暖的脑海:“如果有一天她来接你走,不要拒绝,跟她走,她会让你过得比现在好。”
苏小暖从木头堆中站起身,重新背起蛇皮袋,木然地往村里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然后苏小暖在那个她闭着眼睛也能数出该走几步路的小草坪上,看到了散落的自己的衣裳。草坪边坐着一个女人,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庞。
还未等苏小暖将蛇皮袋放下,那个女人站起身,拉着苏小暖往村外走。
苏小暖没有挣扎,扔下蛇皮袋在那个女人的拉扯下迈步,她的手跟她的一样,没有温度,一点也不温暖。
走到村口的时候,苏小暖疯了似地挣脱开那个女人的双手,拼命往回跑,那个女人没有阻止,而是站在黑暗中,看着苏小暖小小的身子不停地奔跑。没有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小暖跑回舅舅家的时候径直跑到她睡觉的储物间,舅妈和表妹正在里面搜着东西,表妹看见苏小暖进来,慌忙将手中的木盒子藏在身后。
苏小暖也不知道那一刻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一把推开表妹,抢过她手中的木盒子。挣脱开舅妈钳住她胳膊的双手,捧着木盒子就往外奔跑。
苏小暖跑到村口桥头的时候,有车灯亮起来,那个女人从车上下来,给苏小暖开了车门。
苏小暖紧抱着木盒,小小的身子埋在柔软的海绵座位里,显得没有一点分量。
盒子里面,是外婆留给她的那个银镯子,是外婆唯一留给她的东西。是苏小暖离开那片土地的时候,除了那些不堪的回忆,唯一带走的东西。
那个黑暗的夜晚,是苏小暖第一次见到那个她该叫做妈妈的女人,其实那时候,因为各种慌乱,苏小暖并没有看清她的脸庞。
有人说,童年坎坷的孩子,往往容易形成两种性格,一种是过于理性,一种是过于感性。
可是苏小暖不知道那些经历所成就她的,是什么性格。
只是在那些时日里,她学会了隐忍,学会了默然,学会了不轻易流眼泪,学会了用沉默抵抗着自己不愿接受的一切。学会了不轻易流露自己的喜与悲,又或者,那个年纪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喜,什么是悲。
离开水云寨以后,苏小暖被安排进了城里的小学,穿上了漂亮的校服裙子,不用采猪草、不用串烟赚钱,不用上山采粽叶,不用在寒冷的冬季里站在结冰的河边吃力地洗着一家人的衣裳洗到满手冻疮。
外婆说的没错,那个女人,可以给苏小暖比呆在水云寨更好的生活。
只是自始至终,苏小暖都不曾从她身上感觉到温暖,他们没有交谈,没有言语,有的,只是冷漠,甚至是敌视。
苏小暖从不曾唤过她妈妈,甚至连她的名字,苏小暖都是在开学第一天,她带她去学校报名时候在家长信息卡片上填写以后苏小暖不小心看到的。知道这个给她生命的女人,有一个薄凉的名字:苏秋凉。
看到这个名字以后苏小暖在想,苏小暖这个名字,是谁取的,是外婆吗?还是这个叫做苏秋凉的女人。是希望这个名字的主人,可以得到温暖吗?只是苏小暖不知道这个答案谁能够给她。
苏秋凉总是早出晚归,每天苏小暖起床准备去学校的时候,她都已经出门了,简单的早餐放在桌面上,有时候是面包,有时候是饼干,却很少会有别人家早餐常常吃的稀饭或者面条。
晚上苏秋凉回来的时候,苏小暖都已经关灯睡觉了,苏秋凉会在晚上带不同的男人回家过夜,木质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苏小暖会在黑暗中根据那些男人说话的声音想象他们的长相。
苏秋凉从来不过问苏小暖在学校的情况,苏小暖将那些奖状和荣誉证书折叠起来,放在外婆留下的木盒子里面,然后用银镯子紧紧压住。每放进一张奖状,苏小暖就会把银镯子拿出来在手上戴以后,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脱下来,放进盒子,深深藏在她认为最隐蔽的床底下。
她们就像约定好的一般,极力避免着碰面和遇见。各自埋首在自己的冰冷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