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头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我知道你和我家文娟好过,而且知道你们都是真心的。这事除了你们两个,可能就我知道了。我又是当爹又是当妈的,我自己的小孩有什么心思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后来职高毕业后,我发现她经常写信,也收到信件,于是我做通了村口小商店的老板的工作,每次文娟寄信和来信都扣了下来给我,每一封我都仔细看了,也了解到了你们的关系。但是当时我想的是你们差距太大了,肯定走不到一起,长痛不如短痛,你们舍不得,就由我来做这个恶人吧。文娟其实一直蒙在鼓里,在她意识中是你负了她,最后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我也看到她的痛苦,但是没有办法,我是为了你们好……”说完,他从凳子下边拿出一个袋子,里边全是信件。
秦文忠几乎是硬着头皮听完老王头的话,从满脸通红的羞涩到满脸铁青的愤懑。如果放在几年前,听到这话,他保准跳起来狠狠地骂一顿,以泄心头之恨,或许下一步就是拉着心爱的女人根本不管不顾别人的感受要厮守在一起,因为他清楚他是深深地爱着这个女人。但是现在过去这么长时间,彼此都已经成家立业,各自有各自的经历和感受,好多事情虽在记忆中,但有时候时间还是会改变一些事情,况且除此之外还有责任和现状。秦文忠只是默默地接过袋子,极力克制刚才一直压抑的情绪。他也许终于知道了王文娟之前对他不待见的原因,也清楚了为什么老王头来找他,还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其实……我看得出来,文娟对你一直念念不忘。”老王头说道,“她也从来没有恨过你!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才来找你,你要帮我好好想想,你应该比我更加了解和理解现在的她。我真的求你了!”
“这样吧,你先回去吧,我真的不清楚她在哪里,也让我想想。”秦文忠不免叹了口气,说道。
老王头似乎有点失望,但也没有说什么,一个劲地叮嘱着秦文忠一定要好好想想。
秦文忠拿着袋子,但是已经忘记了是怎么样走到楼上的。坐在三楼的客厅里,他看着袋子里边厚厚的一沓信,一下子似乎有点控制不住鼻子的酸楚,拿在手里,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和断断续续邮戳日期,回想着刚才老王头的话,试想着如果自己是和娟子自由发展,会出现怎么样的结果呢?也许最后是无疾而终,但是这个原因可能很多,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地点的拉长,感情逐渐淡然;可能又是一个高加林和刘巧珍也说不定;可能会在一起走了另外一条路……秦文忠自己也说不好,甚至他最后都有点认为老王头的做法也许是对的。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找到娟子,她会在哪里呢?秦文忠倒是仔细想了一下。这会静下来后,最近一段时间经历过得事情就如电影一般一幕幕在眼前展现,而后与娟子相处的一幕幕也一一滑过,清晰的犹如昨天刚刚经历过一样。当时得知她嫁给陆在根的时候,甚至还有点鄙夷,以为是看重陆家的财势,直到后来才感觉这些年娟子过的并不开心,今天再听了老王头的话后,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俨然有些事情不知道的人才是幸福的,一旦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只会徒增心中酸楚,对现实一点促进作用也没有。想着想着,秦文忠感到了一阵的乏力,刚才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心里也有些疲惫。
休息了一下,秦文忠翻开所有娟子未寄出去的信,本想通过内容和最后落款的时间,梳理着当初心理路程,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但是刚想翻开第一封信,秦文忠就停了手不敢去看——这过去了,就让她过去吧!他又一封一封地将信封好,整理整齐放好……
