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大改进,是把亲吻这个动作落到了实处,男女舞者更加投入地表达爱欲,而非以前羞羞答答的侧颈相依。法国人佩蒂果然厉害,不仅让央芭的舞者在台上齐念法语哈巴涅拉:“L’amour……L’amour……”,”L’amour est un oiseau rebelle,que nul ne peut apprivoiser……Si tu ne m’aimes pas,je t’aime……”,而且从骨子里释放了东方人的激情。
差点忘了,从上个世纪开始,芭蕾舞就一直充满了先锋精神的。
2008年10月21日
伯明翰的“皇家范儿”
一
“一个童话故事拥有特殊的气氛,跟其他任何气氛都不相似。”法国诗人让·科克多这样评述《美女与野兽》,“一切都沉浸在十分精确,十分神奇的气氛中。重要的是,透过画面(舞台)的力量让人相信不真实的东西,让在座的成年人都找回童年的真诚。说真的,最好的观众应该是个孩子,一个没有成见、能够让自己被说服的孩子。”
用舞台保持童话故事无法模仿的风格和语言的幼稚大胆,还要有能够赋予它形象与动作的演员,以及为营造那种“不真实的真实”所要求的服装和布景,这种“正常模样”的不真实,是舞台强加的规则,比现实主义要严厉得多,也考验一个舞团编、导、演的多方功力。《美女与野兽》是一个没有仙女的童话故事,却是一个非常温柔又非常残酷的人性的故事。它的公设是:您偷了我的玫瑰,您就得死。这就宣告了,从一开始就必须要相信某些东西,而不要尝试去理解。
二00九年新春,英国伯明翰皇家芭蕾舞团为中国观众奉上古典芭蕾舞剧《美女与野兽》,一道华美的童话大餐。
幕启,仿佛电影中的平行画面,美女贝尔在书斋里安心读书,而王子和侍从们追逐一只雌狐,遭遇森林中的樵夫。王子的傲慢惹怒了樵夫,被变成丑陋的野兽。一切似乎在暗示,书本中的童话即将跳进贝尔的生活。
紧接着,世俗的场景展现开来,故事是我们都熟稔的,贝尔的父亲债台高筑,为了满足两个大女儿的虚荣和自私,他不得不在暴风雨中迎接自己的货船。跋涉途中,舞台布景巧妙变换,一进一出,贝尔的父亲似乎就历经山水,撞入古堡。为营造魔幻氛围,舞台上的华丽陈设隐藏在黑暗中,高光突出父亲的惶然和疲惫,蜡烛自动点燃,酒肴送到嘴边,古堡的魔力次第展现。我清楚地听到身边一个年轻的女观众低声赞叹:这是怎么做到的!
重中之重是野兽的出场,他丑陋,但并不凶残,大概是幽居岁月磨砺了他的骄傲和冷漠。他允诺闯入者为自己的小女儿摘走象征他生命的玫瑰花。当美女贝尔为实践父亲的诺言来到野兽身边时,舞者轻柔的动作泄露了野兽激动得颤抖的内心。
野兽与美女的大段落的双人舞有两三处。一开始,野兽带着主人的霸道,贝尔则如风摆杨柳,粗犷和纤柔相得益彰。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舞步的纠缠,野兽越来越想讨贝尔的欢心。他为她举办盛大的舞会,即便一队队舞者都是不幸被施魔法的兽人,却也保持了宫廷里的优雅大气和奢华端庄。野兽和美女的共舞则一直相敬如宾,不粘连,不炙热,谦和有度。当然,野兽偶尔为之的冲动,总是化解在贝尔的欲迎还拒上。我们还能感受到,正如相爱的人在心灵上相互吸引,贝尔和野兽逐渐征服了彼此。在再三请求回家探望父亲后,贝尔如出笼鸟,野兽则悲怆倒地。
