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3月27日~2005年4月14日
一
柯利亚从黑暗中闪身出现,趁两个警卫醉醺醺地相互吹牛时,使出吃奶的劲儿照着其中一个人的后颈给了狠狠一劈,那家伙立刻瘫软成麻袋。我如法炮制,把另一个人拖到墙根,然后往他们一人手里塞上一个酒瓶。柯利亚冲我点头示意,从枪架上摘下一杆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力道柔韧地抛给我,自己也捞了一杆。
“还要子弹!”
“我正在找!”
他卸开一板弹药箱,动静过大,以至于我们慌了几秒钟,竖起耳朵凝成雕像。
我们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像战鼓一样剧烈,几乎把耳膜震破。
只有夜鸮的几声凄厉划破寂静。
我们胡乱抓了几带子弹围在腰间,柯利亚让电灯继续亮着,拉着我钻出弹药库。
我的手控制不住抖个不停,柯利亚的镇定让我觉得自己没用透了,喉咙里不自觉地冒出一响古怪的声音。柯利亚没有回头,悄声道:“坚持住,好阿廖沙,坚持住。”
白天的营区是平庸的,破烂的房屋呆板的树丛,从蚂蚁窝到人的头脑都压制成统一格式。可是夜晚把一切懦弱、不平、罪恶和创痛都遮蔽了,把一切都保护在让人绝望的深沉里。
我们躬身躲开有灯光的营房,摸向车库。
有一种感觉又强烈又奇怪,我们不是在逃跑,反倒像执行某项秘密任务,借着夜色掩护,两只野猫施展拿手轻功,就差在房檐上飞跃了。
“车库是谁值班?”
“不知道。”
“一样放倒!明白吗?”
“明白。”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很有可能我们功亏一篑,没等摸上车门,就被警卫团团围住,接下来死无全尸。
可是担心竟是多余的,车库周围死气沉沉,偌大的库房连个警卫鬼影儿都不见。准是他们擅离职守!要么就是上帝为了我们逃出生天,特意关照了他们。
我们暗叫大妙,谁都没再多琢磨车库的松懈戒备。五分钟后,已经弄了辆卡车出来。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柯利亚操纵方向盘,把他的枪递给我。我膝盖上就搁着两杆大枪。我拉开其中一个的保险,手就一直放在那里。
快到大营门,灯火明晃晃的刺眼。柯利亚减速。站岗的是奥涅金和一个新兵蛋子,后者正小心翼翼给前者点烟。
见鬼!怎么是他!
“冲过去吗?”我问。
“不行!要稳住他。”
我的手又开始抖起来。我尽量保持镇定,不易觉察地把一杆枪藏到车座下,打开保险的那杆就握在手里。
奥涅金吐着烟圈儿眯着眼乜斜我们,一扬下巴颏儿。
“去趟城里,搞点紧俏的东西。”我抢先解释。
“这么晚?半夜?现在……都快到明天了!”
“‘祖父丹尼拉’说的!”我又强调,摸摸自己的鼻梁。
“这么说你们终于肯听话了?阿廖沙和柯利亚也听命于‘祖父丹尼拉’了?”奥涅金继续吐烟圈,看得出来他非常怀疑我们。
“要是耽误了‘祖父丹尼拉’的事情……”柯利亚不慌不忙,暗示他“你知道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新兵一本正经打立正,跟他扛着的枪一样僵直。他挺聪明,绝不掺和到我们老兵中间。
“那么批条儿呢?”
“明天会补给你的。”柯利亚道。
“‘祖父’亲自给你。”我加重笃定,同时加重指间的力道。实在不行,就来硬的!
