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好些个青年女男,在外面围上一圈,想借了看戏的机会,人群里勾勾手,飞个眼什么的。
别说,荣兵团也不赖。本是打仗打得油滑了,平时里可劲的自怨自艾,到了场面上,一样尽可能地把自己收拾利索,干干净净的,甚至情绪上就焕然一新。就是老兵油子的心里也觉得,这个时候,就是该祭出官名的时候,好几个梗着被风纪扣掐紧的脖子,从郁荩轩身边小公鸡一般蹚了过去,居然没忘记敬礼。
贺幼麟最兴奋了。从拉着白衣蓝裤的学生们的大卡车进了校场,他就没安分过。他记起了他的南开大学岁月。虽然只念了两年,他就丢下好容易考上的电机工程系,听着卢沟桥的炮声跌跌撞撞进了章汉骞的连队。他热络地跟每个学生打招呼,并装作不在意地用西南联大的时髦用词来跟学生们搭讪。
贺幼麟碰了碰郁荩轩的胳膊,“郁哥,你看那些个女学生,都拿眼睛飞你呢!”
“瞎说,明明都在看师座噻。”他郁哥淡然着。
“唉,唉,也有看我的呢。”贺幼麟还是兴高采烈的,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也小小地郁闷着。师座勒令,天再热,他也不许脱光膀子,让学生们误以为章师军纪涣散。
师座误解了我的初衷!贺幼麟只是单纯觉得,自己好容易从一介书生练到一身肌肉,正可以展示,中国人绝非东亚病夫。
诗歌会也好,联欢会也好,亲民会也好,在热望中果然开起来了。
先是东道章汉骞致开场白。他微抬下颌目视前方,挺拔如雪松,吟了一首唐人卢肇的《竞渡诗》:
“石溪久住思端午,馆驿楼前看发机。
鼙鼓动时雷隐隐,兽头凌处雪微微。
冲波突出人齐譀,跃浪争先鸟退飞。
向道是龙刚不信,果然夺得锦标归。”
他加重了最后一句的语气,吟罢也不多说,身一侧,手一抬,请教育厅长说话。
教育厅长哼哈了几句客套,兼不动声色的马屁,惹来章汉骞无奈望天。厅长见无人耐烦听他之乎者也,也识趣,又请了乡绅之首上台。之后是学生代表。
那学生代表是个女娃,十八九岁,还稚嫩的脸蛋上满是苦大仇深。她热忱地赞美了章师长的唐诗和朗诵功底,然后突然拔高了嗓门:
“同胞们!同学们!……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我们今天能够坐在这里,欢度传统之佳节,祭奠爱国之诗人,这是全国四万万同胞的浴血坚持,是同仇敌忾,更是章师长这样的铁血军魂,带领他的战士们用血肉之躯换来的!
“日寇凶残,掠我国土,辱我姐妹,凌我父兄,霸我财物。可是我们不怕!中国人不怕!我们有决心,我们也有信心,跟着蒋委员长抗战到底!
“我们老百姓有信心,是因为我们的军人对于中国最后的胜利有信心。记得一个记者曾问一位出生入死的军人:‘抗战胜利后,你打算做什么?’……”
女学生过于激动,脸蛋绯红,右手攒了小拳头握在胸前。她顿了顿,带上饱满的情绪继续:
“那位军人回答道:‘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在这场战争中,军人大概都是要死的。’”
台下的官兵、学生、百姓,无不被她感染,噼里啪啦地拼命鼓掌。更有一个男学生站起来振臂高呼:
“中国不能亡!——赶走小东洋!——”
群情激愤,跟着他喊口号,仿佛越涨红脸,中国在胜利的天平上便越多一分筹码。
台上的章汉骞当然没有喊。他眼光溜到台下第二排,郁荩轩贺幼麟徐明礼他们正热切地望着他。他们似乎都在回味女学生说的那位军人。
大概说的是跟章汉骞在黄埔军校四期同窗的张锺麟。章家是世家大户,张家则是有些薄产的小农,章汉骞在炮科,张锺麟在步科,章汉骞目下无尘,张锺麟却也有点眼高于顶。二人本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性子,不过君子往来,偶尔就诗词字画和军史战例交流交流,发现英雄所见略同,便彼此暗暗存了敬惜之意。
“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在这场战争中,军人大概都是要死的。”这句话出自无名之口,是舆论一厢情愿安在了风头正劲的张锺麟身上。章汉骞倒暗忖,这话果然有锺麟风格,内敛和决绝。
郁荩轩想起他的师长私下里曾称赞过锺麟兄敢打硬仗,善打硬仗,同鬼子战至胶着时还往往自己甩了上衣端起机枪冲锋……痛快!
