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孩子倦了,终于在我的臂弯中沉睡,直到繁星挂满天幕。
四
我无时无刻不在雅辛托斯的身边。他没有邀请我去他的宫廷,他知道我高兴时会化身随便一个凡间的朋友,就那么无所畏惧地侍立在他寝殿的门口。我洞悉他的亲疏,明了他的好恶。
雅辛托斯的父亲皮厄鲁斯对斯巴达的土地有偏执的热爱。他原本是北方马其顿的小领主,却一直恋慕南部风物。在嘴唇上刚刚有了硬制的胡须时,他到特尔斐寻求神谕。他见到了西庇拉[Sibylla]。
我曾眷宠过的西庇拉像沙砾一样苍老了,年轻时的美丽荡然无存。她向我要永生,却忘记了要求青春。永生啊,对一个凡人来说是何等残忍。那些记忆,好的,不好的,想忘却的,不能忘却的,统统折磨着她。甚至,连我也不忍心审视她的皱纹,不能假装忽略那强有力的年轮。我能赐予,却无法收回,我的慷慨成了伤害我爱的人的利刃。可她仍坚守在首席皮提娅的职位上,把自己吊在木桶里,所有晋见的人都只能看到那高高在上的空虚和怨怼。我愕然感念,西庇拉是多么憎恨我。唯一的补偿就是,通过她那不再红润的唇,我的旨意传递给人们,人们将深信不疑。
西庇拉不要任何人搀扶,亲自到卡索提斯圣河中取水,她喝了一口,咀嚼几片桂树叶,庄重虔诚。河边山岩的裂罅上早就架好三足鼎,她坐上去,不多时身体开始摇摆,神情迷醉,仿佛在睡梦中跟我亲热时那样义无反顾地痛苦。一位留着爱奥尼亚式胡须的祭司压低嗓门问她,皮厄鲁斯能否得到斯巴达,她哼吟着,暗合某种流音,在一阵剧烈的抽搐后,她瘫软了。其他的皮提娅们赶紧拿出刀笔和价格不菲的羊皮纸,先前那位祭司恭谨地俯在西庇拉唇边。她念了几句六步韵诗。祭司很满意,他觉得可以向宰杀了一头牦牛的来访者交差了。
“外乡人终将取胜。”
就这样,皮厄鲁斯拜别了故乡,领一队人马小心翼翼地绕过奥林波斯山,再经繁华的科林斯深入到伯罗奔尼撒腹地,最终在厄洛塔斯河中游的斯巴达落脚。这一路不算太遥远,也足花了两年时光,人口有添有减,淘汰了一些能谋善断的老人,也有更多的新生儿躺在母亲的怀抱里,总数保持在三千人左右。接近斯巴达城时,以皮厄鲁斯为首的少数贵族看起来跟流浪汉没什么两样。南方人对外乡人不大友好,更何况后者的目的是取而代之。皮厄鲁斯学着做合格的领袖,他挑选精锐偷袭斯巴达,却被勇武的守城者挫败,损失惨重。有人要求重新解释先前在特尔斐的神谕:
外乡人终将取胜。
特尔斐打发回来的人报告说,神谕还有一条附加限制,即“在失去血亲的情况下”。皮厄鲁斯孑然一人,尚未婚娶,他忐忑地问随军祭司,神是否因他的贪念不允许他侍奉双亲,得到的回答却是“忍耐”。
实际上,缪斯之首,我的历史女神克莱奥[Clio]爱上了皮厄鲁斯,为了感谢她悉心的侍奉,我答允把斯巴达给她做陪嫁。当皮厄鲁斯手下忠勇所剩无几时,他咬着牙发动了第九次的进攻。我骗过宙斯,让斯巴达城上空乌云密布。皮厄鲁斯成功了,当他进入斯巴达时,克莱奥在神庙里等待他,制止了更惨烈的血战。
向皮厄鲁斯施以援手,我能从中得到好处:斯巴达将誓死保卫圣城特尔斐,使其永远免受蛮族侵扰。
接下来即是安抚受伤的斯巴达。这个王国的传统是强者适之,经过十余年的休养生息,人民得益于皮厄鲁斯的手腕。斯巴达的势力延伸到整个伯罗奔尼撒,大陆周围星布棋罗的岛屿也俯首帖耳。皮厄鲁斯和克莱奥生了九个如花似玉的公主,人们称呼她们为“皮厄利迪斯”[Pierides]。在皮厄鲁斯执掌王权的第十七个年头,克莱奥终于为他生了个继承人,雅辛托斯,那孩子刚脱离襁褓,便以美貌声名远播,风头盖过了他所有的姐姐。
