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地说来,文武兼备的人有比较坦白光明的人格,兼文武的社会也是坦白光明的社会,这是武德的特征。中国两千年来上下各方面的卑鄙黑暗恐怕都是畸形发展的文德的产物。”
“人类历史上的政治集团,无论大小,不为刀俎,必为鱼肉,若要两种都不做,是办不到的事。东汉以降的中国不能做刀俎,当然也不愿意做鱼肉,但实际大半的时候总是任人宰割……”
郁荩轩阖上书。心有戚戚,独自回味。一时间,阑干拍遍剪烛看吴钩之意满腔翻滚。
到达滇西怒江东岸的驻扎地后,郁荩轩下笔如神助,洋洋洒洒写了一篇雷海宗等历史学大家主办的《战国策》心得,呈给任了远征军总预备队一师师长的章汉骞审阅。
“……如今我华夏,刚摆脱列强零割,又惨成倭寇鱼肉,斯文扫地,百姓涂炭。我们知识青年,少年中国,便要磨快自己,磨亮自己,去做那锋利的刀坚实的俎,去为了华族胄裔五千年的尊荣,而奉上自己做牺牲!”
章汉骞细细读了两遍,“不错,学会用脑子打仗,自然胜过一味蛮勇。”果然他没有看走眼,栽培错人。这个家乡里带出来的学生娃子郁荩轩比别人更用心。
山坳里的校场上,学兵们热火朝天地开始了拼刺操练,杀声震天。
三 飞鸿
当通信兵把来自印度的天蓝色大信封恭敬地放在章汉骞案头的时候,章汉骞已经不打算拆开看了。
美国盟友许诺帮助中国盟友训练摩步化机械化的军队,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印度比尔哈省小镇蓝迦已经开训了。章汉骞好歹要了一个名额,给了郁荩轩。同样是学生兵,贺幼麟和徐明礼妒忌归妒忌,却是服气的。一是郁荩轩跟着长官的时间久,再一个比起单兵素养和指挥水平来,无论实战还是理论,贺幼麟徐明礼两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把郁荩轩送到那个热带国度的半年期间,章汉骞已经收到前者二十六封信,每星期一封,通过三三二军邮风雨无阻。即使某一封耽搁了几天才拿到手上,那写信的日期也是规矩的,并没有拖延。信的内容十分之翔实。从蓝迦的气候到训练的科目到美国教官的性情到中美军人技战术比较到最新式重武器的使用,到郁荩轩自己的细微变化。有一次,郁荩轩写道,自己吃肉吃多了,牙疼了好几天,上枪械原理课都听不进去,但一想到师长的殷殷期望,便克服了最难受的疼痛。后来才发现是长智齿了,想央了美国医生拔掉。不巧美国医生休假,是个印度医生当值。那印度佬浑身的咖喱味熏得他差点儿把胃都吐出来……
章汉骞捏着那张信纸,嘴角上翘,不由得笑骂,“真是浑小子。”
那一晚,郁荩轩这个亲信接受章汉骞临行的嘱托。其实也无须嘱托什么。投笔从戎跟了章汉骞十余年,令行禁止,该注意的,郁荩轩自会注意,该避免的,他也自会避免。章汉骞发现,自己寡言讷语,很大程度上是这些个心腹尊捧出来的。
于是,章汉骞敲了一下桌子,表示对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被对方心知肚明的话做以强调。
郁荩轩的眼神像是第一次参加围捕行动的狼狗幼犬,急切地想得到主人的抚摸。
章汉骞便戴上手套,从墙上摘下一把宝剑,拿干净的亚麻布仔细擦拭。
蒋校长赠送的佩剑,黄埔毕业生人人奉为珍爱,或唤“军人魂”,或唤“中正剑”、“成仁剑”,悉心收藏。
“职羡慕师座的中正剑……这次去印度蓝迦,也不知美国佬够不够大方,要是一人配发一杆卡宾枪就好喽。”郁荩轩说,后一句突然变成了家乡的腔调。
就是这个。激发你的无与伦比的荣誉感,军人的荣誉感。
“中正剑,我还要摆放一段时日。先送你这个罢——我在慕尼黑进修时候买的。”
摆正蒋校长的赐剑,章汉骞从军服内摸出一把折叠刀,递给郁荩轩。
威戈牌军刀,什么小刀、改锥、剪刀十来样小工具合在一个红色外壳的装置上,做工精良,价格不菲,非常适合郁荩轩这样酷爱野外宿营的人。