晚上,西北风突然大了起来,秦文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能清晰地听见窗外冷风飞快地掠过竹子和树木的梢头,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偶尔一两支树梢被风吹打在墙上和玻璃上,“嘭嘭”的声音徒增对他睡意的干扰。黑暗中,秦文忠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闭上眼睛,那阵的青春萌动、花前月下、呢喃细语、回眸相视、水乳交融,又如放电影一般在眼前飞过。也许越是想一件事情,越是想不清楚,秦文忠使劲从刚才的回忆中抽身出来,在脑海里“素描”着家乡,这个宁静的小村庄:一条南北贯通的羊肠小道,有时候一段是泥路,一段是石子路,一段是石板路,随着两边房屋宅基地的高高低低而起伏。村口是一条东西横亘的石子路,从村庄出来以及东边于家埭出村的必经之路。从村口向北两边大部分都是传统的两层或者三层的三间三开楼房,而且是两两并排,并排着的房子格局可以各异,但是楼层高度和整体高度相差无几。路过秦家前会先从一片竹林旁经过,这片竹林历史很悠久,老人说这里曾经埋着破旧土庙的排位,神秘异常,夜里经过的时候经常让人不寒而栗。秦文忠小时候,白天的时候也进去过,里边茂密而不杂乱,但是现在也没有整理,杂草丛生,干枯的竹子也没有人去理会东倒西歪,更加增添了一丝的神秘,现在很少有人进去了。秦家自从邻居搬到村后新地方后,老宅基地开辟成一块小菜地,横向一排只剩下陆连生的矮屋。他们老夫妻俩归西后,小屋子就借给后边人家放些柴火,所以东西走向只剩下秦家一家三层三开间的楼房高高地矗立着。往后走,就是普通的小村格局,两三家人家的房子并排,每家每户或前或后都有自留地,一方面可栽上蔬菜,收割起来方便,另外一方面是留白给前后左右邻居足够的空间和阳光,风水很重要。这样一路下去,偶尔也会被西向出村的路给截断,但是不妨碍“中轴线”的延续。老的宅基大概延伸到二十个房子单元左右以一片竹林结束。沿着竹林穿过去大概六七十米之后,又有几栋从老宅那边迁过来的村民。最后还有一条东西横亘的石子路,也是于家埭后村出村的道路。尖角泾北边最后的地界便是后边一大片的低洼地,平时都是种水稻。每当每年的九十月份,整个低洼全部被水淹,人可以在里边游泳。那片属于机动地,大致每家都有一点,但是不计算在口粮地里边,因为这个地方没法确定收成。尖角泾的东边就是一条沿着小村南北流向的小河,这条小河随着时代的变迁已经从原来主要的交通主干道变成真正的小河,从原来清澈的鱼儿乐园变成浑浊不堪的臭水沟,从原来小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成为一个真正的弃儿,但是这条小河还是如之前那样潮起潮落,流淌不止。河的对面就是于家埭,与尖角泾靠着村前村后两座桥连接着。小河在村中有一条支流拐向东边,最后进入第一大河流——卯河。而于家埭的各家沿着这条向东走向支流依水而建。尖角泾的西边是绿油油的农田,一陇麦田过后便是南北走向的一条水泥路,就是那条在险些成为省道路线上后来修建的干道。过了干道又是一陇属于尖角泾的农田,再过去便是钟家姓氏聚集的地方。沿着干道往南,便是秦文忠母亲娘家地界,一村人沿着东西走向小河而居。走过一座斑驳的小石桥便是出大村的路口,向西到省道上,向南便是张姓家族聚集地。而一座座工厂,穿插在村的各个交通要口,而最大的工厂群就在国道两边。
迷迷糊糊中,秦文忠好似进入另一个世界:阳光照射下的湖面波光粼粼,闪得人睁不开眼,清风拂过湖面,荡起一阵阵涟漪,轻浪拍打着岸边,好似在有节奏地歌唱着。一双绣花鞋缓缓地漫步过来,鞋子上绣着一枝梅花,从鞋跟的枝丫伸展到鞋头,并且在枝干上点缀着成花苞、骨朵和盛开的梅花,颜色也是有间或着粉白、大红。穿着绣花鞋的脚看起来粉嫩粉嫩的,脚踝上还搭了一条大红的绳头,形成强烈的颜色反差,却透着一种更加浓郁的古典之美。绣花鞋一会儿轻缓,一会又快走,却始终没有抛开反射着柔美阳光的微波背景……
一会,她停止了脚步,脱下了绣花鞋,拾掇整齐放在一边的草丛里,坐在岸边,将脚伸进水里,轻缓地划着水。水面上顿时泛起了一阵阵的小浪花,向四周欢快奔去,透着阳光的水面被双脚搅成无数金色的碎片,不断上下窜动,但却始终在那个区域。隐约间,还能听到呢喃的声音,好似女儿家在哼着小曲,又好似母亲唱着摇篮曲,声音虽轻,但是它穿过了林间薄薄的雾霭,掠过荡起涟漪的水面,蔓延到桥堤上,蔓延到湖对面的山坳上,在报本塔上回荡着。回头再看湖边,只剩下一双绣花鞋,人呢?人……秦文忠一着急就醒了。
四十
第二天,早上起来后,秦文忠感觉好像有答案了,拿起背包,放了几件衣服进去,顺便将装有信的袋子也一并塞了进去,跟母亲说了要出去一天,吃饭什么的就不要等他了,如果有人问起他去了哪里,就说看同学去了。看着母亲满腹疑惑的样子,秦文忠背起背包就往国道上走,一边想着只能期待这次的“灵感”能够准了,如果压不上宝,就只能说服老王头和陆明江他们报警了。之所以刚才秦文忠没有明说这次的目的地和行程,没有叫人送,是因为他没有这个把握确认这个想法的准确性,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另一方面,他小心翼翼的出发,好比田野里边的一个小孩子,想象着远处的野花上似乎停留着一只五彩斑斓、美丽异常的蝴蝶,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发现是真的,当然更加不会大呼小叫,只会更加谨慎地去接近。秦文忠现在就是这个状态,好像背着一个背包去追逐那只美丽的蝴蝶。
