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解决得如此顺利还是出乎吴保平父子的意料,但问题在欣喜还在心头的时候就接踵而来。夏天似乎来得特别快,太阳强烈的照耀下,垃圾堆开始发生一些反应,加上东南风夹杂着夏天潮热,一阵阵恶臭扑面而来。时间一长,有些小孩和老人感到有些恶心,渐渐地有人开始闲言碎语给陆明江压力。陆明江一方面给乡里领导建华他们卖了乖,另一方面也得了保平的好处,所以尽量打马虎眼,但还是有点压力,悄悄给保平提醒好多次,希望能找到一个平衡解决的方法——这其实也令吴保平一家头疼着,因为自己家现在也是受害者,整个村都在下风口……
“保平,听说前几天前村的老金头在卯河坝上那些垃圾堆里边捡东西,翻到一个枕头,撕开一看里边有五千块钱!还有听说捡到金戒指的,反正大坝附近小队的人现在天天到垃圾堆里边去翻,光柴火就捡了好多,晒一晒够冬天用的了……”一天傍晚,父亲吴国强从外边回来跟保平说。
保平听后若有所思,马上去找到陆明江,说道:“明江叔,好消息,现在的垃圾堆成了香饽饽了。”便将父亲的话转述了一遍,同时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法交予陆明江协助。
第二天,广播里边出现一则通知,大致意思是这样的:近期由于有村民在卯河坝上经常翻捡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最近去的人较多,导致为争夺资源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请各位村民冷静对待,秉承先到先得的原则处理事情。同时坊间流传着由于城市里的居民对东西不爱惜,很多半新不旧的家具、生活用品等物品丢弃,甚至有些老人与家里关系紧张,临走还没将积蓄告知家人,结果放着钞票、首饰等贵重物品的枕头、被褥什么的被当做垃圾丢掉,之前老金头捡到的五千块估计就是如此。
此后的一段时间,附近三个村的村民除了下地劳作之外,口中交谈的便是今天是否去坝上捡垃圾,捡到了什么,还有什么新发现。几乎家家门前都有从垃圾堆里边发出来晒干的柴火,堆架在水泥地上暴晒。已经没有人关心东南风带来的垃圾堆的恶臭,没有人关心这些垃圾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能消失。大家开始遗憾怎么没有早点发现里边的“宝贝”,羡慕捡到“宝贝”的邻居,然后经常一大早便去寻觅翻找着,即使找不到好“宝贝”,至少总能捡到一些没见过的奇特的东西;原来接受补偿的村民开始埋怨其他邻居,说这地他早就占了,应该让他先去捡;甚至租用运货垃圾船上的工人也开始加入到翻捡垃圾的行列,先是在船上找,后来想禁止村民捡搬到坝上的垃圾,结果互不相让险些酿成冲突……
后面几批垃圾处理的日期也将临近,保平那天到村委办公的地方找陆明江。在院子里边,几个小孩在玩耍,有几个嘴里正嚼着东西吹成一个个大泡泡,好像是泡泡糖,另外几个用一个个塑料膜一样的小袋子装着水在比赛,看谁水装得多,谁的涨得大。起先保平还不是很在意,当看到小孩撕下的外壳的时候一下子觉得有点眼熟,定睛一看竟然是避孕套——之前只在“汶州发廊”里见过。保平不自觉的有点脸红,夺过小孩的东西训斥着:“这东西脏,不能这么玩,赶紧丢掉!”一边将地上的外塑料壳和避孕套丢到路边。
几个小孩见势就慌了,大喊:“我们玩,关你什么事情。”
“这个是什么你们知道吗?你们是从哪里拿的?”保平恨不得马上让眼前的东西消失。
“这不是泡泡糖吗?我们从卯河边捡的,人家还捡到巧克力呢,可甜了。”其中一个小孩说道。
“那里的东西玩一玩行,不能吃,不能放嘴里。”除了说这些,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他也没有办法挡住大家趋之若鹜的行为,甚至后来听说有人在垃圾堆里翻出了死婴,听着就毛骨悚然。
找到陆明江,主要是要一个签字,广播发布一则通知,大致意思是目前还将从外地引进一批类似的“肥料”,如有之前卯河大坝相同占地的村民可以报名,补偿额度是1:1,但有优先翻捡的权力,名额有限,先到先得。这样的消息发布结果可想而知,好些人晚上去陆明江和吴保平家里希望能得到这个名额,更有甚者甚至不要补贴只要有限占有第一轮翻捡的权力即可。
事到如今保平回想了一下,从一开始的担心到现在的放心,吴保平其实都没有到过现场,现在情况已在可控范围内,他倒是心痒痒了。捡了个周末的早上,和保法两个人去卯河边看看。
