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钱,你干什么?小心我跟你不客气啊。”钱云红霍地站了起来,两眼也直视着老钱。
“狗腿子!不是就那些人让你们盯着我吗?那你说我做错什么了?”
“儿子,我们坐地上,我们不走,我们也不说话。”说着父子两个将屁股下的凳子抽给老钱,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
这一幕把秦文忠和苗正光看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两个人只好出来打和声:“老钱,您少安毋躁,有什么话您好好说,让人家坐地上不妥,再说这大冷天的……”秦文忠过去,将凳子重新拿给了钱云红父子。
“他们两个就是眼线,你看我的手,明明是工伤,这帮人非得不承认,还给我穿小鞋拿个由头把我辞了。我相信法律,我花光了几乎所有积蓄打官司,而他们不是暗中恐吓就是污蔑诽谤,我即使输了我也不要你们的臭钱,花了你们的钱那是要招报应的!”老钱对着空气乱吼的一阵,满脸通红,涨得脖子青筋爆出。“我要上诉,这些人变着法儿阻止,现在你们过来,他们还以为是我联系的记者,从昨天晚上就有人在我家周围转悠。真是一群人渣!”
“哎呀,先坐下喝杯茶!”苗正光这时才明白刚才冲突的缘由,端起茶给老钱,然后又跟村长笑了笑,“你们也太敏感了,我们两个和你们刚才的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们不管,反正上边说了,这事捅出去,我们村今年的文明单位就没有份了,我是村长,这荣誉没有了我没法交代!”钱云红似乎也很强硬,扭头没有看其他人。
“哼!文明村?连基本的公平和正义都无法维护,连村里乡亲的基本权益都不去争取,还要‘文明’这个称号,搞笑,搞笑!”老钱讽刺的也是不遗余力,估计两个人之前都是交锋过好几次,该说的都说了。
“反正,上边都说了,对你已经是很客气了,我爸也替你说了不少好话,我们每次来都是好话好说,不然照其他省的案例,你这样的就得到‘维稳中心’去。”小同人高马大的,站起来,毫无遮拦地说了实情。
“谢谢!谢谢!我用不着,生死有命,你们省省吧,管好你们自己吧。”老钱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看着原本来看望受捐对象的好事情,变成互相掐架的吵闹,秦文忠和苗正光也是哭笑不得。苗正光赶紧给车里的小夏发了个短信,要其五分钟后给个电话。苗正光接着电话,故意声音放得很大:“哎,好,好,我们一会就出发了。”
“老钱,村长,我们看这里就差不多了,上午还有下一家,时间怕不够。”苗正光挂了电话,打断了老钱和村长的对话,假装很抱歉地说,最后目光给了秦文忠一个暗示。
“对,另外一个学生的家挺远的,过去好几十公里,我们先告辞了。”秦文忠也顺势往场外走。
老钱和女儿一直送到大路上,钱云红父子倒是停留在房前水泥场上没有跟过来。一路上老钱还不断唠叨着:“两位老师给你们添了麻烦,对不起,刚才……”秦文忠挺难想象刚才义愤填膺的老钱,这时却如一个殷勤无私的老农民,父亲一样安详,低眉,也许这实在是忍耐到底线的无力抗争,即使有时候毫无希望。
“爸,你别再说了,他们都清楚。”钱菲轻声说了一句,但不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也许老钱都不清楚。
在女儿的安抚下,老钱不说话了,安静了很多,默默地看着秦文忠和苗正光,微笑着。
秦文忠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钱包里边拿出两千元,跟苗正光说:“你有多少?拿出来?”
“做什么?”苗正光一边疑惑地问道,一边在钱包里边翻找,凑齐一千,给了文忠。
“算我借的,改天还给你。”秦文忠笑了笑,塞给了老钱,“我个人给的,和其他人没关系,过个好年,先养好身体,即使和人渣斗也要先有力气,不过万事给自己留点回旋的余地,你还有个有前途的女儿呢,来日方长。”
真是英雄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没想到这么两句话像一颗催泪弹,老钱老泪纵横,说不出话来,只是猛地点头。
离开城北钱菲家,汽车向着万马镇长河村驶去。路上,秦文忠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情,一边看着窗外。江南的冬天阴冷阴冷的,但是麦田里的麦子依旧茂盛,直直地往上冒,田头的青菜长的肥润肥润的,大大的青叶子碧绿,厚厚的,稍微撕下一点,便冒出青青的水汁。如果是霜冻的青菜,割几颗炒来吃,加一点糖,那是极鲜美的,以前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母亲每次都要给秦文忠准备一碗炒青菜,如果是那种菜杆子短短的更糯,吃起来软软甜甜。远处的雾气还没散尽,一些房子若隐若现……
“老钱的事情,本来是可以打赢官司的,后来据说标牌厂暗地里搞了些事情,最后挺可惜。老钱也是硬骨头,顺不过来气,到处去上访,找记者,找电视台,最后捅到省城那边去了,这边就急了,差点就把他扔进局子里边去。”苗正光摇了摇头,平静地说着和他毫无关系的事情。
“工伤的事情,不是有专门的鉴定中心吗?拿出个报告不就可以证明了吗?”秦文忠问。
“这个原来是有的,据说。不过后来出了事情后,突然一夜之间什么都被推翻了,估计有人是打通了几乎所有的环节,鉴定的、证人、法院的……老钱都不愿意私了,一直犟着,不服气。”
“那律师怎么说?”
