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斯巴达的青壮年都聚集在一起,当然也有很多嘴唇上还没长绒毛的少年。他们都摒弃了埃及人花里胡哨的假发,不像爱奥尼亚人那样披头散发,也不像弗律基亚人似的戴着软帽,而只是把那些金棕色、深褐色、亚麻色、乌木色的长发都梳理齐整。远远望去,谁和谁都没有太大区别。
“我要万众一心,”雅辛托斯道,“我期望这些战士因为融入一个整体中而勇往直前,所向披靡。”
焚过香,向我的神坛敬献了一头黑山羊后,他做了个手势,雄性的群体便坚毅地顺从了。这些人分开几组,有的穿着护甲,袒露右肩,更多人则一丝不挂。少年们在其中穿梭,手捧盛放蜂蜜、没药、橄榄油、番红花油的玛瑙罐子,另一些则为他们的父兄涂抹膏油。那些久经锻炼的躯体就如青铜雕像,被地母该娅[Gaea]吹一口气,活了过来。他们跳跃,击搏,捉对儿角力,用手柄镶宝石的短剑砍斗(宝石都不甚名贵),或是投掷梭矛,在几百步之外设立箭靶引人来射。每个肌体都兴致勃勃,矫健的肌肉上蒸腾着白气,汗液在线条和棱角上流淌。没有一个人需要休息。有人受了伤,他的友伴或对手便立即给他关照,在伤口上轻轻舔舐。
雅辛托斯比谁都激动,他时而穿戴齐整地走来走去,叫那些向他行礼的人免礼;时而就着手边的齐特拉琴,脚打节拍唱起颂歌;时而亲身入阵,拿起一杆长矛奋力地投出……而我则化身一位叫“斯明透斯”的年轻贵族,就站在雅辛托斯的帐篷外。
这个活动(对于斯巴达人来说它更像是节日)持续了好几天,每晚以节制的宴饮结束。第九天,人们选出一位最健美的青年,兴高采烈地把他推向他们的王子。青年将接受王子亲自为他戴上桂冠的无上荣誉,在下一次出征时,他就可以走在皮厄鲁斯王的右首,成为斯巴达队伍的领军人物了。
我的大孩子满意自己完成的使命,终于肯随意地躺在我的卧榻上,把头枕上我的胸膛。
帐篷外,人们在欢呼:
万福!远射之神!
万福!光荣的福玻斯[Phoebus]!
万福!德洛斯的王者!
不一会儿,雅辛托斯的名字也被按着鼓点呼喊了起来。排山倒海。
神祇之所以为神祇,只是比人类更能敏捷地捕捉到某种不安的脚步。在同我的大孩子相处时,我看到明亮中悄悄渗入一丝阴霾。我想起皮厄鲁斯的梦。
“雅辛托斯,我虽执掌预言,指点迷津,但我的神力对自己无能为力,我看不到我能将自己牵引到何处。我能轻而易举结果一个凡人甚至神祇的生命,让他们再也见不到我的阳光,但我自己,每一天将照亮哪里,温暖哪里,都是新鲜的未知。凡是我所碰触的,在我金矢效力之内的,为我所钟情的,我会注视他,爱抚他,我的唇对他诉说最亲密的话语,好像长着翅膀的彩虹伊里斯[Iris],我的怀抱可以容纳他的一切任性,好像忍受海神战马践踏的礁石……”某天,我对摆弄着兵器的雅辛托斯说。
“我不会怨恨死亡,同我的名字将与永生的您联系在一起相比,冥府的黑暗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喂给狗的骨头,那是迟早的事。我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哪怕付出旁人躲闪不及的代价。”那孩子一下子便提到了死亡,却平静而愉悦,专心打磨一个铁饼。
我被他无所谓的态度伤到了。这孩子要么是大海,要么是狮子,不是溺死我,便是咬死我。
“可是你的青春还没来得及绽放,你的可爱还没被缪斯们传诵,还没有人把你的容颜刻在他的盾牌上,让他攻城略地无所畏惧……
“我痛恨我的永生。两情相悦的人,一个总想去体验另一个,他们分享所有的感受,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就连殉情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幸福的,他们可以在冥府里继续他们的恋爱,然而我却无法知道死亡的滋味,无法承受喉咙里的空气一点儿一点儿被抽走时的恐惧,看着鲜血从自己的血管里奔涌而出,让绝望和失落攫取我的心灵——仅仅是对生的留恋,对一切美的留恋!
