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管员往后一靠，稍微定了定神，撇了一下嘴，好像不屑地说：“是你家婆娘不签字先，不签字就拉电闸，来的时候村里边就这么说的！”
王世坚婆娘扒开人群，冲到前边，破口大骂：“你这王八羔子的，连我们家七十多岁的老人都算在里边，你这分明是抢，这是来商量的吗？”
“我告诉你们，我姐夫就在镇税务所里上班，小心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再起哄，给你们每人罪加一等！”协管员精瘦精瘦，说话结结巴巴的，似乎思维也不太灵光，就是这霸道劲倒是挺外露的。
这句话好似一个炸弹一般，人群开始轰响着，王世坚喊着：“好，就抓你这个狗官的亲戚。拿绳子来，绑上，叫人去税务所讨说法！”说完，不知谁递给他一根麻绳，像捆布料一样三下五除二把瘦不拉几的协管员给绑了。一旁的赵丽在一边一五一十地将在明和于福龙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来了一句：“人家压根就没理会咱们，如果不给他们看看我们的力量，还真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咱们走，要他们今天就给结果！把上次收拾的东西拿起来，去镇上税务所！”
冬天的天如果不晴朗，夜色来得特别早，一群人有的打电话，有的开着小面包，从各个村里涌出来向着新历镇税务所挺近，一路上浩浩荡荡，引起了好多人的侧目围观。来到镇税务所门前，已经有百十来个同乡正端坐在门口，税务所的门口挂满了横幅，有红的也有白的。门卫早就藏到了楼里，税务所的大楼地处最繁华的富民街，是新建的一栋五层五开的大楼，附带一个大院，里边停着印有“税务”二字的面包和小轿车。整体上虽然看起来不大，但全部是大理石装潢，大门正朝南边，两头石狮子形态各异，不过现在大门关得紧紧的，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也进不去。
王世坚一干人等到达目的地，看到路比较近的乡亲早就“攻占了战略高地”，赶紧过来汇合，向着里边的带头人石正国打招呼：“正国，我们到了！”说着将捆绑得像只大闸蟹般的协管员拖到税务所的大门口，说道，“喊吧，把他们都喊出来吧。”
这下黑压压的一片，光在门前静坐的就将近五六百人，把整个街区全部都占领了，加上随身带着的条幅、棍子，骑的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密密麻麻。附近商户、工厂刚下班的工人、不明真相的居民等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阵势，纷纷聚拢起来，几乎形成第二道外围线。而且这些人嫌自己看热闹不过瘾，拿着电话纷纷打给附近的熟人，将其招揽过来……
靠在税务大门边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协管员，这时候一边用头撞着大门，一边嘶哑地喊着：“姐夫，姐夫！我是阿兵啊，我要进去，快点救我！”几分钟后，二楼的阳台上探出一个头来，看了一下，是白朝歌，对着楼下喊着：“阿兵，你稍微等一下，我报警了，你坚持一下！”一边对着下边静坐的人群喊着：“你们听着，赶紧散开！你们这是犯罪！这是犯罪！是要坐牢的，要坐牢的！”
王世坚站起来，挥挥拳头，咬咬牙，喊道：“坐牢总比饿死强！无缘无故的苛捐杂税快逼死我们了！你们要给我们一个交代，镇政府上午答应了的，还要交出伤人凶手！”
“讨要说法！交出伤人凶手！”
“……”
众人纷纷站起来，举起横幅，直着嗓子喊起来……
对方的声音淹没在群情激奋的高喊声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是聚集的人群有车的将车启动，打开直射灯，加上路灯的照射，一点不比白天暗。更加令大楼里的人胆战心惊的是，围困的人群好像没有任何疲劳的感觉，在外边似乎没有散去的意思。
“看警车来了！”白朝歌小声跟着旁边的同事说着，刻意压抑着心中的兴奋。
对的，警车终于来了，大摇大摆地开到了大门前，还闪着警灯，车门打开下来三个派出所的民警，后边还有三个穿着黑色协警服，骑着自行车，后座挂着一根长长的“治安棍”的乡村治安员。三个民警和三个治安员站成一排，隔在静坐人群和税所大门之前。中间的是所长徐明福，好像是刚吃完饭，从车里出来还剔着牙，一脸的横肉，看了一下场面，直着嗓子喊道：“谁是带头的？站出来说话！”停顿了一会，见没有人应声，撇了一个鄙视的眼神，高声笑道：“有胆子出来闹事，没胆子出来认账。算什么好汉？”