郁荩轩绝对不怀疑自己的上峰也向往那么干。
但是,郁荩轩又想,只要自己还没有战死,就不会让他的师长有那种举动。
女学生见小演讲的效果不错,很是满意,便结尾:
“怒江暂且不能泛舟,我们就要在精神上泛舟!”
学生们拿腔拿调地朗诵了一首又一首,古诗、新诗、爱国诗、边塞诗。台下的学生们还津津有味,兵们早就兴致索然了。
一个高壮的男学生跳上高台,端着架子起了个范儿,开始朗诵郭沫若的《雷电颂》。
台上慷慨激昂,台下凌参谋长和教育厅长面面相觑。别说是《雷电颂》,就是《屈原》整本剧都是党国明令禁止演出的剧目,这学生如此大胆,居然借劳军之机公然抗命!这还了得!要是有个什么特务监视着……章师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凌参谋长身子歪向章汉骞,还没等张口,章汉骞便道:
“凌参谋长,屈大夫……总不会是赤党吧?”
凌参谋长被噎了回去,只得嘀咕两声:“职等,如履薄冰。”
女学生们倒窃窃私语。要好的女伴们交流着:章师长那么有男子气概的嗓音,区区一首《竞渡诗》,听着都醉了……如果能朗诵《雷电颂》,肯定不同凡响……
有那么一两句落到郁荩轩贺幼麟等章师亲信耳朵里,引来他们忍俊不禁。他们当然希望人人都爱他们的师长。
《雷电颂》也结束了。简陋的高台空荡了好一阵。外围的乡亲喊开了,“戏呢?我们要看戏呀!”
贺幼麟按捺不住,到高台后面学生们准备行头的棚子间里打探。
“这化妆,衣服,什么都没好呢,军爷们先救个场吧?”演讲的女学生急三火四地一边给演员们涂着白脸蛋,一边恳求贺幼麟。
“就这档子事?”
贺幼麟转回来,先向凌参谋长报告。凌参谋长起身,叫学兵团把这任务应了。
就有唱《松花江上》的,有唱《知识青年从军歌》的,贺幼麟也趁机指挥他的辎重连大唱《旗正飘飘》。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
枪在肩,刀在腰,
热血似狂潮。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
好男儿,好男儿,
报国在今朝。
快团结,莫贻散沙嘲。
快奋起,莫作老病夫。
国亡家破,祸在眉梢,
挽沉沦,全仗吾同胞,
戴天仇,怎不报!
不杀敌人恨不消!
前排的章汉骞却直起身,走出观众席位。郁荩轩贺幼麟徐明礼等会意,也跟过去。
“贺幼麟,你作首诗,一会儿念来。”章汉骞沉着眉头。
“啊?”贺幼麟搔搔脑袋,“师座,我是学理的啊,我是学电机工程的啊。”
章汉骞的眼神却不容置疑。另外两人更是一副看好戏的嘴脸,高高挂起。
“就是国文吧,我那个国文老师是新派人物,只教过新诗,没个韵,还是前言不搭后语的……”
“贺幼麟!”章汉骞略加重了语气。
“有!”
