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不是呢?您亲自为我包扎的纱布有神奇的功效,那会让我早日康复。”弗拉基米尔回头向娜塔莉娅报以微笑,却发现小姐玫瑰般的脸庞近在咫尺。他一直都知道娜塔莉娅的美丽,她的美丽难能可贵还因为有贵族少女中不可多得的善解人意和智慧。那双猫儿般灵动的大眼睛里透露出很多欲说还休。印象中,娜塔莉娅从来都是作为“好友的妹妹”与“另一位朋友的心上人”存在的,他真诚地尊重她,对她完美的表现退避三舍;而这一刻,他真想在那琥珀色的剪水双瞳上印下自己的吻,缠绵的,热烈的,让人无法思考的吻,或者是彬彬有礼的,充满感恩的,让人回味无穷的吻。弗拉基米尔发现自己在嫉妒邻居安德烈。他真真切切在嫉妒了。
弗拉基米尔安排最好的马车送走了公爵小姐。看得出来小姐有心事,否则不会如此心神不宁。当然他也不会贸然过问。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给彼得堡卫戍区的几位战友写信,询问米哈伊尔的行踪。他拉开写字台的抽屉,一个没有蜡封的信笺跃入眼帘。他舒缓了一口气,读着显而易见留给他的信,那上面是他熟悉的字体:
亲爱的瓦洛佳:
我突然猜到了谁是杀害您父亲的凶手,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要出其不意地调查一下。我也暂时不向您透露我的推测,免得引起您不必要的烦恼。等着我的好消息。
您忠诚的米沙
弗拉基米尔又看了一遍信笺的内容,把纸丢在桌子上。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松。
“现在我该好好散个步了。”
细 节
通常,北部外省比彼得堡还要冷上一点儿。从十月开始,家家户户都大雪封门,这当然不是什么稀罕事。农奴们穿着七层底的棉鞋在田里干活,总有些收割不净的谷物粮食遗留在积雪深厚的地上,往往就被贼雀、老鼠甚至来无影去无踪的茨冈人据为己有。
弗拉基米尔穿上大氅在自己庄园里溜达。他倒不是那么怕冷,在军营里寒冷就像必需品一样光顾他,早令他习以为常。有个干粗活的女奴看到他,向他高声问安,他也心情不错地回了礼。
管家卡尔·马戴斯托维奇进了不少谗言,谁的都有,那犹太佬急于把自己的嫌疑摘清。他的话在弗拉基米尔听来实在是破绽百出,可弗拉基米尔仍旧怂恿管家告密。小伯爵在等待黄鼠狼自动露出尾巴。据说,马夫尼基塔是罪魁祸首,并且是受了安娜的指使,由于管家的明察秋毫而畏罪逃跑。
“尼基?那孩子老实得连苍蝇都不曾欺负过。”弗拉基米尔立刻就否定了。
波丽娜嚷嚷着尼基塔受了伤,那大概是真的。弗拉基米尔一边听着波丽娜种种添油加醋,一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不希望尼基塔死在他不知道的什么地方,至少要他活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并且由他来决定他的生死。毕竟,尼基也算是同他青梅竹马长大的。他蔑视他,驱使他,了解他,信任他,尼基就是他的私有财产,从来没想过会从他手心里逃脱。
当弗拉基米尔领着不情愿的安娜走到男仆们的木屋前时,他的思绪已经飘走好一阵了。原来尼基塔就住在这样破烂的地方,跟自己每天都熏好香的巴洛克式卧房简直有天渊之别。弗拉基米尔命令安娜候在门外,独自推门而进。
屋子里黑漆漆的,靠墙角的床上有人在呻吟。弗拉基米尔在门口摸到油灯,把咆哮的风雪关到门外。点上火后,微弱的光线随着弗拉基米尔移动。果真,尼基塔避开管家歹毒的眼睛,在森林子里兜了一大圈,逃回到自己的小屋。但是,他躲避不了老爷。
油灯稳定下来,小屋里晕了一圈暖色光。
“尼基?”弗拉基米尔试探性地问道,“尼基?你受伤了?”
“老爷……”尼基塔窝在床上,试图挣扎着坐起。弗拉基米尔制止了他。
“是管家开的枪?”