不少观众抱怨,似乎看不到过瘾的炫技,比如男舞者奔放的大跳,复数以上的双腿击打跳,女舞者不停息的挥鞭转,大家可以尽情地宣泄“Bravo!”实际上,我觉得舞者肢体那种克制地舒展,不疾不徐地旋转,水到渠成的大阿拉贝斯克亮相,才是从心所欲不逾矩,才是居高临下的虚怀若谷。
野兽的隐忍和内在的文质彬彬,使他丑怪的外表不再骇人。而当他所爱的贝尔延滞在父亲家中,他的生命之花凋零时,悲剧笼罩下来,城堡里的一切都染上哀伤,野兽垂死在高台上,雌狐不离不弃。时而穿插着猫头鹰样的怪物的群舞,既象征野兽的孤苦和无奈,也象征贝尔焦灼纷乱的心境。
并不想在人性和兽性上做过多的探讨,那早已超出了童话的范畴。这个版本的《美女与野兽》,只是用一个猪鼻子来表现脑满肠肥的市侩形象——一个猪一般贪婪的放债人,他霸占了贝尔父亲的大部分财产,但是贝尔的两个姐姐被私利蒙住了眼睛,她们用大段一男两女的滑稽而不失技巧的三人舞,争先恐后向放债人献殷勤。为了对比野兽温柔的人性,放债人在订婚宴上真的把自己吃成了猪,引来观众会心的笑声。
童话的趣味在于,当魔咒解除,野兽变成英俊的王子时,贝尔并没有欣喜若狂,她甚至遗憾地掀开地上的斗篷,试图发现竟然倏忽不见的野兽。她的难以名状的遗憾,一如初见野兽时,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是的,美女爱的是野兽,彬彬有礼的野兽,而不是一个陌生而华丽的王子。但童话终究是童话,在一片哥特式的深蓝和咖啡赭的幽暗中,美女和王子并肩走向光明。
《美女与野兽》早已有美国的同名动画片改编的音乐剧,热闹夸张;还有大才子让·科克多的诗电影,艰深晦涩。戴维·宾利的这个芭蕾舞剧版本,舞台布景和演员的肢体构成了达维特式的新古典主义,凝重,对称,凸显大历史背景下的小细节冲突。还令人联想到爱伦·坡,秘密俱乐部,神秘主义,幽灵……
二
伯明翰皇家芭蕾舞团还带来了当家作品《罗密欧与朱丽叶》。这当然更耳熟能详,麦克米伦的编舞在众多版本中仍是最著名和最有影响的。英国《大都会报》不吝惜溢美之词:“伴随着普罗柯菲耶夫如泣如诉的配乐,《罗密欧与朱丽叶》精彩的舞蹈演绎让人们不禁回忆起玛戈·芳汀和鲁道夫·纽里耶夫在六十、七十年代的经典之作。”
据说,为了达到表演的真实和地道,所有的男舞者还专门接受了击剑训练。这个爱情悲剧里有两场斗剑的大戏,不同于《胡桃夹子》里胡桃夹子和鼠王闺房游戏般的打斗,也不同于《斯巴达克思》里两军对垒的惨烈肉搏,蒙太古和坎普莱特两大家族的巷战介乎两者之间,众多男舞者轻巧地腾挪跳跃,看似纷乱的缠斗仍然保持着优美的舞步,剑击的清脆之声贴合了普罗柯菲耶夫音乐的节奏,既花哨好看又招招致命。
作为莎士比亚代表性的悲喜剧,这个版本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用各异的死亡来渲染生命中最大的不幸。罗密欧的朋友中了朱丽叶堂兄的暗招,他试图伪装成一个玩笑,几次把剑抱在胸前当做诗琴来弹,却终不敌失血过多;朱丽叶的堂兄几乎被为朋友复仇的罗密欧一剑毙命,他激烈地挣扎,扑倒于地;朱丽叶的求婚者帕里斯死得悄无声息,他只是不幸作了两个有情人的多余人;至于罗密欧与朱丽叶在清晨缠绵后的双人舞,则满含天人永隔的惆怅,罗密欧毒药和朱丽叶匕首,延颈企踵的肢体语汇与覆水难收的内心挣扎,为这对著名的情人画下句号。
