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6月2日~2005年11月15日
一
赫喀托穆柏昂月间,人们忙着纪念我的大孩子。我自己的塑像裂开一条蜥蜴般的窄缝儿,寒风牙疼一样折磨着神经,即便刻意回避也于事无补。
有一幅画作,惊涛骇浪的包围中,碎岛上两个赤条条的人形,一个努力拽起另一个。评论家不以为然。
“通常说来,少年之死隐喻了人世间对脆弱的蔑视。人们往往羡慕强权者,并在潜意识里取而代之。除此之外,悲哀绝不会永恒。人类有自我调节的机制,这是生物进化,是本能的驱使。”评论家顿了顿,“这幅作品过分渲染了某种无节制的情感,令人遗憾,不能列为上乘之作。”
我强压下一个神祇的愤怒,在虚空中凝望着那幅画作。当人们信仰我时,我无所不能,但现在,人们只相信他自己,而我变得疑神疑鬼。我想在评论家的耳边大喝一声:“愚蠢的人类,你还有眼睛吗?难道那两个球体是脑颅里的摆设?”
我要惩罚评论家,就像我惩罚马叙阿斯[Marsyas]。那个自以为是的老头,比其他羊人高妙不了多少,有最浑浊的眼睛和最乌糟的耳朵。马叙阿斯“呜哩呜哩”地吹着双管笛,蹒跚在林间,自称音乐天下无双。我深受侮辱,引以为傲的里拉琴快成了笑话。我把马叙阿斯苍老起皱的皮像剥小牛皮一样,从脚踝开始,至胫骨,到脊背,使一股柔韧劲道鲜淋淋地剥下来,然后若无其事,让马叙阿斯保持了人型的红肉在风中兀自战栗。
评论家在阿谀声中,悠然地抽着烟斗。
我不再每天驾车巡天。经考证,太阳只是由多少倍个人间世界爆发的大火球而已。我把黄金马车藏到赛萨利盆地的一个角落,用一堆被战火啃噬过的多里安石柱断块埋葬了它。而四匹喷着响鼻的天马,因为毛色太华贵,被我赠送给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庇佑着商贾,随便他卖个怎样的价钱。
我回到德洛斯岛的宫殿里,不想被任何人打扰。脱去披风、箭袋、经巧手编制的凉拌靴,九位缪斯其中的一位为我掀起温泉的水帘,另两位在我伟壮的肩背上涂抹优质橄榄油。我坐在泉水中,第一次感到了疲惫。
不一会儿,温泉的水变得冰凉,汩汩的势头变本加厉,逐渐汹涌的浪涛摇撼着我的腰肌。
我明白了,或者说太阳神阿波罗明白了,那幅画作侵蚀了神祇的记忆。
二
那是在明媚的四月,我游荡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南部的厄洛塔斯[Eurotas]河支系旁溢,在岩石缝中冲刷出一小块一小块平原。宁芙[Nymphae]们高唱着深幽的歌,音符在林间密织成网。她们争相取悦于我,而我也乐此不疲。树影匍匐在神祇们身上。我从宁芙断断续续的音节中听出倦怠,离开了她们。
我背着自己的银弓,好让一切撞上我的生物都觉得受了荣宠。
一个少年在溪水边用罩衫擦拭着脚踝,大概溪水过于冷洌,少年微微蹙起眉头,面容上漾起一波弧线。
我走过去,把弓藏在身后。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张弓搭箭,把这个少年当做猎物,验证纯金的箭镞碰到他的身体是否如碰到大理石雕像一般,发出“锵”的一声。
少年听到有人走近,抬起一头丰美的深色卷发。他曲起手臂,阳光炽烈眼睛他不得不遮挡。他看到一个高大的青年正闲适地欣赏他的一举一动。我们傻乎乎地瞪了一会儿,少年开启花瓣般的红唇,露出里面藏着的可爱的牙齿,为衣衫不整而不好意思。
“你知道我是谁?”我问道。那少年懵懂间点头,既而又飞快地摇头,然后又像懊悔了那么快就做出判定,而其实点头和摇头都不能表达他的认知似的,踌躇着咬嘴唇。
“我并不是你看到的那一个,我是我所代表的那一个。”
“正是不确定在我面前的是您,”少年道,“我还没来得及祷告,您就来了。”
“你怎么敢在我面前用这种放肆的口气说话呢?”我假装愠怒。
“您的天性使您成为神,而我的天性使我成为一个凡人。”少年也在赌气。他的姿容为他的言语裹上一层柔软的布料。我于是伸出臂膀,让少年扶着顺利地站在岸边。
“有那么多顽童,你就是最不听话的一个。”
方才我在半空中行走,看到地面上一个小点,混杂在一大片移动的群落里,时而占先,时而落后。那是个无拘无束的牧童在追逐羊群,他一点也不埋怨工作,仿佛在享受最简单的乐趣。我不能不被那少年吸引。少年几乎要追上头羊了,可是,草地露水太重,那么湿滑,他跌了一跤,便丢了羊群独自来此洗濯。溪水里有鱼,细小的、银灰色的,游得匆匆忙忙又无忧无虑,少年一时看得高兴,竟忘了清洁的目的。他捉了两三条,可是没有陶罐盛放,他捉住它们并不是想让它们死掉,便掬手成碗,看它们在手心里欢游。一条好大的鱼咬了他的脚趾,他栽进溪中,鱼也丢了,少年就小声诅咒了一下。
微不足道的历险。
“……立刻您就出现了。”少年说,他向我解释我为什么会在此处。少年变声期的嗓音还残留着童稚般的清脆,更多的是小伙子式的深沉。
“不是随便一个人把手伸向上苍,我就会顺了他的心意。”我道,“你这个被宠坏的孩子,趁着我今天心情好,说出你的愿望吧,需要我来做什么?”
