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曲折的过程和漫长的岁月就电光石火般展开。一见钟情,美狄亚把国宝金羊毛的羊角亲手戴到伊阿宋头顶,脱下自己的羽衣,与阿尔戈英雄私奔了。期间,为了拖延国王父亲的追赶,美狄亚把胞弟的尸首肢解,一块块投入海中……就如我们戏曲舞台上的一条马鞭就是一匹高头大马那么写意,断肢一望可见的简陋,绝无血腥,可美狄亚恬静的抛撒动作却让人不寒而栗。
在伊阿宋的国度,激烈的相爱,火热的纠缠,舞台上几近裸裎的男女返璞归真,我们看到的是美狄亚最原始的最不掺杂质的情感。可是,这边美狄亚为伊阿宋生养了两个孩子,那边伊阿宋已经跟科任托斯国的公主克劳刻眉来眼去了。在新一轮颠鸾倒凤中,弃妇只有绕壁踟蹰,哀怨旁观,又不得不与新欢短兵相接。
美狄亚跌进深渊,遍体鳞伤,瑟缩在两把椅子搭构的逼仄空间里。她拄着椅背艰难而行,复又劈波斩浪而归。那番踩踏椅子步步趋前的壮烈,颇借鉴了表现主义舞者魏格曼的《巫婆》的架势。在祖父太阳神的帮助下,美狄亚重新穿上羽衣获得力量。振作起来,复仇!向负心的伊阿宋复仇,她为了他抛父去国,却沦落到被驱逐的境况,于是抡起椅子砸向负心汉;向勾搭有妇之夫的科任托斯国公主克劳刻复仇,她送给她施了法术的礼服,在新妇穿戴起时,便陷入无尽癫狂,遭黑犬追逐,最终被恐惧吞噬。不,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希腊人也虔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初那个高傲的公主已然化身复仇女神,她要亲手毁掉伊阿宋身为男人最后的依靠。当美狄亚把象征两个孩子的陶俑撞裂时,我们分明听到自己的心里爆发出“铿”的一声巨响。
一直高高在上的太阳神赫利俄斯注视着人间惨剧,对失魂落魄的伊阿宋,神祇表达了态度——美狄亚把一盏灯泡摔碎,剥夺了伊阿宋最后的光明。
《美狄亚II》也许晦涩,某些小道具运用的理解要架构在对原著的通透上,对于不甚熟悉希腊神话的观众来说,则看起来有点吃力;《美狄亚II》其实也很好懂,女人的春蚕到死,男人的背信弃义,无论什么时代,无论如何装扮,都是常说常新的话题。
对于这出舞剧,言语实在不能描摹万一。那简约至极的舞台布景,鲜少腾挪跳跃的肢体,营造了难以名状的悲剧气氛。粗糙的木台,生硬的椅子,似有若无的水,无一不具有希腊气质,让我们透过繁复的表象直接触摸到爱琴海的灵魂。极简却不马虎,在小细节上做足工夫。比如阿尔戈英雄中,几位海员打扮的舞者里有一位长发女性,那当然是传说中参加金羊毛远航的骁勇的女战士阿塔兰忒。还有那条由一个高个子帅哥扮演的猎犬,则分明来自地狱,又像逃脱不了的宿命,与光明之神轮流执掌着美狄亚的精神世界。极简主义,甚至连时间都只有短短的六十分钟,却让我着实感受了一次古典盛宴。
黑海之畔的科尔喀斯,现在那片土地叫作格鲁吉亚。
美狄亚,Evangelia Randou,极其出色,时而端庄时而泼辣的美丽女性,当她抡起椅子砸伊阿宋时,我忍不住鼓掌。