被石正国拉了一把，王世坚结果还是站了起来，对着徐明福说道：“我们都是维护自身的正当权益，我们都是自愿来的！”
徐明福指着才被解开绳子的协管员阿兵，说道：“这就是你所说的‘正当’？”
冷不防徐明福来这一手，王世坚满脸通红，转而说道：“这人到我们街道上，三句话不合拍就拉电闸，还切断我们的自来水，还狐假虎威说是税务所某人的小舅子。我们以前遇到过老是借领导的名义来伸手要这要那的，后来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关系。你说税务所里边那么‘高素质’的人，怎么有这么猥琐的小舅子呢，是不是呀？”王世坚越说感觉自己越有才，转身朝着后边的人群挑逗了一下。
“是呀，是呀，怎么会！”后边人群一边拍手表示赞同和支持，一边嘴里起哄着。
徐明福一下子没有转过弯来，一只手摸着脸颊，好像想着什么又好像迟疑着，终于他顶了一下帽檐，厉声喝道：“那你们来倒是想干什么？你们这是非法集会，是要吃官司的！”
“我们就想要个说法，上午在镇政府那边，你也在的，说好在研究后给我们这些中小企业者答复的，但是下午税务协管员就来确认收税额度，而且还打伤了人，现在还医院，喏，就是她的丈夫！”王世坚边说着，边指着赵丽。
赵丽听见在说她，就马上站了起来。
徐明福感觉也没有啥好讲的，说道：“这样，你们先回去，至少让他们缓口气，回家吃饭吧。”
王世坚知道徐明福又要使用“拖”字诀，朝身后看了一眼。石正国会意，高喊着：“不行，就今天给说法，就今天给说法！”后边群众迅速响应着。
“妈的，反了！”徐明福咬了一下嘴唇，对着后边的两个民警说，“先把这个非法集会闹事的头带回去！”
一个民警一个箭步上去正要按下王世坚，旁边的同乡可不干了，站起来拉，另外一边三个治安员挥着“治安棍”就往人群中劈去。
“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声音响彻整个街区，像油锅里泼进了一瓢水一样炸开了。王世坚夹在中间，两边的人互相推搡着，突然，不知道哪里飞来一个手电筒，“啪”砸在警车玻璃上，前面的挡风玻璃被砸得粉碎，徐明福挥着大胳膊，喊了一声：“警车也敢砸？不想活了！”随着两声“啪啪”的响声，王世坚的脸上被扇了两个大嘴巴子，他回过神来正要反击，忽然，飞过来一根小木棍，打在徐明福的脸上。顿时，徐明福使劲捂住自己的脸往车里边钻，一边还喊着：“反了，反了，反了，打警察了，打警察了！快开车，快走！”
车窗已经被捅破，不知是谁的手，伸进来就给徐明福一拳，不知道谁的棍子，捅进来就是一棍。徐明福忍着痛，抱着头倒在后座，瞧着前排的司机，喊着开车。司机看到好像有无数人在拍着警车，前后左右都是人，根本无法前进，喊着：“人太多，走不了！”自己也赶紧抱住自己的头。徐明福往前一蹿，大声吼着：“直接踩油门！”
“哄！”司机头也没抬，往油门上一踩，车身飞向人群中。
“有人被警车撞倒了！有人被警车撞倒了！”
“好多血呀，流血了！”
“……”
手掌、木棍齐齐地向着警车敲来，司机一紧张，按下倒车闸往后踩着油门退着，只听见“轰轰”两声，两个黑影像后边飞去。
“又有人被撞了！”
“赶紧救人！赶紧救人！”
“警察故意撞人了！”
“警察包庇税务所的人！”
“官官相护了！”
几个人爬上税务所的墙，打开大门，一部分人冲进院子，眼见打不开大楼的大门，一些人拿着棍子，挥起自行车砸向院子里边停着的车，敲打着税务大厅的玻璃。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过后，不知道是谁，点着了一件衣服直接塞进了被砸烂的面包车，顷刻之间面包车里的真皮“哄啦啦”的蹿起火苗，几辆车同时着起火来，院子被火苗映的通亮通亮。一些人还纷纷将石块、木棍往上丢到楼上阳台，玻璃哗啦啦地掉了下来，但楼上好像没有人一样死一般寂静。
这时被前边的人群推进税务大院的王世坚和石正国倒是傻眼了，呆呆地站在一旁，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事态已经控制不住了。两人往大院外跑，一看，更是两眼直了：整条富民街上就如发生了战乱一般，两边停着的车辆不是车窗被砸，就是轮胎扁扁的，自行车、摩托车、电瓶车东倒西歪，不是车头歪了，就是座椅裂了；远处一个红头发的小伙子正在使劲地砸着一个小卖部的门窗，一边从里边拿着东西往口袋里装；几个裹着黑棉袄，头戴黑棉帽子的小伙子一手拿着棍子一手夹着香烟，围着一辆宝马车，使劲敲着，打开了车门，其中一个点着了一条横幅，丢进后座远远躲到一边，哈哈大笑着；另外一边，一个年轻人正捂着头靠着路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王世坚和石正国赶紧把他拉到一边，撕了半截横幅包扎着正在流血的额头。