“大概不需要帮忙。”
“你肯定吗?”
“山羊惯会攀登,在它们还未被我的鞭子抽打之前。”少年道。
在我获得了前任太阳神赫利俄斯[Helios]的光芒之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无所事事。我更中意追花逐草招蜂引蝶,我出现在什么地方,便一定把当地的至美俘获。很多人厌嫌我举止轻浮,那是他们没想清楚人生在世的意义。我替那些保守分子着急。是的,有花堪折直须折。不停的发现,不断的惊喜,不朽的享乐。我追求过很多人,也有很多人把艳史都加诸我身——审慎的克吕墨涅、忠贞的珀耳赛、胆怯的达芙尼、敏健的库瑞涅,还有伊翁的母亲、法厄同的母亲、俄耳甫斯的母亲、摩普索斯的母亲……我不辜负我的盛名,我拿我的永生慰藉那些需要爱的女子,给她们带去最甜美的回忆,再不留痕迹地离开,不阻碍她们继续追求幸福。我也不时跟男孩子在一起,他们跟小动物差不多,而我正是最厉害的猎手。
我早该知道这少年的名字,雅辛托斯[Hyacinthus]。他是光荣的斯巴达的王子,老国王皮厄鲁斯[Pierus]最宠爱的孩子。他的父亲以他为荣。
我轻轻呼唤着少年的名字,“雅辛托斯,你被宠坏了,冒犯了一位天神。你知道自己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
“在您面前我是个透明的,我该沮丧吗?”少年问。
的确,我应该比谁都清楚,宫阙怎么能阻断贪玩的念头?鼻子要呼吸树木清香的空气,嘴巴要和着山风的节拍歌唱,而阳光下暖融融的风景就是对眼睛最好的褒奖,就连头发都天生就应该飘扬起来,在柔岚中跳舞。
“……就如您,我听说您时常从缪斯女神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从奥林波斯山的众神居所里奔到人间。您是个神,尚且贪恋尘世,我不过一介凡子,泥土里长出来的,又怎么能摆脱樊笼的羁绊?”
我烦恼了,这个孩子不好惹。
“凭着您起誓,我向来笨嘴拙舌。今天我说的话不像话,倒是您赋予了我这样的勇气。”
少年的胡搅蛮缠很新鲜。我用自己的光芒笼罩着他,使后者沐浴在柔和的金色里。他道:“我想让狼不去吃我的羊羔。”
我允诺了他。我替他操心那群数目庞大的牲口,把他从奔波的快乐中拎出来。
那孩子也疑惑过,“狼们不吃羊羔,他们都死掉吗?”我否定了他的念头。狼也是我的圣物,为此我会把羊群中最孱弱的几只送给那些幽绿眼睛的强者。雅辛托斯悉心观察了一段时日,心满意足地向我汇报,说神祇的作用就是保持物种的平衡。
这之后,斯巴达成了我的福祉所在。我把吟诗奏乐、照管牧人、消灾解惑都搁在一边,整天整宿地逗留在南部的河边或林间空地上。我发现这个物产贫瘠的地方可以冶炼人的精神。物质被抽空只剩下白日梦,人们不得不以强烈的情感来约束对贪婪的依赖。
我时常单纯地注视着雅辛托斯。鸽子一般纯洁,小狗一般顽皮,有牝鹿一般矫健的步伐,周身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那孩子还有一片乌云做披风,爱折磨人的西风缠绕在他足间,他的覆了一层短绒的嘴唇时常翘起来,那唇无比娇嫩,我祝福那娇嫩长久的可爱下去。他蹦跳着,卖弄着善跑的腿脚,无所畏惧,经常做一些雄壮的举动好摆脱稚气,实际上却更增添了青涩瓜果的味道。
我回忆不起来自己的童年,或者少年时期,我没有童年,一生下来就杀死了一条祸害人间的巨蟒皮同[Python]。皮同也成为我的表征,那不成比例的粗大时常蜿蜒在我神祇的脚边,在特尔斐[Delphi]的祭坛上被人们纪念。我做过太多有意义的事,我还是更享受现在的漫无目的。
三
伊卡里亚和萨摩斯的人们为了一条水路发生争执,这两个面积不值一提的小岛都盛产无花果,在还未被更大的城邦控制前,急欲让农作物驾着船漂洋过海换取奢侈品,比如那些有浅花纹的赤金的盘子,女人用来描眼睛的孔雀石,甚至松香和味道浓郁的肉桂。两方都派人不远万里赶到特尔斐寻求启示。