人们像瞻望新鲜的异邦神一样蜂拥而至。那孩子在蹒跚着奔向克莱奥慈爱的怀抱的时候,在和负责教导的保傅投掷色子的时候,在跟年龄最近的姐姐玩藤条编制的空心球的时候,在靠着一张大弓旁叹了平生第一次气的时候,在聆听从色雷斯远徙而来的歌者颂扬青铜时代英雄的时候,在依偎在皮厄鲁斯凯旋的车舆上接受顺民欢呼的时候,到处都布满了堂而皇之欣赏的眼睛。
雅辛托斯就在艳羡他嫉妒他的目光中成长。人们纷纷议论,这孩子必然为神所宠爱,斯巴达的王子命中注定不是凡品。雅辛托斯没有着力点的眼神拒绝了很多想亲近他的人。他本质是淳朴的,也惯于发王子的脾气;他娇嫩得只适合恋爱,却不屑跟别的国家的公主攀谈;他不穿气派十足的奇同长袍,虽然没人比他更配穿那种袍子了。人们惊讶于他们所瞩目的少年竟然蔑视礼数,不谙世事。
即便如此,皮厄鲁斯还是早早就宣布他唯一的儿子为继承人,可那继承人执意远离王国,到山林里牧羊。一年四季,雅辛托斯只穿一件短小的麻布罩袍,唯一能泄露王子身份的,是他腰间束缚的一条由他的母后、历史女神克莱奥亲手打制的金腰带。
如果那孩子喜好工艺,热衷在铁匠铺里捶捶打打,他会得到赫淮司托斯[Hephaestus]的点化;如果他对贸易感兴趣,想扩充国库的货币,也许赫耳墨斯[Hermes]愿意庇佑他;如果他像夏蝉一样唱歌,想找个人谈情说爱,跟其他的贵族一道射杀麋鹿,那么俄耳甫斯[Orpheus]、阿芙洛狄忒[Aphrodite],还有我的孪生姐姐阿耳忒弥斯[Artemis]绝不会置之不理。可他偏偏奔跑在林间,守着他的羊群,只陶醉于让阳光和山风轮流爱抚他浓密而喷香的卷发。
五
“身为斯巴达的王子,我要接受继承人的教育。我要带领子民征战!”
“何为欲念?何为欢愉?何为永恒?”
欲念就是人类本能的冲动,欢愉就是冲动引起的敬神的心,永恒就是……可以浸泡在万水之源俄刻阿诺斯[Oceanus]中领教欲念和欢愉。
我避重就轻,试着满足雅辛托斯的求知。我不能给他任何界定,神应该为他指明通往真理的道路,而非带领他在神庙中跪拜。
皮厄鲁斯感谢我对他儿子的教导,宣布斯巴达将出资修缮德洛斯岛我母亲勒托[Leto]的神庙(原来的庙宇实在寒酸)。我悦纳了。皮厄鲁斯不安地对我说,他梦到了西庇拉。而通常,只有神才亲自托梦给指定的人选。西庇拉不过是我的首席皮提娅,预言最有效的祭司,为神所爱却不能投入死的怀抱的女子而已。我示意皮厄鲁斯,去看好你的儿子吧!你的儿子太出色了,神祇会为他争风吃醋的。
而雅辛托斯就如所有青春期的少年一样,成长的速度令人吃惊。前一天他的四肢还有着孩子般的柔韧,后一天那骨架就附上了匀称健美的肌肉,奔跑起来可以赛过捷足的赫耳墨斯。他的身体是这样无懈可击,他更愿意把丰富头脑的教诲转变成实际的操作。他庄重笃实的态度阻断了我们惯常的嬉戏。放牧牛羊再也不能让他毫无牵挂,心无旁骛。他开始思索他的职责。
正如他所说,他要带领子民征战。
“为什么我没有一个兄弟呢?”我的大孩子在更衣时赌气说。他把换下来的牧童式的短披风丢在湿漉漉的草丛上,再就着那披风仰面躺倒。“如果我战死了,我的父王就不会为了失去继承人而伤心过度。他这把年纪不能再遇到什么打击了。”
我笑着回应他的不切实际的联想:
“你还没有看到你父亲作战时的勇武,所以你这样说。身为王者要有超越常人的智慧和毅力,甚至还要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苦楚,否则宙斯也不会轻率地庇佑登上王座的人。”
“我们没有一种行之有效的条文来约束人们的行为吗?作为王子,似乎是可以逃避某些惩罚。但为什么王子能逃避惩罚呢?如果其他人是王子,也能逃避吗?”
我为雅辛托斯的想法感到吃惊。他在考虑人类生而平等的事,而这种念头是从何而来呢?