三
相对于若干打着“皇家”名号来华,车轮战术地跳着良莠不齐的《天鹅湖》的芭蕾舞团,英国的伯明翰皇家芭蕾舞团才真是名至实归。
伯明翰皇家芭蕾舞团可谓源远流长。创始人妮奈特·德·瓦卢娃曾在意大利名师恩里科·切凯蒂门下深造,二十世纪初,进入蜚声世界的佳吉烈夫俄罗斯芭蕾舞团做过三年舞者。之后,她独立出来,于一九三一年在伦敦最著名的舞蹈剧院——萨德勒斯的威尔斯剧院创立舞团,当年五月在老维克剧院首演,定名为维克-威尔斯芭蕾舞团。一九三五年,原本是兰伯特舞团台柱子的弗雷德里克·阿什顿出任维克-威尔斯芭蕾舞团的专职编导,他的《仙女之吻》、《溜冰者》、《婚礼花束》和瓦卢娃的《闹鬼的舞厅》、《浪子的进步》、《将死》等中小型作品作为立足之本,其后逐步引进或重编《葛蓓莉娅》、《吉赛尔》、《天鹅湖》等大型经典作品,成就了这个白手起家的芭蕾舞团最终走向古典辉煌。
第二次世界大战,法西斯德国对英伦三岛狂轰滥炸,维克-威尔斯芭蕾舞团的男舞者全部从军。在只剩女舞者的艰苦条件下,该团也从来未停止演出。没有乐队现场伴奏,女舞者们便和着留声机在炮火声中翩翩起舞,优美的艺术成为安抚民心的有效手段,维克-威尔斯芭蕾舞团也获得了极大声誉。一九五六年,该团被授予“皇家芭蕾舞团”的桂冠。此后,舞团剧目不仅吸收了不少俄国编导大师如马辛、巴兰钦等的名作,也注重英国本土编舞家的新作,形成其古典与前卫合璧、英伦与国际并重的艺术风格。一九九○年,舞团迁往伯明翰,更名为伯明翰皇家芭蕾舞团,其皇家保护人仍是英国女王,查尔斯王储担任主席。
通俗点说,伯明翰芭蕾舞团和英国皇家芭蕾舞团都曾是隶属英国皇家歌剧院的姊妹花,伯明翰注重挖掘各个国家的芭蕾新秀,而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舞者大多已功成名就,私下里伯明翰也被叫做“皇家二团”。现任艺术总监戴维·宾利,十八岁时创作的作品即被舞团演出。他继承了阿什顿和麦克米伦偏重叙事的英国风格,植根于深厚的戏剧传统,强调以新颖的舞蹈语汇营造氛围,揭示人物内心,力争达到高水准舞蹈和剧情的统一。《美女与野兽》正是他的大手笔,也是第一次以古典芭蕾舞的形式出现在中国舞台上。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伯明翰皇家芭蕾舞团的确自成一套“皇家范式”的新古典主义。亚裔优秀舞者分别担纲美女贝尔和罗密欧,更彰显了伯明翰的有容乃大。
2009年1月21日
刊于2009年3月《舞蹈》
不在梅边——央芭五十周年团庆大剧《牡丹亭》全球首演
杜丽娘有多少种意向,《牡丹亭》就有多少个版本。女性性意识觉醒,于另一半,自是妙不可言。所以,佳人春怨,一咏三叹,国人顶礼膜拜,不知疲累。
中央芭蕾舞团打造的建团五十周年大型芭蕾舞剧《牡丹亭》,幕后班底便金光闪闪:导演兼剧本李六乙,作曲兼编曲郭文景,舞美兼灯光米夏埃尔·西蒙,服装设计和田惠美……而万事俱备,央芭舞者的东风,更是在轻柔的足尖辗转中,款款吹拂。