伊阿宋,Yiannis Nikolaidis,据说是位多才多艺的实力派,可惜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这个角色……即便在神话中,他曾是英雄。
狗狗,Aris Servetalis,活脱脱一条精悍的哮天犬,当他直立起身不再咆哮时,比太阳神还帅,最帅一个,像福尔摩斯!呃,这个演员的名字是战神~~
克劳刻,Katerina Liontou,她发疯时的确很无辜。
太阳神,Fevos Papadopoulos,人家就照着雕像长的,面庞美得过分,身材直接入主神殿那种。开始,我还琢磨这个穿半裤的美型男难道是赫耳墨斯?看到他摆弄一盏电灯,才反应过来这是太阳神。而且依据赫西俄德的《神谱》,应该是第二任太阳神赫利俄斯。演员的名字Fevos跟Apollo的别名Phevos连发音都一样……
2008年8月3日
古典?模范?——《斯巴达克》
《斯巴达克》最初是由苏联芭蕾界传奇人物、著名舞蹈大师尤里·格里戈罗维奇和音乐巨匠哈恰图良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携手创作,一直以来是莫斯科大剧院Bolshoi芭蕾舞团独步天下的“镇团之宝”,连Kirov都未能僭揽。
作为交响芭蕾的扛鼎之作,《斯巴达克》充斥了大量雄性荷尔蒙,离舞台近的话似乎都能嗅到汗滴的味道。原创要求,奴隶起义领袖斯巴达克的舞者要外形粗犷身体健硕肌肉发达,尤其是腿部,更得粗壮结实,这样的身躯比例虽然不能够与白马王子的均匀优雅相比,却负载了充沛的精力与律动;另一方面,这样的身体条件往往爆发力惊人,会带来更高的跳跃和更长的滞空时间。这些又与掌握高难度技巧、身体柔韧性强的表演要求存在冲突,兼具这些优势可谓十分难得。
看过最早的一个版本是Bolshoi版七十年代的舞蹈电影,斯巴达克的舞者瓦西里耶夫Vasilyev惊人地符合刚柔并济的苛刻要求。但相较斯巴达克的粗线条,镇压起义的大贵族克拉苏的舞者李帕Lirpa那种集狂暴和脆弱于一体的骄矜风格更打动我,由此成为克拉苏的不二拥趸。主角勇武,伴舞者也要兵强马壮,要有原始气息,所以,当看到贝嘉版本的《胡桃夹子》时,更坚定了某个想法——贝嘉舞团的那些纤细的男孩子们别想在《斯巴达克》里当个雇佣兵或角斗士。
我常常想,所谓现代芭蕾,实际是在技巧上不能实现突破的托词,舞者本身无法冲破肉身的限制,只好在舞美、音乐、编排上寻求刺激和出位。真正功力过硬的舞者,完全可以摒弃外物,只凭身体控制就能展现纯粹的境界。苏俄的舞团,以Kirov和Bolshoi为首,基本上都遵循了古典主义的标高。在莫斯科排第二位的古典模范舞团,最初创立时的目的即在于“弘扬传统古典芭蕾,同时探索当代芭蕾”,旗下有俄罗斯人民演员谢尔秋克、伊沙耶夫和马拉霍夫Marakhov(在西方的俄罗斯舞者中他最出名),后两人暂时在国外工作。
观古典模范版本的《斯巴达克》让我有一言难尽的块垒。说古典,的确全剧在营造交响诗的气质,说创新,和Bolshoi的经典比较,总像有点力不从心。私以为,团长兼本次演出的执行编导瓦西略夫,铆足了劲头向丁度·巴拉斯看齐,乐衷把情色元素添加到历史背景下虚构鸿篇。