“我并非热爱死亡,一想到你将要经历的,对我来说是禁区(普天之下唯有哈德斯[Hades]的冥府能阻挡我神圣的脚步),我就觉得我和你是不平等的——你有死亡赋予你的权力,你用离别让我孤苦。哪怕那一刻让我有凡人的软弱,像个守财奴失去金银珠宝而号啕大哭,我都甘之如饴;哪怕让我用神的身份跟一个随时赴死的乞丐来交换,我也在所不惜。为了把你留在我的怀抱,我不介意做死亡的神祇,让黑夜成为我的颜色,把腐尸当做我的随从——只要可以天天抱着你说话,我什么都不介意。”
“不要指望雅典人发誓,那誓言一说出口就随着风声飘散了。”雅辛托斯这样说道,幼狮般的眼睛湿润明亮。
那孩子在纠结什么?他是斯巴达人,可我不是雅典人,我是神,全希腊、全世界、全宇宙的神!
后世传说,西风之神仄斐厄斯[Zephyrus]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有人说,仄斐厄斯先看上雅辛托斯,因此而妒忌我。
仄斐厄斯何尝敢与我分享?在整个事件中,他的行为令人不齿,他所有的罪状不过是忍受不了爱神厄洛斯的折磨,痛苦地发现从来都没睨他一眼的少年只能是伟大的太阳神的禁脔。人们说,厄洛斯的箭远比我的毒辣,那是无药可医的。我同意,厄洛斯这个捣蛋鬼,我自己就是他恶作剧的牺牲品。曾几何时,我像喝了三天三夜的神酒一样不清醒,时常手把月桂枝条低吟浅唱,一出口就是令人耳热心跳的肉欲颂歌,细数对河神女儿那触摸的无望。而仄斐厄斯的状况又能好多少呢?在我和雅辛托斯摔跤时,他不是时常卷起轻慢的空气,给我们灼烫的皮肤带来清凉吗?雅辛托斯在寝殿中酣睡时,我僭越了月光的权利留守在他榻边,而仄斐厄斯不是不得不止步在宫墙外吗?那大孩子把他亲手放养的最肥的绵羊和牦牛献给我,甚过敬献宙斯,仄斐厄斯又能享受到什么呢?
正是在我的默许下,仄斐厄斯,不是滥用,而是谨慎地,刮起一道诡异的大风,让那投掷出的铁饼重重地回落,击中雅辛托斯。
七
几百年,也许是上千年,甚或更久远。熏风中吹响了号角,交踏的舞步从未停滞。斯巴达,斯巴达,我回避这个地方,极力心无所系。在特洛伊拐了它的王后海伦[Helen]时,我放弃了它,站在小亚细亚人一边,墨涅拉俄斯[Menelaus]不再有王者气,即便他召集了全希腊的英雄报复特洛伊。我揪起亚里克珊德罗斯[Alexanderos]的头发(这头发让我想起了谁),告诉他“去射阿喀琉斯[Achilles]那个自大狂的脚踵”。……在雅典和斯巴达挥戈相向时,我在两地间游离,人们看到雅典的亚西比德[Alcibiades]成了我的宠儿。他那么骄奢淫逸,鞋子上装饰了值一个塔朗特黄金的珍珠。他说“我们应该攻打西西里”,民众轻信他,就如同受了我的神谕的鼓舞。他竟然倒向宿敌斯巴达,而雅典只能对他无可奈何。……在马其顿(又是马其顿)的亚历山大[Alexander the Great]把大半个世界都点上战火时,所有的神祇都袖手旁观了。他得到了埃及,小亚细亚,整个波斯,甚至染指东方的印度。希腊的祭司们追随着亚历山大的方阵,地位越来越高。可他不曾完全征服希腊,因为斯巴达拒绝向这位强者低头。斯巴达守住了自己的誓言,我那圣城特尔斐一直笼罩在它坚毅的羽翼下,香火不断……
赫喀托穆柏昂月,繁花胜锦。妇女们用布蒙了头,为她们的丈夫和子女们准备好吃食。就着蜂蜜和无花果,再有一罐放了奇异作料的肉汤,他们默不作声地咀嚼大饼。这一天既不劳作,也不歌舞,他们以此来祭奠一位少年。
翌日,就像换了一幅喜神的面具,家家户户都穿戴一新。少女们头戴花冠,温柔轻盈地奔跑着,不输给她们的弟兄。青年人,更多的是少年,套上马,架上车,汇集到空旷的剧场。剧场四周的树木挽起手臂,仿佛天然屏障。
一位诗人弹起齐特拉琴,有人吹芦笛,有人打拍子,其他男男女女则手舞足蹈。
“光荣的阿波罗啊,诗人的庇主,我把这故事献给您啊——”诗人唱道,紧接着,他还要把故事献给缪斯和俄耳甫斯,还有等等其他风雅的神祇。
“在斯巴达有一位少年啊,他是王者皮厄鲁斯和女神克莱奥的儿子;
他的美丽得到神的眷顾啊,他叫雅辛托斯。
他的眼睛是天上的明星啊,他的嘴唇鲜艳无比;