“老爷,卡尔·马戴斯托维奇说我——毒死了伯爵老爷……不仅我,还有安娜……安娜,我躲在马厩的草堆里,听到管家要抓住安娜……”
“好了,尼基,你不要激动,我当然清楚你不是凶手。”小伯爵甚至有些温柔地哄着马夫。
“是管家!管家……”尼基塔痛苦地皱着眉,极力向年轻的主人表示自己对小人的痛恨。
从弗拉基米尔懂事起,小尼基就在他身边。那时尼基塔是年幼的农奴,没有固定的工作,比较闲散,可以陪伴小少爷享受野外的一切活动。弗拉基米尔弄不清他们俩究竟谁年长些。他同邻居多尔戈卢季公爵家的安德烈还有丽莎一起玩捉迷藏时,两家的农奴小孩儿也跟在一旁。有时候弗拉基米尔迷路了,忠心耿耿的尼基塔就把小少爷背回庄园,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比少爷壮实不少。等到弗拉基米尔年纪稍大,知道什么是颐指气使、摆出主人架势时,尼基塔就低着头,与世无争地立在一边,或是到马厩去,卖力地刷洗马匹。弗拉基米尔取笑过他,也跟他像兄弟般不分彼此地抱团打架,甚至还用马鞭抽打过他——为着他的老实,弗拉基米尔打赌输给了安德烈,所以有些恼羞成怒。事后弗拉基米尔立刻后悔了。没有谁能那么无私地陪伴他的少年时光,不管出于什么立场,什么目的。只那一次的体罚,弗拉基米尔发誓不会再鞭打尼基,更不允许任何人企图伤害他。这种想法曾使他感到自己的优越——他是绅士,更是贵族,可以主宰农奴的生命。
十六岁那年,弗拉基米尔随父亲去欧洲游历,不过大半年时间,回到乡下就发现尼基结实得像头小豹子,还高出自己半头。夏天,马厩里臭气熏天,尼基塔精赤着上身给少爷心爱的小牡马喂草料,弗拉基米尔偶尔看到,觉得梵蒂冈望楼的福玻斯雕像也不过如此。福玻斯是牧人的守护神,而尼基是马夫,两者也算有些关联。弗拉基米尔悲哀着这些有趣儿的想法儿却无法同马夫交流。
尼基塔大概有日耳曼人的血统。他父亲的父亲是从西边跋涉到俄罗斯境内的。弗拉基米尔清楚记得老尼基塔就有可笑的德国口音,认真古板,虽然是农奴的身份却也不怎么掉价儿。小尼基父母死得早,他也没有给自己争取到更体面点儿的工作,而是安于马厩的肮脏辛苦。
“现在我们都是孤儿了。”弗拉基米尔这样想。这个有着淡金色头发、雅利安式三角脸、宝石般蓝眼睛的尼基塔,壮得小铁塔般却不曾伤害过任何人的尼基塔,终于回到科尔夫庄园里。这个农奴知道只有这里才是他的归宿。
弗拉基米尔结束自己的回想。“尼基,你认为我会相信卡尔·马戴斯托维奇那个坏蛋的一派胡言?你认为我,不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能干出什么事?”
“老爷,我怎么样都无所谓,阿奴什卡是无辜的,管家欺负她,她反抗,所以就诬陷她,谁都知道她是好姑娘……”尼基塔别扭地躺着,说出一大串话,“老爷,您该保护她,伯爵老爷……”
“阿奴什卡阿奴什卡!你总是在说安娜!我现在是伯爵,我来决定该不该保护她。”弗拉基米尔直直盯着马夫,想把对方脑袋里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统统赶出去,“尼基,我要同你说一件严肃的事,你一定要诚实地回答我,知道吗?”
尼基塔咽了口唾沫,“老爷,是……关于谁是凶手的事吗?”
弗拉基米尔摇头,“不,我要问你,你,爱安娜吗?”
尼基塔有些发慌,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心里不停在说“是的是的”,而他的头脑却告诫自己要长个心眼儿,谁知道小科尔夫会设什么圈套给他钻。他并不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头脑简单,小科尔夫也不再是幼年时那个能一同玩笑的少爷了。
“安娜,她是老爷的养女……”
“安娜究竟是什么人,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没错,我们都曾一起玩耍一起长大,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也知道你对她的感情,她应该庆幸能被你爱着。”
“老爷,安娜是个高贵的姑娘……任何一个好人,都会想保护她……我是说……”尼基塔生怕哪个词惹恼了小伯爵而招致责罚,不过,只要安娜安然无恙,他肯替她承受任何痛苦。想到这里,右肋的伤口剧疼,他忍不住咬牙。
“给我看看你的伤。”弗拉基米尔说着就要掀尼基塔的衣服。
大冷的天,尼基塔只有一件农民穿的家常手织麻布长衫,他结实的身体在麻布下微微发抖。“那不过是……一点小伤。”
弗拉基米尔把自己的大氅盖在尼基塔身上,不由分说拿开后者一直捂着伤部的手。伤口被胡乱包扎过,仍然渗出许多吓人的血渍,洇红了一大片。他打开纱布,伤口虽不像他想象般严重,但也乐观不到哪去。皮肉黑红斑驳了一大块儿,看起来很恐怖。
“该死的管家!我要把他送到地狱去!”弗拉基米尔诅咒着,移过油灯细细查看伤情。幸亏当时尼基塔手疾眼快抓住一条麻袋阻挡,又有烧酒消毒,才侥幸活命,也幸亏他身强力壮,换了另外任何人,这样要害部位的伤势,又在雪地里逃亡几天,早就由于伤口溃烂而感染致死了。
三年前,弗拉基米尔服役的部队驻扎在南部的不毛之地,条件极其差劲。补给时常运不过来,他们就抢土耳其苏丹军队的物资。反过来也一样。上面下了禁酒令,要他们严阵以待,果真就有一场伏击战,那些深色皮肤的穆斯林教徒狂呼着“安拉”,挥舞弯刀冲向他们。他们抬出炮来,却对付不了近距离的肉搏。弗拉基米尔指挥着一支小队佯攻,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土耳其孩子从斜插里冒出来,技艺精准地用长刀刺中了他,当然,那孩子随即就被愤怒的俄军士兵给砍倒,寡不敌众死掉了。
当弗拉基米尔在营帐中苏醒过来时,米哈伊尔已经守候在身旁。军医准备给弗拉基米尔换药,米哈伊尔却示意他走开,亲自为朋友做这些根本用不着他动手的事。
弗拉基米尔的伤暴露在空气中,伤口很深,斜斜地挂在左肋。他疼得把脸皱成一团。
“我会死吗?”