奥涅金偏着头歪嘴一笑,这熟悉的小动作让我心里一阵酸楚。他掐死烟卷,盯牢我的眼睛:“阿廖沙,我可知道你们俩。”他朝新兵示意,“看在哥们儿的分上。”那新兵立刻打开营门间的自动伸缩门。柯利亚晃了晃手臂算答谢。
那一脚油门太过显而易见,我担心暴露了企图。柯利亚目不斜视,尽管车窗外是黑黢黢的一派未知,只有两道黄光鬼魅地延伸开去。
这时才感觉到,放在扳机上的手指僵得不听使唤,白色印记就着寒气冻在关节上,而我的心脏似乎很久都没正常跳动过了。血液恢复了流淌,胸口上的烟疤隐隐作痛,我瘫在座位上。奥涅金瘦削的三角脸始终在我眼前晃动。那张脸让我看到过太多的东西——纯真的萎靡,热忱的暴戾,刺痛自己也伤害别人。他蜕变成另一个“祖父丹尼拉”是那么迅速那么自然,让我不寒而栗。而现在,非正常状态下的暗夜疾驰似乎还得到了那个三角脸的关照,简直是魔鬼的赏赐!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奥涅金准知道我们逃跑,十分钟后他们就会把我们抓回去!”我心里一根弦拽紧浑身上下。
“十分钟,也许吧,那么我们还有十分钟的机会。”
“我们现在是在索尔涅奇诺戈尔斯克——阳光城,绝对不能去莫斯科!”
“当然,顺着二级公路走。”
阳光城位于莫斯科北郊,一般我们说“进城”就是指去莫斯科市区。我展开地图,找到所在的小镇,天哪,路还真不好走。我的手指随地图颠簸,滑向东北边的一个小城。我说:“德米特罗夫市。最近的地方。”
柯利亚见我表情僵硬,笑着捏捏我的面颊,“会好的,我保证,一切都会好的。”
“我想卡嘉。”我皱着鼻子说。
“我知道,”他说,“我也想。”
卡 嘉
“你不是柯利亚!”
卡嘉这样说的时候,得意散漫地扭动着小小的身体,眼睛先笑成弯月,两只胳膊都曲起来放到耳朵后面,石斑花色的厚实麻布裙裹着秀气的曲线。我喜欢看姑娘穿得保守一些,太张扬了说明她们很不自信。
那是四月中旬,冬天还没溜达干净呢,卡嘉的小鼻尖泛出樱桃色。我盯着那点樱桃痴笑。面对哥哥的女朋友我只能痴笑。
卡嘉,从来都没告诉柯利亚,我是怎样假装成他想骗取她的一个吻。
我不必装,我跟柯利亚明明一模一样,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无论是暗金色的头发、深陷的眼窝、弓形的嘴巴、并不高壮却结实的身材、低沉的说话音调,甚至某些不易觉察的小毛病,诸如生气时磨牙、烦躁时右手弹着左手的小动作,都一模一样。没有谁刻意模仿谁,我们天生如此,今后也一如既往。我向来以为我们两个可以拥有彼此,也可以拥有共同心爱的姑娘,可卡嘉把我们俩分得清清楚楚。这就是女人该死的直觉吗?
“你不过是穿着柯利亚的衬衫。”
“怎么啦?”
“他的扣子是我缝上去的。”
“……好吧,我的衬衫扣子也脱线了,好卡嘉,你帮帮忙,给我缝上吧?”
“你应该让你的女朋友来给你缝,我只缝你哥哥的。”
“别那么固执,我们就快是一家人了。”
“谁说的?”
“你不想吗?我妈妈说,在柯利亚参军前最好先结门亲。要么柯利亚要么我,要么两个人都是。”
“哦阿廖沙你坏透了。”
她过来捶打我。我笑嘻嘻地承受她美丽的小拳头。
“知道吗?白俄罗斯那边,像你这样的姑娘都作为国家财产保护起来了。”
“什么?国家财产?听起来太荒唐了。”
“当然是真的,”我搔搔脑袋,“我们斯拉夫的姑娘都是天生的美人儿,大眼睛……高颧骨……柔软的长发……又高又苗条……”我借机放肆,一边说一边抚摩卡嘉的脸蛋儿。“我看过报纸,白俄罗斯那边,把美女都当成国家战略资源,要受到特别商业保护,免得她们都跑到国外当模特儿——他们说,别把美女放跑了!”