“时间是最好的惩罚手段。如果你不忍见到有人滥用贵族的权利,你可以制定一些条文,告诉人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或者指引人民朝你愿意的方向发展。”
“可以吗?人们会信奉这样的条文吗?我制定的条文?”
“会的,当有一天你坐上你父王的宝座,你尽可以对你的子民这样要求。”
“他们信奉我——一个凡人制定的条文,而不信奉神的旨意?”
“先时人们笃信神祇,因为人类的力量太渺小。对于一切不可控制的事物都要向上苍举手请求。实际上,有多少事情是神允诺而兑现的呢?譬如,人们要打仗,因为此地见到彼地有他所好之物,或有他所好之人,或彼地就是他所好之地,于是去奥林匹亚求宙斯、去雅典求雅典娜、去特尔斐求我——我能够说什么呢?我究竟看到了什么呢?未来吗?我认真地回答他吗?不——永远不要给人笃定的信念,一切都要他自己去争取。”
那孩子沉默片刻,转身给我看他自己亲手雕刻的楠木小像。我的塑像。
我暗暗惊喜,这孩子几乎就暴露在我目之所及的范围内,还能瞒过我做这样精细的事。
“也许简陋了些,”他喃喃道,“我想刻得更好,可我毕竟不是雕刻家。”
我信口赞美着,拿过手中仔细端详。不用说,雕刻的刀法是粗糙的,但一望便知是太阳之神、远射的王者、世界的救主。那小像气宇轩昂,眉目和嘴唇隐约流露出对所有成就的不屑一顾,和对一切事物都倦怠的轻蔑。
惊喜变成了惊恐。我难道不应该是意气风发的、和蔼可亲的、时刻准备为宇宙的清澄而赴汤蹈火的吗?这孩子竟然看透了我。
非常可笑,我慌乱了一会儿,总算看清小像的底部刻有一行字:
献给我的哥哥斯明透斯
雅辛托斯
一个少年像呼唤他最忠实的伙伴一样,叫我做他的兄长。很奇妙的情感,前所未有。我鄙视自己刚才的慌乱,一股巨大的温柔的洋流充盈了我的胸膛,那些无花果、青橄榄、浓密的树脂、一年四季堆积如山的草叶、羊群孱弱的叫喊、林间呼啸而至的风,统统灌进我的鼻孔、我的耳洞、我的喉腔……
我有好几位同父异母的兄弟,阿瑞斯[Ares]、赫淮司托斯、赫耳墨斯,蛮力的赫拉克勒斯[Heracles]和醉醺醺的狄俄涅索斯[Dionysus]也可以算上。阿瑞斯不能和我有更深刻的交流,他的生活除了征战和美色就不曾存在其他,有他做盟友比做对手还令人头疼;赫淮司托斯太关注形而下,与我刚好相反,他的作坊里有过多的铜锈铁锈和不那么美妙的噪音,这是我难以忍受的;赫耳墨斯是个有趣的旅行家,他是唯一能惹怒我(竟然偷过我的神牛),我却不打算惩罚他的家伙,恼人的是,他总想惹怒我,挑战我忍耐的底线……
现在,我又有了雅辛托斯。于千百万众,我是宇宙的眼睛,照亮世间阴暗,使罪恶无处躲藏。我是火那茁壮的精神,是水那持久的意志,我的奔波使大地生机盎然。可对这个习惯了认真的少年来说,一切虚荣的头衔都无足轻重。我恰似一只鼷鼠,高兴时他便可以拢在衣襟里。
他正用一只纤细而有力的臂膀支撑着身体,启明星般闪亮的眼睛望着我,等待我对他礼物的态度。我给他长久的拥抱,亲吻他的卷发。那一刻,我的确向命运女神祈求了宽恕。
我真要做我的大孩子的兄长吗?
六
全盛的夏日,连石头都能流出蜜汁,树木像斯巴达闻名的勇士一样雄壮茂盛。
雅辛托斯穿上为他度身织就的锦袍,我一一替他束好了胸甲、战裙、护腕、胫甲,为他套上凉绊靴,扶正头盔——我的大孩子光彩照人,没有人不相信他是偷穿了阿瑞斯战甲的小厄洛斯[Eros]。
“一手挽弓,一手执琴,这是我的子民应该有的形象。”他命人取出我送给他的小巧的齐特拉琴,爱惜地拨动了几根弦,又调皮又羞涩地笑了。
雅辛托斯恳请我出席他举办的卡耳纽斯[Carneus]。这是个盛大的选拔壮勇的活动,相较其他吃喝宴乐的狂欢,卡耳纽斯几乎不可能被希腊其他的地方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