“别说傻话。科尔夫家的人都向沙皇宣过誓要效忠,绝不会这么快就不想尽义务了。”米哈伊尔友善地微笑着,尽管他也不能够控制伤势。
“我知道一个土方儿,你要允许我尝试一下。”米哈伊尔凑近弗拉基米尔的伤口,张嘴轻轻地舔舐着,“虽然不敢确定就能奏效,但真希望会让你好起来。”
也许是父亲故去,也许是存心要为难马夫,也许什么都不是,弗拉基米尔想做一点不经大脑思考的事情。他觉得那就像是两只小动物在相互抚慰,彼此依靠,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自己的父亲。老头子对任何人都和善,包括家里的仆人,唯独对他这个亲生儿子严厉。他对父亲又爱又恨,说不清是怎样的感情。他现在连报复的对象都没有了。
弗拉基米尔拍了拍手,高声道:“安娜!”
门外几乎冻僵了的女孩子赶紧钻进了木屋。在很多人心目中,她真的是位优雅的小姐。可是今天小伯爵铁了心要杀杀她的骄傲和娇气。
“安娜,我想刚才您都听到了。您一向很善良的,不是吗?所以您该好好地照顾为您挡了一枪的尼基,而不要总是痴心妄想去参加什么彼得堡的歌剧院。”
安娜盈满了泪水。可她能做的只有服从,毫无条件的顺从主人的旨意。
“还傻站着干什么,您明白我要您做什么。”弗拉基米尔口气冰冷得像屋外的天气。
尼基塔看到心仪的姑娘像个下等女奴一样,谦卑地弯下腰来,伏在他的腹部上,而伤口敏感地捕捉到口舌湿漉漉的触动。“老爷!……老爷您这是何苦呢?”尼基塔吓坏了,他一动不动,虽然安娜的伺候很舒服,就是舒服才更让他不安。
“尼基,听着,我要让你尽快好起来,这是对你没有逃走的奖励。我还会把安娜许配给你,让她铭记自己的身份。”
“可是,老爷,这不该……伤口怪脏的。安娜!安娜……”尼基塔忸怩着,一只手试图遮住伤口,一只手去推开安娜。他还不太敢用力。
“别拒绝我的好意,尼基,古希腊人就是这样疗伤的,要知道唾液有很好的杀菌的功效。”
尼基塔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他感谢安娜的谨慎和细心,没有碰到其他受伤的部位。“不,不是这样的!有着夜莺一样嗓子的安娜应该去抚慰相思的情人们,而不是来给我这个马夫舔伤口。”但尼基塔丝毫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的眼角溢出了泪水。
“很好,你看,我并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弗拉基米尔抱起手臂交叠在胸前,没有理会忐忑不安的仆人们。“难道你不想娶安娜吗?”
“瓦洛佳!”
门呼啦一下被打开,寒风灌进来,尼基塔不由自主地哆嗦着。米哈伊尔兴冲冲地站在门口,他刚从附近茨冈人那里回来。他当然没有独自去寻觅“会算命的茨冈女人”,却探听到了很多弗拉基米尔父亲老科尔夫伯爵的秘闻,譬如,老科尔夫为什么执意收养安娜,譬如,县里谁觊觎着富有的科尔夫的家产。
“他们说你在这里!”当米哈伊尔适应了小木屋里的光线,看到了不知怀着什么心思的弗拉基米尔,看到了一身农奴打扮的安娜正给尼基塔“疗伤”,却只是“哎哟”了一声。
他碰倒了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