“律师?”苗正光显得有点不屑,“建议私了,老钱最后已经没钱请了,不过人的潜力真是无可估量,这些时间老钱自学法律,差不多半个专家了,估计努力努力考个律师证专门可以打工伤这种官司。”
“今天的场面,如果我们两个不在场,还真有可能打起来啊。”秦文忠又回想起刚才老钱的躁动,还有钱氏父子的强硬。
“其实还算好的,毕竟一个村里的人,如果换成交叉看管,估计要出事。”
“这还要交叉看管呀?”
“现在稳定第一位,面子也很重要,事情能裹着就裹着,裹到下一任管你天塌下来都不管,现在不是主流意识都这样吗?”
“看来我一直是非主流呀。”秦文忠自嘲着。司机小夏从后视镜里边看了一下,对着秦文忠笑了笑。
汽车呼呼地往前,两边的树木犹如幻影一般闪动着,路上车也渐渐多了起来,偶尔对驶而过的乡村巴士里挤满了人,估计很多人都放假了,到市里购买一些新衣、年货——过年,至少是一个给自己放松的理由。进入万马长河地界,汽车拐进一条几乎是单车道的石子路,发出沙沙的声音,偶尔石子蹦起弹在旁边的竹子上,两边的竹叶撩着车窗。万马在平江算是经济较为落后的一个镇,原先早就应该合并到隔壁镇上去,但人家坚持要等一两年后才愿意接收,这也挺有意思的,而长河村由于相对比较偏僻,离省道太远,主要还是靠着农业蔬菜瓜果支撑经济。
“应该快到了。”转过一片竹林,车子靠近一个村庄,苗正光从车窗看了一下,“你看,那边唯一一座平房的那块,烟囱还正冒着烟呢。”
“这次应该没有节外的事情了吧?”
“吴锦程家?据我了解应该没有。”苗正光了解秦文忠说的意思,补充着,“他父亲是残障人,从小小儿麻痹症,右腿短小了很多,母亲精神有点问题,不过大部分时间不会发作,两个小孩倒是很正常,姐姐在市里上中专。你说,父母这个样子,两个小孩长得好而且又聪明,有用功,还真是奇怪啊。”
秦文忠没有回答,透过车窗,看到不远的地方一个两间平房靠着一片竹林,旁边是一条小河,另一边则是一片菜地,一个男人在屋前收拾着柴火。车子只能停在路边,两个人走过一条田埂,到那个男人跟前,他才发现有客人来了。
“苗老师,你们来了,屋里坐!”刚才收拾柴火的男人坐在凳子上的时候还看不出来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一站起来发现右脚确实不方便,整个人的身体好像站在颠簸的船上左右晃动。
坐在客厅里,秦文忠环视了一下,感觉倒是比往常人家舒服很多,虽然是平房,但不旧,墙壁好像新刷了不久,客厅用水泥砌了一下,东西不多,摆放得很是整齐,一张八仙桌擦得干干净净。左边一间是主卧,隔出一个小房间作为书房,平时也可以放一些杂物,右边进去是厨房,老式火灶正在烧水,再左拐是另外一间房间,从厨房还可以到屋后边,沿着房子和竹林间的小道可以到河边。因为现在的河水不能用来烧水,做饭,所以房子后边挖了一口井,平时洗衣什么的用。看得出来这家的主人很善于利用空间,简单朴实,注重实效,而且整洁。
“这是吴锦程的爸爸,金贵,这是我们校友,也是助学金的发起人秦文忠。这次我们过来就想随便看看。”苗正光先是介绍了一下。
“好,好,小程去村里买点东西了,你们先坐。”吴金贵看到刚才秦文忠仔细看了看房子就说,“这房子我们也是新住进来不到一年,原来是老王家的,他的新房要翻到村后边去,原来的政策是要么搬到农民新村,要么在原宅基地上新建,后来村里边看到我们家的老房子几乎就要倒了,就变通了一下,我们折价买下这房子,村里边还补贴了好多,给老王家批了新的宅基地,这事情费了村里老大的劲。哎,还真得感谢村里边,还有邻居对我们的照顾,我们两个大人都不太活络,平时我就捡捡破烂,小孩子也正是读书的关键时刻,不想让他们分心。”
“您做得是对的,现在尽量给小孩子一些好的环境,让他们专心念书,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读书,其他的事情过了这个阶段再说。你现在负担不小呀,两个都在念书。”苗正光附和着。
