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明白了,我什么也没说,他一直求我想想办法。
“你们完了。”我了解吉祥。
“但别人以前不也经常说她和高个儿上山的事吗?也没见她生气啊。”
“笨蛋,那些人,不重要啊。”
他们终于分手,那段时间是找工作的高峰期,就业形势不好,大家都很脆弱。吉祥晚上多喝了点儿,开始大哭,她跟我说,知道吗?我很难再去爱一个人了。我打电话让小卓过来,他急匆匆赶来,扶着吉祥。吉祥站定,看仔细眼前这人,然后狠狠给了他一巴掌,骂了句畜生,然后趔趔趄趄地走了。
实习期,都很忙。有天小卓回宿舍,看见有辆奔驰小车送吉祥回学校,吉祥穿得很成熟,低胸,黑丝。他冲上去,抓住她的手,问这是谁。开车的中年人有点儿惊讶,吉祥赶紧对他说,这是我同学,闹着玩儿,您先回去吧。
车开走,吉祥甩开小卓的手:“你有病啊。”
“这人为什么送你回来?”
“跟你没关系。”
“到底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我下海接客造福全人类。”
小卓一巴掌扇过去,很响亮。
吉祥没还手,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我俩扯平了,互不相欠。说完就回了宿舍。
后来她告诉我,这人只是她实习单位的领导邵总,顺便路过载了她一程,但无所谓,反正欠小卓一个巴掌,刚好还了,大家散得干干净净。
我懂她,她一向如此,并不意外。
我问吉祥,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去北京,你呢,去不去?”
“怎么突然决定?”
“邵总要调到北京去,叫我一起。”
“啊?”
“他在追我,我答应了。”
“什么时候决定的?”
“小卓打我的那一瞬间。”
5
我们都去了北京,住得也不远。吉祥做邵总助理,帮他把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邵总行事很江湖,来往的朋友三教九流很复杂。我叮嘱吉祥万事小心,她挥了挥手,说,没事儿,无所谓,贱命一条,死不了。
有天她兴奋地打给我:“下楼,在你家楼下。”
我穿着拖鞋下来,差点儿闪瞎我的双眼,她开着一辆宝蓝色的宝马X5。
“哪儿来的?”
“你别怕,不是偷的。”
“真漂亮。”
“以后我们可以常兜风。”
“不如就现在吧!”
我们开着车在四环上飞驰,打开窗,北京的风剧烈、干燥,像一只强有力的手掌。我们在车里欢呼,好像开得更快,就能把命运甩在身后。
有车后很方便,她常开车来接我去山吞海喝。她个性不改,有天遇到个碰瓷的躺车前方装晕,同伙起哄说要报警,她撂下一句:“行,那我干脆把他碾死了干净。”上车发动,一脚油门,那碰瓷的男子站起来飞奔。我们在车上大笑就像打了场胜仗。
笑完,我们停在路边聊天,她点了根烟。
“对了,你的车是邵总送的吗?”
“不是。”
“你哪来的钱买啊?”
“马总送的。”
“马总是谁?”
“邵总的朋友,是个做房地产的大佬。邵总那个狗东西,把我送人了,我现在是马总的女朋友。”她吐了口烟,眼睛有些湿。
“那……马总对你好吗?”
