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看你好像挺无奈的,没啥心气神,别想那么多。”秦文忠虽然看出来张健压力之下有点泄气,想要去鼓励鼓励,但其实不知道如何去说服,因为有时候他自己都感觉莫名的无力感,想走一步算一步就可以了,不过他有一个优点就是对事物永远抱有希望,并为之不懈努力,无论早晚。
八
第二天一早,秦文忠告别张家,坐上乡村巴士再换上市区公交来到了母校。因为来得比较早,苗正光他们还没有上班,他也正好好好地在学校里边走走。原来老教学楼、宿舍和食堂都已经拆了,新建的相当是气派,不过对于秦文忠来说,除了感慨一声变化真大以外,已没有什么太深的感受。离开的时候是夏天,蝉声阵阵,蛙声片片,而现在大部分的学生已经放假,冬天的萧肃加上本身环境的安静,最后的记忆与现在的感受反差实在有点大。踱步到老图书馆,那是镇校之宝,保留的还算完好,包括馆前的几棵大树和花草,斑驳的墙体在朝阳的映照下反射出古铜色的色彩,旧时的大门半遮半掩,仿佛一推即可进去,却又好像不忍进去打扰安静的书生。二楼南教室原来是上音乐课的地方,从一楼可以看到黑板上那几个字——“音乐是人类共同的语言”。秦文忠还记得当时的音乐老师姓赵,赣州人,无论冬夏都是穿着裙子,只不过薄与厚的区别而已,每当上课赵老师总会画上淡淡的妆,前十分钟先来发声训练。课桌上写满了青春期男生对于女人的想象,当然包括对音乐老师美丽的赞美及不明就里的幻想。有些话秦文忠到了好多年后才理解,同时也确认了一个事实——确实很多人早熟多了。此时,秦文忠也不禁直起嗓子吊了几声。
操场倒是没有太大变化,上学的时候秦文忠他们住校生都是轮流值日领操,因为起来一般都很早,六点都要就位,那时候最不够的就是睡觉,六点钟看宿舍的大爷就在那里喊了。有一次他值日的时候,前晚换下的长裤忘了系上皮带,结果一个早上一只手拎着裤子,一只手做操,实在是很经典。还有厉害的是,冬天六点钟天还黑着呢,一群人跑到操场上,天开始放亮,发现前边带操的同学前后穿反了。其实高中生活对于秦文忠来说并不算特别丰富,一则上大学的压力,另外他内心实在痛恨高中的应试学习方式,作文要三段式,四段式八股文,每天的卷子一摞一摞的,每周几乎都要考试,排名,还有城乡学生的一些隔阂……倒是现在回想起来学校里的一些小插曲还是感觉挺有趣的。
“丁零零……”秦文忠的手机铃声响了,“喂!是苗老师吧,好的,我已经在学校了,嗯,好,门口见!”
是苗正光到学校了。
学校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小青年,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站在一辆车旁,另外一个正迎着走过来,略胖,但皮肤很白嫩,一副金丝边眼镜,平头,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皮鞋擦的铮亮。这么一看,秦文忠倒是审视起自己来——好像自己穿的太休闲了,一件土黄色夹克,蓝色卡其布裤子,休闲鞋。
“是苗老师吧?”秦文忠快步上去,和金丝边眼镜握上手。
“文忠,叫我正光就行了,虽然我该长您几岁,不过我们别客气。”苗正光点着头,“我是96届的,我们在学校里边还应该碰过面的。”
“嗷,你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你是学校的演讲冠军,好多晚会也是你主持是吧?风云人物!”秦文忠想起来,苗正光演讲风格特别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很适合抒发大无畏的革命情怀,倒是很配现在的职业。
“后来考到了杭城大学,毕业后回到母校做些政工团队的工作,业余在钱塘大学读了硕士,偶尔也带带课什么的,比较杂,比较杂,不像文忠你们,正统!”苗正光好像有点自嘲,又好像在解释,引导着秦文忠向着车过去。
“现在可是博采众长的才是大家,苗师兄谦虚。”秦文忠说。
“过奖,过奖。这位是学校的团委干事小夏,刚师范毕业,先帮我做些事情。”刚才看到的年轻人朝他们两个点了点头,然后钻进驾驶室。