现在流行从女性的内心萌动入手,解构古老文本。芭蕾《牡丹亭》也未能免俗。杜丽娘三位一体,昆曲优伶在悬崖上展现数百年的寂寞,衣白至透明的舞者乃女主角真身,奔放红装恰象征跳荡的青春欲望。于是,即便三位演员在不同的空间自说自话,自怨自艾,还是可以轻松地把握故事的诉求:禁锢与解放,繁缛与简约,复古与超现实,在同一个场景内弥合融洽。
暗示
游园一瞥,杜丽娘对异性动了心思,连梅花都幻化成暴戾的男性形象。舞台上奔跑的男性舞者,表情冷硬,衣着暧昧,很是符合少女心目中勾勒出的理想异性。
惊梦时节,偏偏佳公子入得梦中,杜丽娘抛却了少女的娇羞,脱掉舞鞋,赤足漫步,与之共舞,柳梦梅抱着杜丽娘的一只纤足如痴如醉。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女性的裸足是最让士大夫意淫不止的爱物,远胜丰乳肥臀。且不说这种“为何愈下邪”的审美观是否健康,至少也影响了汉文化圈近千年。此番赤足的欲说还休,虽然隐晦,却不显龌龊,只有调皮和纯真。
到了第二幕玩真一节,花妖们皆是一足红鞋,一足光裸,说不尽的风流袅娜,直直踩踏在柳梦梅的蠢蠢欲动上。
借鉴
杜家小姐被贾母挖苦“忽然想起自己的终身来,便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开场重头戏游园惊梦,姹紫嫣红开遍,音乐直接引用了德彪西的《牧神的午后》。原作表现牧神欲迎还拒,对水泽仙女们追逐后又放弃,末了如水仙花一般顾影自怜。懒洋洋的音符,无调性旋律的铺张,也果然暗合怀春少女的心事。
入梦写真一场,很见功力。本我的杜丽娘在镜中发现:繁复包裹下的自己,不过也是个渴望情爱的普通女性;而超我的杜丽娘,那位昆曲优伶,则恬淡地卸下层层华服,在重鼓敲击中回复她的质本洁来。这些细节似曾相识。希腊现代舞《美狄亚》便用了如此表现手法。只是《美狄亚》更加简练,有万法归一的决绝。
最后的幽媾婚礼,在古典戏剧芭蕾团圆喜庆的传统上,添加了许多新的噱头。比如,柳梦梅把自己的褶子(生角外衣)与杜丽娘的花帔(旦角外衣)相向叠放,让人联想起李安曾在自己的电影里如此放置两件男式衬衣。而所有角色亮相的集体舞,颇有些像翩娜·鲍殊的《春之祭》。没有中国式的欢天喜地,却似以战斗的姿态宣示一种胜利。在舞者的环形队伍中,舒展而不容置疑的肢体语言,铿锵而凌波微步的蓬勃迈进,表达了对人伦爱欲的膜拜和祭奠,酣畅淋漓。
芭蕾舞剧《牡丹亭》,更像一部实验室电影,各种艺术语汇穿梭融合。昆曲的念白,抒发愁肠百结。人声的介入,足以营造氛围。冥判一节,活鸡、乳狗、白鸽轮番上阵,却是六道轮回,一点点小俏皮,引人捧腹不迭。再加上舞者洗练的技巧和婉转的身姿,中国芭蕾的最高水准可窥一二。
2009年5月3日
舞者影像
足尖下的世界(入门篇)
几乎每个女孩子都有一个芭蕾公主的绮梦,还是少女时期的詹妮弗·康纳利有《星光迷乱/Etoile》,尼芙·坎贝尔祭出《浮生若舞 /The Company》,赫敏同学艾玛·沃森爱魔法也钟情《芭蕾舞鞋/Ballet Shoes》,更不用说让娜塔莉·波特曼封后的《黑天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