“挺好。”
她顿了顿,把衣袖撩起来,给我看她的手臂,一片青紫。
“看,他打的。”
之后我们仍常见面,但我再也不敢问她的私事,一来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二来,我相信她的强悍,一定可以化解所有。
北京四月柳絮漫天,我抱怨着,说不该来北京。
她笑了笑说,不会啊,你把它们想象成一亿个降落伞,会不会好一点儿。
大概过了一年,她给我打电话,说在医院,要我去看她。我火急火燎赶过去,看见她头缠着绷带。我问她发生什么了,这次马总下手怎么这么狠。她说,唉,我跟他司机小俊好上了,被他知道,小俊被赶回了老家。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小俊,但是跟老头睡一张床实在太恶心,他长得像头斗牛犬,睡觉还流口水。我说,那怎么办呢,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他。吉祥说,有,但是比较冒险。
原来吉祥手握马总公司的把柄,马总生意场上的对手陈总找到吉祥,要给她两百万,把马总送进监狱。我说,你千万别这样,很麻烦的。她说,我怕什么,他去坐牢,我带着钱逍遥快活,两百万不少了,我还有辆车。
她出院后,突然消失了。
死活找不到她,我很着急,又不敢打给她外婆,怕吓着老人家,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她一定会像她的名字那样吉祥如意吧。
三个月后,半夜里,我接到她的电话。
电话里电流杂音忽大忽小,听不出她的语气。
“你死哪儿去了?给我滚回来。”
“我在香港。”
“你去香港干吗?”
“任何人问你,都别说,我躲难呢。”
“躲谁?”
“我跟老头摊牌了,说陈总要告他,他给了我三百万要我滚,现在陈总要杀了我。”
“香港三百万也不够花啊。”
“是五百万。”
“哪儿来的五百万?”
“陈总的两百万我也收了。”
“你疯了。”
“我没疯,我挺好,还要留着贱命养外婆呢。”
6
两年没有联系,我几乎都要忘记她的存在。北京这个城市,容不得你对谁有太多留恋,因为来不及,生活时刻在催促你,告诉这一秒你要做什么,下一秒你要做什么,有些人不属于你的生命,就没有办法勉强地挽留。
终于有一天,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要我马上去上海见她。我问干吗。她神秘地说你来就知道了。我很想见见她,于是不假思索,买好机票就飞去上海。她派车接我从机场去酒店,吃了顿饭,睡俩小时后终于见到她,又美又贵气而且胖了。
我们还来不及叙旧,她凑近我,抓住我的手说我要你来见证我做个大事。我一听瘆得慌,说你要干吗。她简单介绍这两年的经历,从一家物业公司的总经理秘书做起,然后认识了真命天子姜总,潮州人,在香港做生意,家大业大。我惊喜地问,你们在上海结婚?她摇摇头,没这么俗气,他在广州弄了公司,我是法人,今天我来参加上海某建筑的拍卖会,我要把它买下,据说不低于八个亿。
我的腿顿时软了,你要把这楼拍下来干吗。她拍拍我的头说,做生意啊,转手卖给美国人,他已经找好买家,我手头现在有五千万的支票做订金,这次拍卖我志在必得。
随后,她利索地操控一切。安排专人举牌,姜总也派保镖跟随,她戴蛤蟆镜穿黑衫坐在角落,时刻用手机向姜总汇报场内拍卖的情况。我说,据说这种商业竞争里,拍卖师很重要。她眨了眨眼说,放心,昨晚搞定他了。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我不寒而栗,当然,我从小就知道,她是个特别的女孩,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拍卖很成功,我亲眼目睹了一栋八个亿的楼,被我发小买下了。
晚上我们在外滩,我还没缓过神来。
“我觉得不认识你了。”我感叹了一句。
“小时候,我没有安全感,长大后发现,其实没有人有安全感,这个世界很残酷,总有天敌要伤害你。所以,不如赚到很多很多钱,如果没有通货膨胀,钱或许是唯一可以让我有安全感的东西了。”
那天有点儿不欢而散,两年不见,可能需要一点点时间重塑我们的友情,但我们的相见很仓促,分别也很仓促。
我像做了一场梦一样,从上海回了北京。
7
吉祥在一个凌晨出现在北京。
姜总根本没那么多钱,注册了个空壳公司要她当法人,想要空手套白狼,转手卖给美国人。谁知美国人改变主意,不打算接盘,现在给不出全款她得背着黑锅。
她说我还以为他真心对我,原来是找我当枪子儿,我一定要他赔我一个亿。我说,求求你,别再这样了,你玩不过人家的。她说你小看我,我拍了和他的裸照发给他了,不给我钱就发给他老婆!