特尔斐的主人长期失踪。我的女祭司皮提娅[Pythia]们得到了足够多的三足鼎,她们替我接受牺牲的浓烟和香味,把语焉不详的谶语记录在羊皮纸上。我无意偏袒任何一方。羊皮纸上原始的字符熏得焦黑,最终不得不被接受。头三年伊卡里亚先辖住水路,敛了大笔税收,连奴隶们都穿上柔软的罩袍。贵族跟奴隶们一起享乐,夜夜笙歌;眼红的萨摩斯忍气吞声,许诺给东方大陆的居民每年供奉三个塔朗特的黄金,以此向伊卡里亚示威,才勉强分一杯羹。
雅辛托斯对我的工作不以为然。
“我十四岁了,明年就要十五岁,胸膛会继续饱胀,像你的一样。”他说得十分笃定。而我也没有理由怀疑。
投其所好,我专心和雅辛托斯比赛竞技。我告诉他奔跑时手臂怎样摆动,张弓时怎样瞄准,甚至忽视他的年龄,当我纵马驾车时就让他挨在我身边,事实上我充任了斯巴达王子的御者。我手把手教会他投掷铁饼,那孩子喜欢这项运动甚过其他。
“斯明透斯[Smintheus]啊,”我的大孩子不恭地嚷嚷,他用“鼷鼠”来指认我,又好笑又纳闷——那种卑下的动物竟然也得到神的庇佑,“我要跟你比试拳脚!你能做到的,我也能!”
正午的阳光向来毒辣,可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止这个孩子的心血来潮。我心甘情愿地为他服务,除去各自的衣衫,亲自涂上适量的橄榄油,两个儿的皮肤都油光锃亮。我耐心地缠好他手掌上的皮革和布带,那孩子灵巧的手指便攥成拳头,微弓着身子摆好了架势。
雅辛托斯进步很快,很认真,总在努力消化我传授给他的格斗技巧,并想马上付诸实践,第一时间内将我这个老师打倒在地。而我则努力让自己有个沉重的肉身,接受他挥过来的每一道力量。打累了,他便在我怀抱中,我会带他去流水边,刮去汗垢,并排躺倒在碎石突兀的沙地上,那里连萨蹄儿[Satyri]都很少涉足。
也许打盹,在彻底进入叙普诺斯[Hypnos]的睡乡之前,我一一回答他抛来的不成问题的问题,有时他在烈日的眩晕下喃喃自语。
无论善行恶迹,我的故事全希腊都颂咏着。雅辛托斯喜欢种种对于他来说都很值得尝试的举动。
“那些库克洛佩斯[Cyclopes],为司雷霆者打造闪电的巨人们,你真的把他们都杀掉了?”
“不用说,那源自我的愤怒。”
我的儿子埃斯库拉庇俄斯[Aesculapius],智者喀戎[Chiron]的得意门生,习得一身好医术。他兢兢业业地疗治人类的病痛,更多的人都长命百岁地活下去。这却触怒了宙斯[Zeus]。宙斯认为埃斯库拉庇俄斯僭越了神的权力,竟然用霹雳杀死了他。埃斯库拉庇俄斯是我最有头脑的儿子,我很少关注他,却最放心他。他继承了我全部的善良和悲悯,又不像我喜怒无常。面对埃斯库拉庇俄斯蓄满了仁慈的胡须,我既骄傲又嫉妒,相比较之下,埃斯库拉庇俄斯更像个纯粹的神明。他的死亡当然使我失去了控制,我把替宙斯干活儿的库克洛佩斯们统统捆绑起来,用他们刚刚煅打好的霹雳制其于死地。易言之,我的父亲杀了我的儿子,我又杀了他的儿子复仇。
“敢当面顶撞司雷霆者,只有你呀。你不害怕吗?”那孩子失了睡眠的欲望,意兴盎然。
“只要足够强大。”我只能先这样回答给他。
我们的族系就是年轻一代踏在年长一代的尸骨上执掌神权。克洛诺斯[Cronos]推翻了乌拉诺斯[Uranus],宙斯又囚禁了克洛诺斯,到了我们这一辈,好斗的雅典娜[Athena]曾是被普罗米透斯[Prometheus]预言的那个即位者,但就目前的表现,她乐衷做宙斯最坚定的同盟。也许预言有误,对于一个出生就不被天地所祝福的个体来说,我更有理由怨恨宙斯。这个神王从来都没对我的力量失去警惕,他借我这次的忤逆行动将我贬黜奥林波斯山,降为凡人,给斐赖的王阿德墨托斯[Admentus]服了七年苦役。遇到雅辛托斯之前,我刚刚恢复了自由之身。我有理由认为雅辛托斯是我重返神界的最好的礼物。我还应该告诉他,的确有一种凌驾于所有暴力之上的威慑,是记忆也是创造,是相对的困扰也是绝对的制约,往古来今最能击中心灵的脆弱,也能赋予膜拜者无可匹敌的勇气。那是唯一能令我屈膝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