“我们先去钱菲家吧,跟她家说好了,小夏,城北那边,你认识吧?”苗正光跟小夏说了目的地,然后转过头来,“文忠,之前我给你的那批学生,好多人都不在家,所以我们几个领导商量了一下,为了避免你白跑一趟,就选了部分家人都在当地工作的,后来提交学校党委通过的。”
“哦,对,你们做得很周到,我也怕这次给你们带来工作上的不便,我这边跑完这趟回去还要写个报告给校友基金会,年后回去还要述职,整个工作就要转交给其他校友了。”秦文忠说。
“还是你们做事情细致、规范。我们常年在小地方,有时候难免考虑不周,大家互相理解互相理解,据说你要去国外交流一段时间是吧,很好啊,多出去走走开开眼界,不像我们。”苗正光说。
“是呀,到时候新的联系人还望母校老师多多帮忙,毕竟地区校友会的校友们虽然身处异乡,还是非常关心家乡的发展,也非常希望母校越办越好,能输送更多好的学生,这是社会之大幸。”
“对,对,我们的目标其实是一样的,一样的。地区校友的境界高,这次我们和市里边的教育局沟通会上,我们还把校友会在学校设立的助学金和奖学金的事情汇报了,得到了肯定和好评,如果有机会还想请你和教育局的领导会个面呢。”
“呵呵,留得青山给后来人吧,后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我最想把基础的功课做好,以后有更高阶段要去实现,留给下一届的秘书长吧。我们都希望能将校友会这个资源用到刀刃上。”
“对,对,说得好呀,本来孙副校长这次也要陪着去,后来要去看望一下在医院看病的教育局徐副局长。”
“哦。就我们几个年轻人倒显得活络,领导太多大家太拘束,是吧?”秦文忠对于这些倒是没有什么太在意,事情做好就行了。
“对,对!”苗正光也是放松了很多,“钱菲家挺近的,出了那次事故后,她爸爸也没有什么稳定的工作,农忙的时候替人家挑担子,平时就去工厂打临工,干干体力活,不过姑娘很懂事,成绩不错。”
秦文忠微微点点头,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转头看了一下窗外。城北原来是一个乡后来成为市区的一个卫星村,记得高中的时候,出学校,跨过环城北路一会就到城北地界,都是一大片的农田,冬天的时候还长跑,绕着大片的油菜地和麦地穿梭,全是田埂小路。现在却是另外一番景象,环城北路外是一大片的城市延伸区,超市、居民小区,一条新华路连贯着市区和城郊,再过去就是新的工业园,大片大片的厂房,一部分是中外合资,一部分是本地的传统集体或者私人企业。
“快到了!”苗正光起身抖擞了一下,从车窗看前边,“咦,钱菲他爸已经在马路边等了,旁边还有两个人是谁呀?”
秦文忠探头看到远处,一个中年人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脚下蹬着一双旅游鞋,眺望着远处,旁边有一个穿着不太合身的西装,看起来年纪稍长一点,另外一个是年轻人,块头挺大的,脸上还有一些横肉。
从车里下来,看来苗正光和钱菲他爸爸认识,一下子手就握在一起,苗正光寒暄着:“老钱,这么冷的天气,还这么客气出来迎接,这几位?”
“哦,是我们村里的,村长钱云红,我们一个姓的,小子是他儿子,小同,听说菲菲学校老师带着首都的领导来,怎么说也要过来,我挡也挡不住。”老钱一边介绍着,一边带着大家往家里走,“菲菲刚去地里割草了,应该回来了,本来叫她不要出去,她非得要把草割完再说,这孩子别看是个女孩,个性还真强,像她妈妈啊。”
旁边的钱云红和他的儿子跟在后边,话倒是没有,但是这几个人说的每个字都好像收音机一样被他两录在耳朵里边。刚才被老钱说成是首都的领导,秦文忠感觉浑身不自在,赶紧解释着:“老钱,我不是首都的什么领导,说近点我们是乡里乡亲,也是钱菲的师兄,说的长点,我们就想通过母校帮帮一些小孩子。小孩子凭着努力考到平江中学可不容易,而且听说钱菲学习很努力,成绩也很好。”
“哎,多谢你们,太感谢了,特别是苗书记,前几天就来过一趟带来了好多的年货……”老钱说道。
“哦,那是学校给老师派的任务,一定要家访,是家访,顺便拿了点小东西……”苗正光打断了老钱的话,接着茬,“钱菲呢?”