“这是命令。”言毕,章汉骞背着手走了。
有勤务兵趋上前,跟章汉骞小声汇报——酒都喝光了,怎么办?
十大坛村酿,统统见了底。好多个馋酒的兵士不觉多贪几杯。十坛而已,不在话下。
“这也来问我。”章汉骞埋怨道,“把窖藏那些洋酒拿出来。”
勤务兵迟疑了一下,领命去了。
文明戏好容易端上来的时候,台底下快东倒西歪了。学生们很敬业,一板一眼地按照排练了数十遍的剧本来。
剧情虽然老套,但直指时艰。日本鬼子对良家女子的凌辱,弟弟抱着姐姐木然的身体痛哭,然后抹干眼泪毅然从军,带着自己的连队打回了家乡……
也许是扮演小鬼子的学生太过入戏,当他假装要恶狠狠地一把扯开(当然也不会真的扯开)可怜姑娘胸前的衣襟时,台底下突然骚乱起来。
“老子毙了你!”一个操南京口音的人往台前冲,揪住“小鬼子”就死命地掐脖子。原来是徐明礼喝红了眼。
郁荩轩的几个精干手下赶紧扑上去,费了好大劲才把徐明礼从学生身上撕扯下来。
众人心有余悸。还好,没有战备任务的官兵都不允许携带枪械,否则刚才若真的一枪毙了过去……不堪想象。
章汉骞紧紧握着椅子扶手。刚才他在心里已经把那“小鬼子”毙了一百遍。他知道那是演戏,但他对所有穿着倭寇衣服的人都有种本能的憎恶。
有点神经错乱的徐明礼被架回自己的宿舍。三两个南京籍的学兵很有些感同身受,自告奋勇留下来照料他。
台子上的学生演员们还懵着,等回过神来,都可怜巴巴地看着章汉骞。他便挥挥手,示意继续。
戏勉为其难的进行。众人喝酒的进度也减慢了。
章汉骞其实颇喝了几杯。章汉骞本来善酒,却不喜欢酒醉后思维挣脱控制的无力感。尤其战时,他几乎滴酒不沾,应酬是能推就推。今天真是破例。
贺幼麟却有些馋酒,嚷嚷着“斗酒诗百篇”,喝了好几杯一九三六年产的李斯陵葡萄酒后,诗竟真的写成了。贺幼麟呈给章汉骞过目。
“不错,想要什么奖励?”
“只要师座您不说我是辱没斯文……就行。”
“……那就先欠着吧。等这仗打赢了鬼子,随你怎么加利息。”
章汉骞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贺幼麟们。他们都是他宠护着的。他想。
“上去念吧,就说,这是章师的军歌。”
贺幼麟听到这话,高兴坏了。他冲郁荩轩嚷嚷:“郁哥!你来朗诵吧!”