小伙子微微睁开眼睛，说道：“赶紧走，这帮人不要命，是亡命徒！”
两人看着整条街上，几乎有几千人在喊着，敲打着，有些人还互相厮打着，事态根本不是王世坚和石正国想象的那般，两人呆呆地看了一下对方，把小伙子弄到安全的地方。王世坚对石正国说道：“兄弟，现在问题很大。怕是要出大乱子，你赶紧回老家躲一躲。”
石正国握着王世坚的手，说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现在很混乱，我们先离开这里，分头走，自己小心！”王世坚看见远处的赵丽正趴在草丛里边低着头，赶紧过去，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赶紧回去！”
“我的电瓶车被砸了，这几个街区都没有一样好的东西了，没法回去了。”赵丽抬头说道。
“跟我来！”说着，拉着赵丽的手钻进一条小巷子，消失在夜色之中。
二十一
连着富民街的三条道路混乱的情况还在持续着：税务所里的大火还在燃烧着，满街都是撕烂的布条、丢下的木棍、东倒西歪的各种车辆，冒着烟的，窜着火的，有豪华轿车，也有载货小面，人行走廊上满地玻璃碎片，几盏高高的路灯也被砸烂，护栏里的花儿被踩得稀巴烂，超市橱窗里的蜡像被拖了出来丢在大街上，相当瘆人！除了火光、路灯，街边所有的灯似乎都灭了，街上的尖叫声犹如鬼魅的声音，白天还是繁华，人声鼎沸的南方小镇，瞬间变成了人见人怕的人间地狱。
街边一家小吃店的厕所里，一个人正使劲打着电话。
这时的秦文忠正在被窝里，准备睡觉，手机铃声突然响起，赶跑了刚刚侵袭上头的睡意。这几天，秦文忠过得很是悠闲，除了和侄女打打趣，讲解一下寒假题目外，也没有特别的事情，手机也基本上闲置着，这么晚了突然有人打电话过来，倒是挺惊奇，诧异着道：“谁呀，这么晚了？”披上衣服，从床上下来，拿起沙发上的手机，显示是秦文诚，他不是一早去岳父家做客了嘛：“喂！喂！哥，你在哪里呢？怎么那边这么吵呀？出了什么事情？”
电话里夹杂着喧闹声，不定时有噼里啪啦的玻璃破碎或是鞭炮的声音，偶尔本地、外地口音混杂着，秦文诚的声音有点回音：“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新历镇这边有暴动！税务所都被砸了，汽车都被烧了，富民街纵横几条街上的店铺都被敲了，现在乱得很！”
秦文忠一听是暴动，简直不敢相信，在他心目中江南乡村的风情“淳朴而又柔情”，虽然金钱一次又一次地侵袭，但这个地方的人始终是宠辱不惊，享受着上天赐予的一切，无论怎样都很难和这样暴戾的词语联系在一起。好似一阵清冽的冷风吹过，精神一下子清醒了很多，问道：“暴动？怎么可能？怎么回事？”
秦文诚电话里的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小：“别问那么多了，现在外边很乱，停在外边的摩托都被砸坏了。你赶紧开车过来接我一下，我在富民街的那个‘口味香’小吃店的厕所里。好像又有警车来了，赶紧过来，手机快没电了！”
秦文忠穿好衣服和父母交代了几句后，开着家里嫂子上班用的木兰电瓶车朝着新历镇驶去。夜已经很深了，几乎到了下半夜，云层厚厚的，倒是飘动得挺快，偶尔还会看见高悬的月亮，临近月中，月亮倒显得敞敞亮亮的，与秦文忠此刻的心情格格不入。西北风不分昼夜地催着，车是向北疾驶，冬天的风穿透力极强，从衣领、手套、衣袖等缝隙处钻了进来，秦文忠冷得浑身打战。
半个小时左右就远远能看见新历镇街口，几辆闪着警灯的车横在路中间，路口几个穿着防弹背心，一手拿着盾牌一手拿着警棍的防暴警察站着，中间是穿着制服的警察在检查过往人的证件，只出不进。另外一边几个拿着“治安棍”的协警闪在一边。秦文忠硬着头皮走近，被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民警拦住：“这条街封锁了，绕道吧！”
秦文忠探头看了一下街道，杂乱无章，地上都是各种各样的垃圾，说道：“我哥在里边，他打电话给我说被困在一个小吃店里，自己的摩托车也被砸坏了，你看我骑着这女式的‘木兰’接一下他。”
民警睁着红肿的眼睛警觉地看着秦文忠，回头跟一个民警说道：“所长，这人要进去，说是接人，被困在里边。”
徐所长脸上也是肿了一大块，抹了红油，走上前，端详了一下秦文忠：“里边的是谁？你的证件？你们都是在哪里工作的？知不知道现在里边很危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