“正宗瑞士货。别让美国人小觑了。中国军人也是什么都用得起的,不在话下。”
“谢师座赐刀!”郁荩轩磕了脚后跟,一点没客气地接了。
章汉骞欣慰地拍拍郁荩轩的肩膀。
“师座,职……会想您的。”郁荩轩不知哪来一股冲动,不管不顾拥抱他的上峰,像抱着自己的父兄。
“怎么突然孩子气起来?”章汉骞的胳膊被郁荩轩的胳膊箍着,只好改为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透过呢子料的校官制服,仍然能感觉到对方嶙峋的肩胛骨。
“想我就写信罢。”
于是六个月内,章汉骞收获颇丰。
半年光景,他的工作效率较之以往,按章汉骞自己严苛的要求,的确有所下降。
刚收编的荣兵团时不时地出状况,惹麻烦,既不守纪律,又最能哭闹。他不耐烦想起荣兵团,甚至后悔听从凌参谋长的话收编他们。他打定主意,等总预备队编成主攻军打过怒江,郁荩轩立了大战功,就提拔他当荣兵团的团长,再全员换血,好好打造出一支听话的劲旅来,荣兵团就是名副其实的善战团,而不是老兵油子团了。
到底是乡娃子郁荩轩最能心领神会。章汉骞开始回想起一些以往的默契。他随手递东西,郁便不卡壳地接住。他伸手要东西,郁便准确地找出来。他布置任务,郁的特务连不打折扣地执行。他举头望月,郁会说,“职这就去搬梯子”……
章汉骞被自己的念头弄得笑起来。搞成偶像崇拜了。不过他发自肺腑喜欢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小狼崽子。
战争总是把日子拉得太长。章汉骞想。
郁荩轩第二十六封信上已经说明了回来的日期。也就是今天,人就该到了。
“……郁哥你没有赶上,咱们前儿刚袭扰过鬼子的。”
院子里嘈杂起来,定是荩轩回来了!他们哥儿几个肯定先去热络了。属贺幼麟的嗓门最大。
章汉骞微微叹了口气——清静不了了。他拿起一份战报,想让自己看进去。
“怎么样?得手没有?”是郁荩轩。
“得手?唉,你知道的,咱们师直属部队向来兵力不足,又吃了地势的亏,鬼子急赤白脸地开炮乱轰,我们山炮不顶用,最后还不得是几条防线开足火力重炮轰回去,才没有丢面子。”
“师座呢?”郁荩轩的声音紧张起来。
“师座当然恼火啊,把我们直属队都结结实实训诫了一顿才罢。”贺幼麟试图描述当时的快意劲。“郁哥,你面子大,求求师座,晚上我们哥几个凑了点钱请你下馆子,小酌两杯,要得不?”他学着郁荩轩的贵州黔音。
“要得!”
随着最后清脆的一声,郁荩轩一脚跨进师部的大堂门厅。
那个大小子在热带烤了半年的太阳,把透亮的阳光也带进了昏暗的大厅。咔叽料的美式夏季军装,打着草色的绑腿,挽起的衣袖外裸着精瘦的胳膊,像个得意的小洋鬼子。
章汉骞立刻否定了自己。不!怎么能是洋鬼子呢?当然是我大汉逐金丸之怒马少年。不!怎么能是逐金丸呢?荩轩是节俭的。
“师座!职郁荩轩在蓝迦接受培训半年,今天归队,特向您报到!”他抬手敬礼,敞开的领口里露出一点锁骨下的伤疤。
章汉骞回礼。“说说,你们跟着美国人,想必学了不少洋玩意儿。”
郁荩轩立刻眉飞色舞,“美国教官,高兴了就跟人拥抱搂肩膀,像大狗熊。”
他身体力行,趋近就是一搂。正当青春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就传递过来。
“我叫伙夫准备了一点辣椒酱,今晚准了你们喝点酒,解解乏。”章汉骞开恩。
门口的贺幼麟徐明礼等等咧嘴大笑。
章汉骞习惯晚睡。他点着备用的煤油灯,徒劳无功地看白天的战报……郁荩轩听到有辣椒酱吃的孩子气的喜悦,敞开的领口里已经不太分明的伤疤,小马驹一般热乎乎的气息,万花筒一样搅拌着他的脑筋。“跟美国佬儿搅在一起半年,想必是撒野惯了。”
他把文件摔在桌子上,却听到门外郁荩轩低声喊“报告”。
没等他说“进来”,那大小子已然立在他面前,带着薄薄的酒气。
“舟车劳顿,不早点去休息,还这么精神做什么?”
郁荩轩脸上微醺的绯色,一双丹凤眼里含着水气。
他到底要来说什么?不打仗的时候,全他妈是捣蛋鬼!