原来他还有老婆?她撇嘴说,老婆怎么了?我又没打算和他结婚。我问,你怎么敢回北京,你不怕了吗?她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然后大笑。我听着有点儿难受,想起她曾经扮成江姐打抱不平,她拿着扫帚无辜被批,她拿着菜刀剁下鸭头,我有点儿恍如隔世。
她最终没拿到一个亿,姜总老婆打电话说,你这几招很过时,这照片很多人发过,年轻人。
她像只蟑螂一样,又开始在北京安营扎寨。
之前存了点儿钱,够她在北京付了首期。她收起那些名牌,卖了宝马,找了份文员的工作,改头换面,变成另一个人。她总能活下去,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这一点,我从小就知道。总之,她又开始了新的生活。
没多久,她带着未婚夫来见我,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我礼貌地问他是从事什么工作的,他支支吾吾半天没说清楚。趁他上厕所时,吉祥跟我说,你别问他了,他刚被裁员,现在在家待着,还没找到新工作。
“那你看上他什么?”
“他要跟我结婚。”
“你那么着急干吗?”
“我外婆快不行了,肝癌,晚期。”
他们最终没有结婚,离婚期还有一个月时,外婆去世了。她厌恶地离开了未婚夫,她跟我说,她在莲蓬头下整整淋了两个小时,她不喜欢那个男人,觉得自己脏。
“那,之前那些人呢?”
“对,小卓之后,我就变成了脏女人。”
她开始流连夜店,在酒吧和陌生人拥抱,亲吻。男友一个又一个,直到有天,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些不正常,去医院检查,说她得了严重的妇科病。
差不多半年时间,终于治好了。那段时间没有工作,积蓄所剩无几,她彪悍依然,从不抱怨,有钱就奢靡,没钱就饿着,反正都能活。
出院后,她告诉我,她决定回老家了。
我想劝她留下,但显得那么无力。
“你见惯了大风大浪,怎么过得了寻常百姓的生活?”
“知道心死是什么感受吗?”
“不知道。”
“我看北京这柳絮,发现它们真的只是柳絮,不是他妈的什么降落伞。”
说这话时,她抽着烟,眼角有泪水,也有皱纹。
8
一年后,她结婚了。婚礼在老家一个酒楼办的,我去了。
她嫁给了隔壁邻居的儿子,开小饭馆做早餐,生意尚能糊口。人老实敦厚任打任骂,她那跋扈的性情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
新郎官牵着她的手出门迎接我们,阳光下他的背影被拉得很修长很孱弱,风把他的头发吹起,吉祥伸手帮他梳理了一下,我突然有点儿暖暖的感动。
她拉我到一旁,把我的手放在她肚上,欣喜又娇羞地说,三个月了。
婚礼结束后,我准备赶去机场,回头看她缓缓走着向我招手,其实三个月的肚子并不见大,但她非得刻意走出孕妇蹒跚的姿态,好像很享受这种将为人母的期待。我眼眶有点儿湿,为她能找到好人家感到由衷的高兴,这个男人不见得是满分的,但能让她有安全感,才是最重要的吧。
可我竟有种不祥的错觉,仿佛这是我们的永别。
9
两个月后,吉祥自杀了。
缘起她之前落下的病根,导致孩子没了,说以后再也怀不上了。她在医院呆着不说话,有天没人看住就割脉了。据说她划了很多刀,求死心切,刀口太深,没救成。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的一生,说真的我并不悲伤,我觉得她太累了,死的时候刚刚30岁,却好像经历了300岁。这漫长的人间,她一定是觉得无趣了,所以才去天堂做个小女孩。
只是偶尔想起当年,她装扮成江姐,假发掉在地上,她手里拿着白色围巾,像个炫酷的女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