舞剧当然要看编排。其中男女四位主角都有各自的独舞,基本上沿袭了Bolshoi的设计,但原来克拉苏开篇雄姿英发踌躇满志的大段solo dance被肢解了,分派给不知底细的娈童;斯巴达克标志性的快速旋转和气吞山河的大跳似乎也减略不少,差不多成了游移在两个女角之间的雄蜂;诱惑者艾吉娜戏份吃重而且几乎一身戎装,似乎从头牌交际花变成了女子雇佣兵队长;弗丽姬娅在第一幕沦为傀儡,几乎看不到角色的表现,直至正邪二度交锋后斯巴达克牺牲,她这个起义者爱人、理所当然的女一号才用大段哀悼的独舞点睛。双雄对峙曾是《斯巴达克》的精髓,可是随着两位男主角动作技巧性的降低,艾吉娜急欲跟起义领袖缠绵,这个版本多少有点退避三舍,避重就轻。群舞的设计也不大让人满意,两军对垒明显缺乏整齐划一,也就没有了量的叠加带来的排山倒海的力度感。快板的段落,动作却不急不火,没有连贯性,黏滞得令人沮丧。
剧情设计并没有脱离Bolshoi的框架,倒增加了几个匪夷所思的角色,而且都是在奴隶主一边。比如,一个足蹬高屐身披长袍的人,似乎是元老院一员;艾吉娜手下有一个骁勇的女战士,嗜杀奴隶角斗士;三个妖服娈童公然出现在克拉苏的私宅兴风作浪,为瓦解起义军不遗余力。
朔古追源似乎也是这个版本的热衷。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的象征比比皆是,饶是我膜拜埃及,也觉得某些情节设置太过突兀。在第二幕,艾吉娜似乎要杀了弗丽姬娅祭旗,幕布后赫然走出光头大祭司,率领太阳神荷露斯、智慧神透特、死神阿奴比斯和生育神塔沃瑞特摆造型,而艾吉娜则身披法老的彩鹰羽翼,用红绫缠裹了弗丽姬娅。原来艾吉娜是王室出身!怪不得对克拉苏都敢颐指气使。相比较这个脱线的片段,奴隶们苦中作乐抵足交欢倒显得一本正经了,斯巴达克自己是色雷斯人,连带得他那一批人都染上了酒神的癫疯。编导瓦西略夫大概也迷恋罗马精神,让艾吉娜亲自套上狼头头盔,激励克拉苏“罗马人都是喝狼奶长大的”。最令我大跌望远镜的是,第一幕中克拉苏在私宅中大肆宴乐,新买来的奴隶们被迫自相残杀时,而克拉苏和艾吉娜一对儿,元老和娈童一对儿,就在左右侧幕及时行乐,交颈亲吻,活脱脱的罗马式淫靡。
再来说说四位主角。盖因斯巴达克出身大希腊北部的色雷斯,因此很多时段他的装扮不像个奴隶而更像个无拘无束的美少年,弗丽姬娅则被掠至克拉苏私宅成了轻纱掩体的侍婢,这被歌颂的一对儿服饰颇有些借鉴《达弗尼斯与赫洛亚》的希腊古风。而克拉苏与艾吉娜则对应成罗马的玛尔斯与密涅瓦,克拉苏的自主性降低到毛头小伙的程度,Bolshoi版本那种矛盾的内心撕扯都消失殆尽,本来很出彩的角色却没散发出光芒。艾吉娜?她实在抢眼,却也没有赢得喜欢,因为编导对她的厚爱反而削弱了角色应得的效果。
包厢离舞台太远,不能关注舞者的脸蛋,倒更好地看它场面的调度和整体编排,只是时不时被惊骇到,也算是出乎意料罢。
2008年7月10日
摇滚芭蕾
一向把世界顶级芭蕾舞团排了座次,一等一的当然是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基洛夫Kirov和莫斯科大剧院Bolshoi,再是法国的国家歌剧院芭蕾舞团和英国皇家芭蕾舞团,再是美国的ABT。不过ABT的剧目我惫懒得看。偏见,就是偏见。