老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满脸通红,拿了几个凳子招呼着坐在门口,一则天气冷,晒晒太阳,二则他家里虽说垒起了两层小楼,但只有两开两间,也没有粉刷装修,客厅里窗户还是用塑料纸糊了一下,大的洞用从服装厂捡来的布条塞着,但还是挡不住呼呼的西北风吹进来,里边比外边还要冷。
“来,来,秦师兄,坐,苗老师,云红,小同。”老钱招呼着,扭头朝里喊着,“菲菲,苗老师他们来了,拿两个热水壶出来,泡几杯茶!”秦文忠揪住这个空当看了一下老钱的右手,戴着手套,蜷成一个拳头,粗看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是在搬凳子的时候,左手用的是手指,而右手用的是胳膊拖着。头发大部分都已经白了,古铜色的脸上一条条沟壑深深烙上了岁月的痕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走起路来倒是稳健着,但身体看起来明显往一边倾着,好像是一边用力过度一般。
钱菲拎着两个热水壶和一包茶叶出来,给每个人沏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满脸通红。说起来,从标准的南方美女来衡量,说不上典型,但却有另外一种风韵,一种过早承担生活压力所历练出来的忍耐,一种青春之花浸淫在校园里的纯洁,一种排除干扰,向往美好的专注。高挑的个子,典型的马尾辫,面部轮廓分明,特别是眼角,显得有点傲人,细长的丹凤眼,眼神透出柔和,又有点倔强。
“小同,喝茶!”秦文忠看到从钱菲出来到现在,小同一直盯着她看,故意替她解了一下围,钱菲起身看了看秦文忠,颔首表示感谢。
“钱村长,你看这快过年了,我和文忠就过来看看,你们家里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忙,要么……”正光看钱云红和小同,光坐着,也不出声,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挺尴尬的,索性支开他们。
“没事,苗老师,我们和菲菲家都很熟悉的,就当串门吧,没啥事情。过来也想听听领导的指示。”钱云红说得很轻松,不过面无表情,也没有走的意思。
苗正光看是支不开这两个人了,只好继续自己的职责,说道:“我们这次趁着年前这个空当,就想到各家了解一点情况,对于有需要帮助的同学酌情进行考虑,希望小孩子能够专心到学业上边,这位是我们首都地区平江中学校友助学基金会的秦文忠秘书长,要么文忠你说吧?”
“行,我就简单说两句。我们校友会就是想给母校贡献一份校友的力量,之前我们在平江中学设立了奖学金,奖励那些成绩排在前列的各年级学生。从今年开始我们增加了助学金项目,给那些需要暂时缓解困难的同学提供一些帮助,活动得到了母校的大力支持,同时据说也得到了市教育局的高度好评。这次我代表基金会,苗老师代表校方,一起来走访几个学生,简单了解一些情况,我这边也要回去给校友会汇报。”秦文忠说。
“其实,钱菲这边的情况我们大概都有些了解,这小孩在学校表现很好,表现出了先锋模范作用,和老钱我们也交流过几次,基于目前收集到的情况,钱菲是我们确定帮助的对象。老钱,您看……”苗正光说。
“亲兄弟明算账,我想知道大概一年多少钱?”老钱看来早就想好要问什么了,不过对于秦文忠来说,这点也必须要说明的,最好是当面说比较好。
“学费加书费,再加上每个月有一些补助,大概一个学期八千到一万。”秦文忠也没有给一个特别具体的数。
“非常感谢,有一点我想说的就是我们家菲菲成绩好,人也很乖,我真心希望她能集中精神学习好,另外一方面我和菲菲商量过了我们暂时是有点困难,我们能接受我们现在必需的,其他的还请秦师兄,苗老师拨给其他有困难的同学。”老钱的语气挺肯定,应该准备好很久了,随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虽然我现在工作不是很稳定,但总体上来说还能干点活,有点收入来源,我们省吃俭用一点没什么问题的。”
这点,秦文忠倒还是没有料想到,原本以为老钱会狮子大开口,讨价还价,甚至他都想好了如何去应对可能出现的偏离常态的对话,可现在对方竟然要求如此简单:“老钱,其实……”
“哦,没事,文忠,老钱是硬骨气,不愿意欠人人情,就照他的意思吧,如果有什么问题,我来协调,到时候知会你们这边。”苗正光知道秦文忠想坚持,看来打过前站毕竟不一样,对对方更加了解。
“人家给,你就拿着吧,自己困难别逞强啦。”沉默了好久的钱云红倒是发话了,“再说了千万别耽误了小孩。”
老钱低着头,满脸涨得通红,摆弄着自己的右手手套,张开手掌,没有手指的几个指管被甩来甩去,没有回应村长的话。
突然,大家一起沉默着……
“我说云红,我逞啥强啊?我本来要逞强吗?我在标牌厂里边干得好好的,一级执业证都有,我养不活我们父女俩吗?你跟我说别逞强,我都到这个地步了,我还不能保持最后一点尊严吗?你说你今天来做什么,还带着儿子?!”老钱突然站起来,对着钱云红嚷起来,情绪有点激动,让大家猝不及防。
当然最意外的是钱红云父子俩,坐在凳子上,仰着头,呆呆地看着老钱。还是钱云红先回过神来,一把阻止了刚要起身的儿子,对着老钱:“哎,我说本家,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也不是为了你好吗?这么激动干什么?”
“你看到了,他们是菲菲学校里边的老师和师兄,不是记者!你可以回去了。”老钱瞪着眼珠。
“我们就坐着,我们不说话,得了吧。”钱云红和小同坐下,喝茶,没理老钱。
“凳子我们要用,你回家搬一个吧。”说着,老钱要去抽钱云红屁股下边的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