章汉骞并没有喝酒,也没有参与学生兵们的欢聚,他是清醒的。很快,他发现新提拔的特务营长有点儿要哭出来,于是拈起对方的下巴,想确定,他的精锐利器向来坚强,怎么会流泪。
“师座……”郁荩轩嗫喏着。
“最大的战斗力产生在班长阵亡之后。”在蓝迦的日子里,郁荩轩一直琢磨着这句话,莫名有些害怕。他跟了十余年的老长官如果化为尘埃,他接受不了。胜仗孬仗,他都打过,浓血枯骨,敌人的自己人的,随时发生,见得太多,都有些麻木了。但章汉骞不同。仗打多了,一起滚战壕的同袍之情会逐渐凝结成某种血缘。以章汉骞的脾性,手刃鬼子才是他追求的最大快感,这么个玉石俱焚的主,似乎随时都能在哪一场战斗中彻底离开人间。
郁荩轩实在不敢告诉他的上峰,在蓝迦他做了好些该死的梦。他归罪于那里纬度太低,太阳太毒。
“师座,职……愿效犬马,肝脑涂地……”跟着啪地敬了个漂亮的军礼。
“上下用命,不破楼兰终不还。”章汉骞郑重回礼,又有些讶异。“还没到总攻呢,你小子怎么像急着投胎去。不是旁人说,你们学生兵的,就是这哭哭啼啼的毛病要改一改。”
“……职去学习,倒是开洋荤去了,巧克力也吃得,还有电影看。就是不敢消闲,一消闲下来就想到您这边。——扬基佬儿倒是大方,可也吊儿郎当的,他们讲打仗,尽是分析得失了,但凡觉得后勤补给盯不住,是绝不肯乱打的。唉,他们尽可以拍拍屁股走掉。可我们有什么!这片土地终归还不是我们的土地?还不是要我们自己的血去换的?打得赢打不赢,有武器没武器,都要去打。”
“你能有这个心,就很好。明天就去干训班里讲一堂,让大家都长个心眼,壮壮志气。”章汉骞颇觉欣慰。他的心腹也不光是去印度跟美国人抽雪茄去了。这场战争教会了这些年轻人太多有用没用的东西。
郁荩轩借着醉意,话多起来,不像跟上峰汇报,倒恨不能一股脑把半年来的种种委屈辛苦都一倾而出。
“美国军人虽然比英国军人亲切随和,不端架子,可也得有真本事才能让他们佩服。光会送死,谁也瞧不起的。”
“训练弹都管够,那个奢侈啊,想我们打淞沪,战武汉,倘若有那样充足的弹药,早不是今天这般光景……”
“他们永远也搞不懂,我们一个普通小兵,肚子里没有三两米,怎么能爬上三千米的高山的。”
“……总有一天,我们中国军人定要这帮美国佬儿高看一眼!……”
章汉骞时不时应着,终于是喊了个勤务兵进来,把个东倒西歪的特务营长架回他自己的铺上。
翌日清晨,章汉骞如常起身,披衣。去外间办公桌上拿起昨天没来得及读的郁荩轩的第二十七封信,拆开。只有一句话。
师座,职太想您了。对不起。
章汉骞摇了摇头,自哂。
四 战歌
让人觉得眉头皱一皱都十分艰难的一九四四年,终究是也要过端午节的。
怒江东岸的百姓在当地望族士绅的带领下,准备了端午的酒馔果品,在物资匮乏之时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体己玩意儿,当然还有粽子和雄黄酒,吹吹打打地送到章师师部。
“官长殚精竭虑,力保怒江,堪为军人楷模,吾等百姓虽遭倭寇涂炭,但终有可期。况章师体恤仁爱,戍边有功,各家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千万笑纳。”乡绅之首说。
章汉骞推托不过,只得领受了。这边刚喊军需来签收,那边凌参谋长过来,说道:
“师座,下午有个学生联合会,专程来慰问我师。知道您不耐烦这些迎来送往,可场面上总要应酬应酬。”
“学生联合会?又来做什么?”
凌参谋长说:“学生嘛,来凑个热闹,军民联欢,要演文明戏,要开诗歌会,说什么‘怒江不能泛舟,我们就要在精神上泛舟’。师座,您看,您这胳膊肉又绷起来了。这些学生指不定有什么通天的手眼,能少得罪就少得罪,否则标语口号给你满大街喊,没有听不见的——对章师没好处。再则,难得轻闲一回,全师上下整天枕戈待旦,咱们那些个娃儿也受不得啊。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只怕鬼子不理咱们过不过节。忽的一下打将过来,难道我现调人马?”
“我刚整理了情报,小鬼子这两天不会有什么动作,还都在我们的掌握。师座您也是清楚的。”
凌参谋长说的句句在理。昆明的统帅部曾打电话来暗示,近期将有大的行动,但具体的进攻方向、部队、配属等等一概保密。怒江东岸这边就为着不久的将来那“大的行动”而摩拳擦掌。反正章汉骞早把自己绑在疾驶的战车上。他只是觉得,突然的放松对那绷紧的神经来说,真是太过奢侈了。
不过,他当然不会完全放松。江防加了比平时还多的哨位,提高了换岗的频率,这样,他的兵们总可以捞到休息。
“师座,我请求去江防。”郁荩轩第一时间戳在章汉骞办公桌前。“弟兄们平时都很辛苦,难得过节,该让他们也乐一乐。我们特务营接管防务吧。”
章汉骞看了他一眼,“特务营的兵力已经抽调三分之二了。你,还是跟着我。”
郁荩轩想了想,没有违拗。师座的布防做到滴水不漏了,他却总是有些瞎担心。
兵们心里都欢喜过节,谁能不喜欢呢?自接到教育厅的正式通知,便张罗开来。能打的部队,就是样样都呱呱叫,快刀斩乱麻的。当然,张罗的活儿就让师部直属兵士来做。
场地就设在章师部庭院外面的一大块空地。这里曾被仔细地平整出来,做操练的校场。早早搭了台子,拉了条幅,而且,把乡亲们犒劳的果品食盒就直接摆放出来。一切因陋就简,苦中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