我常常想,所谓现代芭蕾,实际是在技巧上不能实现突破的托词,舞者本身无法冲破肉身的限制,只好在舞美、音乐、编排上寻求刺激和出位。真正功力过硬的舞者,完全可以摒弃外物,只凭身体控制就能展现纯粹的境界。然而我错了。
有幸到天桥剧院看中央芭蕾舞团的现代芭蕾。央芭排不进世界前甲,但好歹也是中国皇家一号的名位。剧目为《阿莱城的姑娘/L’Arlesienne》、《平克弗洛伊德 / Pink Floyd》、《卡门/Carmen》,由法国编导罗兰·佩蒂(Roland Petit)大师亲自操刀,一洗央芭的老气横秋。不像柴可夫斯基作曲的那三大芭蕾舞剧,天鹅湖胡桃夹子睡美人,德国故事底子加些俄罗斯民族化音乐,构架得那么堂堂皇皇;《阿莱城的姑娘》和《卡门》本就是法国本土的音乐,比才的旋律耳熟能详,舞蹈也淳朴洗练,流动着小儿女的情趣。
《阿莱城的姑娘》的编排有点仿照布隆尼斯拉娃·尼金斯卡的《婚礼》,或者题材大同小异,稍有借鉴也是可能的;或者干脆就是致敬,去其皮囊存其内核。《阿莱城的姑娘》是破题,好文章还在后头。舞者的表现略微稚嫩,显然也是要渐入佳境的。在男女主角兜兜转转之后,幕布后面赫然洞开一个大窗户。彼时我心里呐喊:难道某人要像尼金斯基那样一跃飞到后台不成?却是男舞者不堪婚姻束缚,整身扑到后窗里……也罢,尼金斯基的那种飞法,连在西欧正当红的马拉霍夫都要假借道具,还不能再现万一的。
《平克弗洛伊德》选了摇滚大腕Pink Floyd的三个段落,编排了男子独舞、双人舞和群舞。优雅气质的芭蕾舞与叛逆精神的摇滚乐原本水火不容,不过据说,佩蒂在某天听到女儿放的平克弗洛伊德的歌曲时,凝固了,震荡了,非要创作点什么才罢休,于是有了挂着平克弗洛伊德名头的现代芭蕾剧目。平克弗洛伊德的音乐果然出彩,第二支《Hey You》的男女两位舞者一亮相就气压全场,技巧纯粹,显示出雄厚的科班底子,不愧为央芭的台柱(央芭毕竟是古雪夫调教出来的正宗苏俄血统)。当然,不同于纯现代舞对身体调度的随意,这个所谓的摇滚芭蕾还是遵循了“古典为体,现代为用”的战略意图,一招一式的漫不经心都经历了高度凝练,发乎情止乎礼,俨然贵族风范。到第三个群舞的段落,几十位舞者齐刷刷的极简主义形体动作,搭配平克弗洛伊德海枯石烂的音乐,堪堪险招叠至,满目华彩,群情激昂。
《卡门》就更值得表扬了。唐何塞初入匪窝,一众贼男女的炫技,黑得鲜辣,挑逗起人来也够惹火,颇似英国AMP版《天鹅湖》第二幕各国公主来朝的段落。一般说来,国人的芭蕾技巧练得再好,似乎也缺少了雕塑般的气质,总是不如《秦王点兵》、《踏歌》、《大梦敦煌》这样传统古典舞来得相由心生;芭蕾是西洋古典,毕竟我们先天上就差了一层。这款《卡门》就在化装造型上下了工夫,舞者平面的脸孔也立体起来,精、气、神上靠拢西班牙草根阶层的春风吹又生。卡门的舞者异常利落,有一段不输黑天鹅的挥鞭转(女子单足连旋),控制得相当稳定,不愧为央芭第一美腿。唐何塞中规中矩,哈巴涅拉舞曲的时候,他出场跳了一大段闷骚的独舞。大家都比较熟稔的歌剧《卡门》里,斗牛士段落是高潮,而舞剧斗牛士戏份虽少,可挺有趣,角色的妆面被扑克牌化了,活脱脱一个趾高气扬的大公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