兄弟两个,每个人穿了长衫长裤,蹬了一双绿色解放鞋,头戴一顶大草帽,手里拿了一根竹竿,防止骄阳的同时好像是去翻垃圾的。从家里到卯河坝走也要不了四十分钟的时间,两个人走的时候,早晨的露水还没有干,刚过小队旁边的小河,抬头就看见远处绵延的一条背脊一样的垃圾堆,两头都有小村庄遮挡看不见首尾,这时候还能闻到一些臭味。慢慢走近,刚才看见的其实是一个月前第一次堆上来的,经过了大雨的冲刷,村民们“夜以继日,不吃劳苦”地翻捡,能燃烧的木制品,稀奇古怪的城市里的东西都被拿走了,剩下一些诸如白色的塑料盒、塑料袋,烧焦的翻开的棉絮枕头,被褥等东西。垃圾堆底下慢慢还露出一些之前种的蔬菜的菜根,在露水的滋润下倔强地露出绿色。保平踩了上去,站到顶部,左右相望,各延伸了大概好几里路,对面就是滚滚的卯河水,感觉就像是将军视察阵地,迎风而立竟然有点踌躇满志。
兄弟两个沿着垃圾堆脉,浅一脚深一脚,步履蹒跚地往前走着。远处,好几条船正在靠在岸边,每条船上都有好些人正从垃圾堆里拣出一些东西,堆在船身的角落,另外一些人忙着将船里的垃圾放在传送带上送到岸边。在岸上,传送带的一头还有几个人将垃圾装到簸箕里边,雇来的人就将散的垃圾挑到远处倒下。周围站着好多人,都盯着船上的垃圾,一些人还将目光早早投向了船舱,希望能早早物色好目标,另外一部分人用着有长柄的铁钩子在垃圾堆里边翻找着,一手拿着一只脏兮兮的蛇皮袋子,不断将找到的东西往袋子里塞。坝内陇间临时性堆着一些垃圾堆里翻找到的东西,由同伙不断往回运着。保平兄弟两个没有想到,这么早的时候都有密密麻麻这么多人已经在垃圾堆上“寻宝”了,便夹在人群中间往前走,同时不断用手中的竹竿好像翻找着什么东西。这个动作引来了其他人的警觉,好多人用排斥的眼神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好似这两个人就是非法入侵者一样,希望其早点在自己的领地上消失,直至目送其在自己翻找的范围内消失。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出戏的导演就是这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他们每个人的角色和表演出乎这个年轻人的意料,但又是这个年轻人期望看到的。乡村人祖祖辈辈在农村,几乎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土地,从未体验过大都市的灯红酒绿和琳琅满目,即使现在在大都市百万人废弃的垃圾里也能寻到不一样的“繁华”和“新鲜”。他们用这种最为原始的近似“屎壳郎式”的方式消耗着另外一个繁华而又纷扰的世界产生的废弃物,用这种方式阅读着“先进、前沿”。为了实现在垃圾中找到“宝贝、稀奇之物以及可用之才”,他们可以忍受垃圾产生的恶臭,互相的谩骂和敌视——人有时候真是奇怪而又直接的动物。
两个年轻人“巡视”完自己的杰作之后,除了还能经常闻到垃圾发出的臭味,偶尔村民讨论淘到“宝贝”以外,一切都渐渐的平息着。而发生实质性改变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保平,小小年纪终于赚到了第一桶金,第二个就是国良,通过这次的暗中斡旋,解决了浦江市一些人的燃眉之急,得到的便是项目,赚得盆满钵满,这是后话,直到吴建华一家跑路到国外后才在坊间流传。
十四
20世纪90年代的中后期,是江南这片肥沃的乡村土地上发生最实质和深刻变化的时期。经过了前期很长一段时间的政策释放、外资引进,各个地区形成自己独特的产业群体。平江成为了全国最大的服装加工生产基地,本地好几家服装生产企业的规模在东南亚都是首屈一指。当地众多劳动力被吸引到服装加工厂里打工,几乎所有可用劳力在本地合资企业里打工赚钱谋生,替代了原先世世代代靠种地生存的生活方式。同时最先几批的打工者逐渐了解了企业的运作流程、产品生产特点后从工厂里走出来,解决大企业生产力不足,部分成熟企业将一些产品环节分包给小企业的问题。他们一般先从小作坊开始,逐步多雇佣几个工人,规模逐渐扩大,形成代工生产企业,规模几十个人到几百个人不等。这样的企业一部分走上代工和自主品牌兼营的道路,一部分坚持低风险的代工模式。整个企业的生产梯队形成大型中外合资企业、本地大众规模的企业、数量浩瀚的小规模代工企业、小规模家庭作坊式生产,而主要的销路为出口。