他的头发自然卷曲啊,浓密而光晕流曳。
阿波罗爱那卷发啊,如同爱他的里拉琴;
银弓之神丢了他的弓啊,一心只陪伴着雅辛托斯。
两个儿都放牧山林啊,看着羔羊长成壮羊;
雅辛托斯更喜爱锻炼啊,阿波罗恰是最好的老师。
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啊,这对亲密的朋友比赛掷铁饼……”
我变化了形象,躲在人群中,看那位诗人的嘴唇一张一翕。
诗人和奏乐的人站在剧场舞台边儿上,舞台上则有一位青年和一位少年在表演。青年背着银弓,少年抱着铁饼。青年接过铁饼鼓足了力量掷出去,亮闪闪的铁饼像一只迅捷的鸟儿飞上云端,把云层一劈为二,然后流星般落下。少年跑向铁饼掉落的地点,迫不及待地想拾起铁饼来掷,以便向那青年证明,自己虽然年轻,在掷铁饼的技巧上也不比任何人差。可铁饼从一个令人目眩的高度落到地上,由撞击反弹了起来,以可怕的力量打在跑来的少年头上。少年呻吟了一声,跌倒在地。鲜血从伤口汩汩涌出,将少年美丽的深色卷发都染红了。惊骇的青年跑到少年面前,俯身抱起朋友,将他沾满鲜血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拼命想止住血从伤口中涌出,但徒劳无功。少年的面颊越来越苍白,他那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下来,他的头无力地垂向一边,就如田野中的花朵在正午灼热的骄阳下渐渐枯萎。青年绝望地喊道:
“死亡擒住了你,我最爱的朋友!噢,苦啊,是我的手让你送了命。这是罪行吗?或许应该怪罪的是我的爱——是命运之神降罪于这么迅猛的爱意。噢,如果我能赎罪,我多么希望同你一块儿到悲惨的冥府去!为什么我是永生的?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一块儿去?”
青年把死去的少年紧紧拥在胸前,泪泉浸透了少年染血的卷发。少年死了,他的魂魄踏上通往冥府的道路。青年俯下身子,靠近死去朋友的耳边轻柔说道:
“在我心里,你永远活着,美丽的雅辛托斯。愿对你的怀念永远活在所有人的心中。”
青年话落,那少年的血中便长出一枝鲜红而芬芳的花朵,青年把他自己的悲伤永远留在了花瓣上——AY,这个标记是从他的心底流泻出来的哀鸣……
我一口气从斯巴达跑回德洛斯岛,扑倒在尘埃里。不仅是身体某个地方死去了,连感官都消失殆尽。那死去的深坑现在蠢蠢欲动,填满了气味难闻的草药、灰背鳄鱼的眼泪、尖嘴鹪鹩的长唳、破碎的深色卷发。乌血从卷发中冒出来,宛如盛开的风信子。突然跃出一头花斑豹子,一掌把这些那些统统拍掉了。星辰们在我之上运行,他们冷淡地揶揄我,奚落我从来不听他们的忠告。曙光女神厄俄斯[Eos]躲在她海蓝色的透明寝宫里,等待我唤醒她,同她调无伤大雅的情——不,我不要工作了。我要休息。
我就端坐在温泉中,如同现身特尔斐一样僵硬。克莱奥,我的历史女神,她用她珠润的手指安抚我的肩背。她低眉顺眼,一如既往地淡定从容,仿佛不曾在时间的长河中失去唯一的儿子。我贪婪地看着克莱奥,不介意她揣摩我。
她把我揽在她一如处女般的怀抱里,丰盈的胸乳如甜蜜的苹果坠在我头顶上。她品啄着我的额头和面颊,把我憔悴的金发编进发带,努力让我看起来像往常一样容光焕发。
“如果你号啕,你其实是在掩饰未达源头的情感,如果你平静,你就是伤心欲绝,如果你像平常那样吃喝享乐,全力以赴投入到下一场的恋爱……”
她止住话头,叹了一口气。听她这样说,我反而如同刚从一场胜仗中苏醒。
“有什么能击败我呢?”
她缄默。她从不会像阿耳忒弥斯那样对我明褒暗贬,只是捧着我的头搁在她膝上,打发其他的缪斯们燃起小亚细亚供奉的沉香。
“没有。”我坚定地回答自己。
斯巴达,AY——你知道,痛苦只有两种,一种是,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另一种则是,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