“你看过报纸?阿廖沙——啊……”她笑得唧唧呱呱,“你从哪儿弄的报纸?我还以为你只是个小男孩儿,只会揪姑娘的辫子呢!”
“那么柯利亚也是小男孩儿!他只比我大那么半小时而已,说不定妈妈先怀上我!”
“柯利亚是棒小伙子。”卡嘉揉着我的头发,手指钻进发卷里,把我当成十年级的小男学生。“可怜的阿廖沙,对自个儿没信心吗?去找你自己的姑娘嘛。”
我干脆倚小卖小,闭起眼睛享受卡嘉轻柔的摩挲,心里怪痒痒的。
然而这温存转瞬即逝。卡嘉跑到了柯利亚身边。他刚从院子外面进来,没穿外套,大汗淋漓,夕阳在他健美的臂膀上涂了一层让人眼晕的颜色。
两人接了个心照不宣的吻。柯利亚一见我就有点没好气。
“你不去给妈妈劈木头,倒在这里清闲!”
“你劈和我劈还不是一样嘛,你是能干的那个,我在帮你照顾卡嘉呢。”
“小坏蛋!看我怎么收拾你!”
在柯利亚要收拾我之前,我早钻进了屋子,穿过楼道跑到厨房拧开水喉,任流水冲洗我寂寞的嘴巴。
我一点儿都不嫉妒柯利亚,我爱我的哥哥。我爱他们俩。
柯利亚和我穿过老工业区,到商业气息浓厚的市中心消遣。我们拐进一家酒吧,叫了两客随便什么的便宜软饮料。
就是这家酒吧,二〇〇二年六月份刚开张时起名叫“普京”,我们说,拍总统的马屁拍到点儿上了。据说日理万机的总统亲自过问,做了很多工作,让老板——两个年纪轻轻喝墨水的家伙,把店名给换了。总统不喜欢明目张胆的个人崇拜,可这有什么?之后就改成了“瓦罗佳”,还不是一样嘛!谁都知道这个“瓦罗佳”绝不是普普通通的“弗拉基米尔”的小名,而是道道地地的俄语含义“统治世界的人”,这个“瓦罗佳”就是我们强有力的总统先生!
我把酸不溜叽的饮料灌下肚,摇晃着冰块。
“把卡嘉也叫来吧。”我说。
我眼睛瞟在人声鼎沸的地方,没敢看柯利亚。对面沉默片刻,就推开椅子出去了。我知道他是到外面公共电话厅给卡嘉打电话。
我们都没有移动电话。我羡慕过某些西装革履的人用那小玩意儿,曾经从一个麻痹大意的胖子那里顺走一个,被柯利亚发现了,狠挨了他一顿训,他拿去还给失主——我们楼里最先富起来的季玛。
那时我才不过十五岁,当然柯利亚也是。
有时候我也考虑点儿严肃的问题,比如我为什么不老实?为什么无所顾忌?为什么不像柯利亚那样干点正经事儿?为什么卡嘉就能把我们哥俩儿分得丁是丁卯是卯……大概,我一直在期待一个父亲:他给我当马骑,带我上动物园看大象,我惹了祸他就用穿着皮靴的大脚狠狠踹我,或者什么也不干,下了班躺在沙发上,喝得烂醉如泥,还横鼻子竖眼地对妈妈干的家务指手画脚……只是,从来没有什么人,在我们家,做过这些事。柯利亚自觉分担了大部分男人的活儿,我就扮演捣蛋鬼,乐此不疲……
没一会儿,卡嘉来了,柯利亚跟在后面。那亲密的情势,绝对是骑士侍奉自己效忠的公主。
我抓起卡嘉的手吻了起来,卡嘉没有抽出手,只是对柯利亚撒娇:“天呀!你看他呀。”
“你就……当是我吻的吧。”柯利亚不动声色。这才真危险哩!