怀揣着第一桶金的吴保平实际上潇洒了很长一段时间,独自一个人去了好多地方,看看外边的世界,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初秋。江南的气候四季分明,春天的和风似剪刀,夏天的骄阳火上烧,秋天的露水透心凉,冬天的寒风刮骨刀。立秋时节还延续着夏天的热浪,平江市到处都在修路,到处都在建厂房,个个如火如荼地在赚钱,停不下来。保平也想投资从代工做起,但是究竟是做传统布业的,还是羊毛的,是成衣的,还是花边的,他也没有想好,另外一方面感觉目前的资金实力也不是很够,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考虑自己的第二桶金的问题。
开过了家庭会议,父母都很传统,想从家庭式作坊开始,买几台机器,从附加值比较高的花边做起,从代工工厂拿余单。但保平和保法的想法却不一样,做什么目前倒不是考虑的重点,因为需求太旺盛,做什么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但家庭式作坊成长太慢,而且活太累,三角债处于食物链的最基层,如果有一定的资金,直接从大企业拿单子做代工这样资金流相对比较稳定,整个产业发展初期,跳级相对容易,所以,兄弟两个还是想找效率比较高的方式——从后来的事情发展来看,其实他从外边“考察”回来其实早有主意,不过需要一些其他方面的考虑。
这次是保平主动找的国良,国良家刚在老宅基地上翻建了三层半的仿欧洋房。在当地农村,因为农村自建住宅的地基不会特别深,而且江南农村的土质相对比较松一点,政府审批最多只能建三层,一些村民擦边球搞一个假四层,也就是三层半,最高处是阁楼,可以放很多杂物,后来的秦文忠家也是一样。不过国良家的房屋风格在当时当地确实突破了尺度。平江地区传统的平房一般三大间,没有院子,中间双开大门是大厅,右手边一般是父母主房间,左边一般是晚辈的房间,同时左右房前后还可能隔开分别可做杂物房和厨房。房顶是中国传统的脊梁式,中间主梁,向四角延伸有副梁,形成四个屋檐角,整体上显得四平八稳的样子。后来平房都推倒盖成楼房,房顶样式几乎没有变,多的是房间,一般用几层几开几间表示。比如三层三开九间,就是三层楼房,每层三间,共九间,也有三层三开八间的,就是三层楼,底下两层每层三间,最高层有两间,两外一间的位置是一个平顶大阳台,夏天可以纳凉,晒东西。乡野重风水,阳光便是代表,所以所有的建筑几乎都是正向朝南。邻居房子宅基地的距离一般都要是一天24小时房子最长阴影的两倍,如果某个时辰前边房子的阴影照到后边邻居的宅基地上,基本上两家就要为此吵架一辈子了。同时每家每户房前都会有一块水泥地,一般的长度和屋宅宽度一样,宽度就不尽相同,主要是用来做农作物的收集和晒太阳用的。慢慢的田间的活动少了以后,水泥地变成一个象征,几乎无所用,但却是必需的搭配。而国良家的楼房有点像哥特式和罗马式建筑的综合体,整个楼房大概有十来间,底部还算传统,就是顶部尖顶,最高处似乎是一个瞭望台,倒是可以放一张小桌子几个人喝喝茶。外墙全部用白色的瓷砖贴上,阳台用玻璃全部包裹着,整个建筑似一个欧式古堡,不过在保平看来这更像是一个碉堡。楼的外部还围了围墙,一扇大铁门很少打开,里边倒是养了两条狼狗。之前给过电话,这天国良他们都在家。
进屋坐下,保平感觉吴国良家的人并不热情,也许那是当然,两家差距太大,要不是那两件事情让两家有些联系,这个本家也许在路上都不会正眼看一下保平这样的人。保平也无暇观察国良家富丽堂皇的内部装修,主动拉近距离“汇报”了一下上次浦江垃圾的处理情况,虽然国良其实比他还了解内情,还一句不搭一句的说起了去外边游玩遇到的新奇事情。
两个人根本不在一条平行线上,都觉得挺尴尬,保平索性就敞开来说来的目的:“国良,有个事情想咨询一下您……”
吴国良呷了一口茶:“嗯,说说看。”
“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广东,那边博彩业很发达,很多人每天都买彩票,什么六合彩、刮刮卡。现在我们这边大家慢慢都有了闲钱,而且这些年经济发展好,有钱人的生活大家都看到了,对于有钱的期望也越来越强烈,我想我们能不能搞一个全民的博彩活动,就轰轰烈烈地搞一次就行,你看如何?”保平尝试着将意图和盘托出。
“这个倒真的可以,广东那边的情况我清楚,我也去过好多次。你想怎么个搞法?”国良倒也没有怎么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