“老郁是咱章师的脸面,你不上去谁上去呀!”好多学兵附和。
郁荩轩便当仁不让跃上高台。贺幼麟也提着他的梵阿玲跟上去。
章汉骞坐定。满场的脑袋也都开始扭向这个简陋的舞台。
即使他们没有站得那么高,章师这两个学生兵也轻轻松松便攫取了所有人的视线。
郁荩轩跨立,捧着一张写满字的纸,虔诚而低缓地朗诵:
“《白袍衣》,作者,贺幼麟……”
贺幼麟拉动他心爱的梵阿玲。即兴的曲子,忧伤而又坚定。
“八米白布
把昔日的鲜活和律动
裹将成英烈忠诚
凝固了
音容笑貌
冻结了
让平凡的生命
在洁净的白色中
安安静静
万古长青
白袍衣啊
你早已不是
先秦士子身上的潇洒
也远离了
秉笏披袍里的富贵荣华
在英雄出征
披坚执锐的从容里
你或许曾隐隐祈祷过吧
变成那祝福的哈达
可你见证了铁与血
你阅览了忠与义
你终究是
肝胆男儿澎湃心中的
马革
你成全了
千秋家国梦中
最纯洁的那缕
壮怀激烈”
郁荩轩望向台下的师长和同袍。
“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女学生说起的那个军人的话,提醒了章汉骞和他麾下一干励精图治的学兵团官兵。
他们也早就抱着这个信念。那时候,中国必定收复失地,重振河山。他们为了“那个时候”而活,也会为了“那个时候”流尽最后一滴血。
入夜。贺幼麟抱着被子直蹬腿。
“我想上学……我想上学啊!……”他呜噜着梦话,带着哭腔。
郁荩轩同贺幼麟一个宿舍,被吓了个激灵。他看看表,已是凌晨两点。大概白天闹过劲了,他毫无睡意。双手叠在脑后,挺了半天,他决定去看看师长。
果然,章汉骞屋子里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倾泻出来。
郁荩轩脆声报告,轻轻推门,正对上熬夜的一双目光。
“你怎么也没睡?不是来跟我汇报那个贺幼麟又想家了吧。”
“回师座,哪个能不想呢。老实说,职也觉得,还是坐在自己的学堂里,能够安安静静地读书,才算好。可是这样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郁营长,你有想那些个的工夫,还不立刻来给我熟悉熟悉最新的水文资料!”章汉骞捏着眉心,下命令。
“是!”
东岸的夜,一如既往。
五 暗香
日寇居心叵测。区区一个守备队的人马经略了两年,据山势之险,凭工事之固,把高黎贡山一脉搞的跟铁桶一般,防线交织,互为犄角,火力凶猛,竟叫嚣着“此山管叫埋葬十万支那军!”
是年苦夏,远征军要强渡怒江,要攻打这数个高地,要石头碰石头的攻坚战了。一时兵员大增,武备精良,连欧洲战场上初逞威力的火焰喷射器也逐排配备,空中更有美国盟军的飞机支援。
师直属部队备战之时,学兵们个个摩拳擦掌,摆弄着不再陌生的卡宾枪,克虏伯大炮。
“我们再不会任人宰割,万事齐备,只待破釜沉舟。恶仗不好玩花招,只能撬开日寇的王八壳子,一点一点地敲碎,饮其血,啖其肉,吸其髓,寝其皮!”贺幼麟兴冲冲地模仿着章师长的口气。
“要得!先报国家,再报长官。”郁荩轩应和着。
他们做梦都在等着这一天。
荣兵团的史团长仗着自己渡江有功,撞见师长章汉骞,便涎着脸,指出郁荩轩特务营绘制的敌布防图有纰漏。
章汉骞表面上嘉许,对史团长“士别三日,刮目相看”,随即视察了侧翼荣兵团,允了荣兵团一堆物资补给。只有凌参谋长心里明镜似的。章汉骞大手一挥,就把美国盟友刚补充的物资快赏了个底儿掉。
是夜,郁荩轩在章汉骞的作战室外喊了“报告”,进入。果不其然,章汉骞正一边察看地图,一边示意徐明礼等几个作战参谋重新把沙盘上的火力布防作以调整。
郁荩轩立正。章汉骞抬头见是他,便点点头,随即从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掏出两听牛肉罐头。
“吃了。最后两个了。”
郁荩轩低头笑着,“诸位长官和同仁也都辛苦,职怎么敢独领师座的美意。”
凌参谋长不以为意,“唉——郁营长这些天训练冲锋队,劳苦功高,多吃一点补补身子也是应该的。到时候就指望你等用命,一举攻克这几个山头了。”
郁荩轩磕响脚跟打个立正,“绝不敢辜负师座、参座!”
章汉骞看看怀表,在沙盘前抬起头,“诸位先休息。各团加紧做好防疫工作。这个热带病‘虎烈拉’可是猛于虎的。不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不要让瘴气先鬼子一步干掉你们。”
凌参谋长、几位团长和众参谋散了。
章汉骞一扬下巴,问郁荩轩,“怎么还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