我悻悻地把姑娘的手还给她本人。
“这是我的好兄弟……我们,就跟一个人一样,所以……”柯利亚说。
“所以,柯利亚爱上什么,阿廖沙也会爱上什么。”我说。
卡嘉轻掩着嘴,她似乎沉浸在我们哥儿俩刚才的话里。
“那么,我注定要得到双份儿的爱了?是这样吗?”她问。
“对,没错!”
“可是,我的爱,只够爱一个人的。我只会对一个人毫无保留,而不能把它拆开来,分几瓣儿,想送谁就送谁!”
“没关系!”我抢着说,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所以并不怎么难过。“没关系卡嘉,我不在乎,我的爱情也不会随便乱放的!”
卡嘉的饮料送了过来,多少冲淡了刚才的尴尬。
我嚷嚷着叫了三大杯不兑任何东西的伏特加,一口气闷掉。咳——我们的总统有“亲德”情结,他不爱喝伏特加却嗜饮啤酒,各色德国啤酒,泛着泡沫,喝完了嘴唇上一圈白胡子……要我说,啤酒怎么能跟伏特加比!多过瘾哪,热辣辣的灌进胃里,天大的事儿也抛之脑后……我还没到喝酒的年龄,但是,管他呢!
柯利亚夺下我手里的酒杯,把他的臂膀搭过来揽住我不堪一击的脖子,“卡嘉,这是我爱的兄弟,他时不时会犯糊涂;阿廖沙,这是我爱的姑娘,除了妈妈我最爱她。你们最好别闹别扭,这样,我才能安心去服役,明白吗?”
我歪头瞄着这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年轻人,其实他什么都不必言语,我心知肚明。
“柯利亚,向她求婚吧,快!”我催促道。
“这不是你决定的。”
“你喝多了阿廖沙。”卡嘉说。
“求婚吧求婚吧!你求了婚,卡嘉就彻底是你的人了……我也彻底放心了……”我开始语无伦次,死命揪住柯利亚不放。
我也不清楚是谁在抚摩我的额头,自己脚跟不稳摔倒在地,屁股磕得生疼,却大笑起来。脑袋里的确乱哄哄的。我被柯利亚架起来,沉重得像一袋发潮的面粉,卡嘉扁着嘴也来搀我——天啊她扁着嘴的样子多好看呐……
别人都以为我沮丧胡闹是为了卡嘉,只有我自个儿心里明镜得很:眼瞅柯利亚就要去征兵站报到了,我舍不得他!
三个人趔趔趄趄回到家中,柯利亚把我放到自己床上,卡嘉去拿毛巾。咳,我根本就没醉成那样,才三杯伏特加,不过是趁机撒撒酒疯而已。而且,卡嘉的苹果脸蛋还凑得离我那么近。我眼睛半眯,呼吸粗重,直挺挺打横躺下。柯利亚倒了杯水搁在我床头。
“让他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活蹦乱跳了。”他说。
他们俩蹑手蹑脚出去,把我一人留在屋里。我想清醒一下,可意识越来越模糊,索性真的睡上一大觉。
不知何时卡嘉折了回来,我想她对我还是有点儿意思的。她拿着一瓶果酱,眼睛一眨一眨像星星。她一直笑啊笑的,用小银勺子喂我果酱吃,还我一口她一口的。我板板地平躺,一动不动像个正人君子。我心说,再怎么样也得偷袭成功一回,否则就是天字第一号的笨蛋。
“亲爱的卡嘉,你嘴唇上粘了果酱。”
她似乎没听见,伸舌头舔着肉红肉红的晶状膏体,猫儿一样地馋我。下腹部一股子暖流激荡得我心窝腻腻的。我破釜沉舟抬起上身,着魔地念叨“我来帮你弄掉果酱吧……虽然在你脸上很可爱……”香喷喷的,甜丝丝的,滑腻腻的……就要亲到嘴了——
卡嘉的俏脸儿花白一团……
该死,我又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