“其实还好,我们全家人的要求不是很高,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现在到城乡结合部捡破烂挺好的,都在发展,破烂就很多,再加上政府政策好,我们两个都享受农村低保,而且是村上重点照顾对象,能吃得饱,穿得暖。每逢节假日还有慰问金什么的。”说起这些,吴金贵滔滔不绝,“两个小孩子也还好,大姐在市里上卫校,就要毕业了,小子考上平江中学。”
“锦程在学校里表现也是相当不错的,不但学习成绩好,而且多才多艺,这孩子你还真培养得好。”
“那是学校培养的好,说起来也惭愧,这小孩子有出息吧,我们大人该开心,但是偏偏摊到我们家,这就成为一个幸福的烦恼。我身体不便,他妈妈也做不了什么,也再不能要求邻居、政府帮我们什么……”
“这次首都地区校友会秦文忠他们发起了捐助计划,上次也跟你说过了,学杂费、书费还有每月都有补助,您就放心,让孩子专心念书,而且基金会捐助是连着三年的,如果成绩好,还有奖学金。”
“真是感谢你们,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世道好人光让我们家给遇上了。你们先坐会,他妈妈有时候会有点问题,跑出去一天不回来。”吴金贵点头道谢,站起来朝着厨房方向喊着,“小丽,水还没烧好?给老师泡茶啊,我出去找找你妈,不知道她又去哪里了。你照看着些啊!”
“好,水好了,马上就出来。”厨房里边一个姑娘的声音回应着。
一会儿,厨房里边走出一个姑娘端着两杯茶,“两位老师喝茶吧。”
秦文忠刚想说谢谢,看了一眼姑娘,自己先傻眼了——这不是那个吴小丽吗?在夜总会包厢里画的是浓妆,后来在房间可是把妆都卸了下来。两个人对视了一下,都有点慌乱,秦文忠不觉得头上一阵血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而吴小丽更是满脸通红,嘴唇微微颤动着,眼神慌乱地左右闪动。她放下茶杯,说了一句:“我去看看锅上的东西。”转而就往厨房里边冲……
这时的秦文忠脑中一片空白,没有想到在这里遇到吴小丽,而且是这样的场合和环境下,自己来代表校友基金会做好事的,至少在别人眼里顶着重点高中平江中学杰出校友代表,地区校友基金会代表,名牌大学老师等等光环,在这样的乡村任何一个光环都让人羡慕,但是在这一刻,在这个柔弱的女孩面前,自己好像穿着“新衣的皇帝”,招摇过市,只要这女孩一句真话,就可以让自己撕下那些事实上不知所谓的光鲜外衣,露出赤裸裸且丑陋的身体。他在想此刻的吴小丽是不是回到房间,嘴上不说,但心里在狠狠骂着自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白天伪装地斯斯文文,还到处举着公益的牌子到处博取别人的信任,但是一到了晚上就目露绿光,与禽兽无异。平日里满口道德仁义,暗地里毫无基本的做人底线,这样的人是最让人唾弃的。
秦文忠使劲地捂了一下茶杯,感觉头顶上一丝的凉意。会不会等一会吴小丽从屋子里冲出来,当着苗正光的面指着自己的鼻子臭骂一顿?那自己真的是颜面无存,秦文忠都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文忠,我发现了一件事情啊。”这时苗正光却不合时宜地凑过来,轻轻地跟秦文忠说话。
秦文忠思绪被打断,手都发抖了,神情有点慌乱,但故作镇定地看着苗正光,随时准备回答他意料之外的提问:“有啥事呀?”
“你怎么了?我都没说呢,看你慌得。”苗正光抛了一个暧昧的眼神,轻声说,“我发现,你这个人特别有异性缘。是不是?”
“怎么说?”秦文忠这时最不愿意讨论的话题就是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要啥没啥的,你乱说。”
“哎,这就是你认识不到位了,现在有两类人受欢迎,一类就是有房有车的富二代,另一种就是您这样的表面上要啥没啥,实际上啥都有,要长相,也不差,说才情,相当了得,论身体,那不是我们这样满身膘的人能比的。你说是不是?”
幸好没有点到秦文忠的痛处,他暗暗舒了一口气,说道:“那是你的感觉,一般人都会拿自己的缺点和别人的优点去比,殊不知人人都有缺点,人人都有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