从车站下来,秦文忠打车直奔西湖而去,天气还算不错,北风不是很烈,吹在脸上似乎让人感觉有点清醒,阳光照在人身上还有点暖呼呼的样子,冬天的湖边人不算很多。秦文忠也顾不上欣赏美丽的湖景,在湖西平复了一下心情,直接坐车到了花港码头,沿着苏堤慢慢往前走,一边脑海里边对比着上次和娟子过来时候坐的那个地方。走过了锁澜桥,穿过了夕佳亭,路过了苏堤春晓,秦文忠走过了整个长堤都没有看到娟子,不免心中有点茫然起来,想着是否自己的想法太虚无缥缈了,这时其实他也没有答案,只能在心里边暗暗讥笑了一下自己,但是自己都来了,还能如何?那就再走走吧,再想想吧。秦文忠过了跨虹桥,到达南岸,然后右转到了孤山小岛上,沿着孤山路闲走着,没有心思左顾右盼。过了平湖秋月,走上了白堤,白堤更加宽敞一些,没有苏堤两岸绿树成荫的样子,显得空旷豁然,走过锦带桥,快接近断桥位置的时候,秦文忠突然眼帘里边映入一个熟悉的身影,盘着发髻,穿着红色的长袄,脖子上围着棕色的围巾,坐在面湖柳树下的椅子上,一边还搭着一件大衣,任凭周围行人经过,北风掠过,对她朝向北边远眺的姿势和神情没有任何影响……
秦文忠就如那个小男孩一般,离着能清晰地看到美丽大蝴蝶的地方仔细端详着,又惊又喜。惊的是娟子竟然这副雍容的打扮出现在眼前,虽没有当年旗袍的典雅,但秦文忠脑海中已经可以想象娟子浑身透着古典气质的神情,喜的是自己的直觉是对的,终于找到她了。
秦文忠就站在旁边呆呆地看着娟子,旁边一位保洁员注意到了他们两个,一边捡着地上的垃圾,一边接近着秦文忠,到跟前的时候小声说:“小伙子,你认识这位姑娘吗?如果你认识啊,你得看紧点,我觉得有点问题。她来这边好几天了,每天从早到晚就这么坐着,一整天就这样,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可能就要报警了。”
秦文忠被他打断了思路,转身说道:“谢谢您,我认识,我来就是找她的,没关系,我来处理吧。您放心好了。”
“嗯,我一看就是。我的眼光可毒了,你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小伙子,我是过来人,没什么过不去的。”他说道。
秦文忠微笑了一下,没等他说完,就缓步走了过去,轻轻卸下背包,坐在娟子的旁边,没有说话,远眺着湖面。
几分钟后,王文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小声说道:“你终于来了。”
秦文忠没有转头,回应着:“直觉带我来的。大家都在找你。”
“你说当初白娘子为什么会看中许仙?”她喃喃地问着。
“缘分吧,可能。”秦文忠也没有把握这个答案是否正中肯胫。
“那你说,我们算不算有缘分呢?”
“……”
“即使法海法力高深,最后也没有阻挡他们在一起的决心,最后终于还是成了一段佳话。你说法海为什么要阻止他们呢?”
“可能是规则吧,人世间有人世间的规则,鬼、神、妖、怪、仙、佛界也有不同的规则,互相没有交集,他也许就是想维护规则的单纯性而已。”
“书读多了,怎么变得血也冷了,好像在做考试题目一般。我就觉得其实法海们都是极度自私的人,以高尚的理由干着龌龊的事情,最后还不是为了自己的修行,早点成仙。”王文娟转头看了一眼秦文忠,两人正好对视了一下。
这些年的辛苦劳作还是在王文娟这张美丽的脸上留下了印记,眼角细细的鱼尾纹有点显现出来,脸上略施粉黛,但是被风吹得脸色有点青,眼袋上的细细碎纹也能依稀看见——过了那么多年,这次是秦文忠第一次仔细地端详王文娟,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再美丽的脸庞也抵不住岁月的侵蚀,但是时间再怎么流逝,他还是能感觉到她善睐的明眸涌动着深情的气息。有些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衰减,甚至消失,那是漂亮;而有些东西历经世事的磨砺历久弥新,甚至犹如“女儿红”一般越酿越醇,让人陶醉,那叫美丽!
“我还是那么美吗?”王文娟见秦文忠如此呆呆地看着自己,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笑了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