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文郑重地颁布命令:“都听好喽:全体上车——直奔江边——在车上卸下步枪刺刀,解下背包带——到了江边后,用刺刀割柳树条,要两米以上长的,韧性好的,一手指头粗的,用背包带捆起来,捆成扫把,五公分粗一把,人手一把。这,就是咱们打火的家伙——然后以排为战斗单位分头行动!各排任务如下:一排到牛尾巴林,面向荒火方向,在距离林子一百米处烧防火道,宽五十米,东起江边,西至莲花泡子;二排到白狐狸林,面向东南方向,烧宽五十米的防火道,东起莲花泡子,西至小凉河;三排到象鼻子林,面向东南方向,烧五十米宽防火道,东起小凉河,西至大烟泡子;四排和连部、炊事班到铁树岭,面向荒火方向,烧四十米防火道,东起大烟泡子,西至傲莱河;卡车尽量往前开,实在开不动就跑步前进——天亮之前必须把防火道打通!都听清了吗?进入阵地!”
我们争先恐后地登上卡车。
按照王旭文的部署,从江边到傲莱河之间,一条长40华里的弧形地带,将修筑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这道防线就是连接了四片树林的防火道。这条防火道把4、5、6、7、11等五个连队的营区和六片树林围在其中,保护起来,让漫无边际的荒火到此为止。但是,它距离我们目力所及的海岸线——六个连队此刻正在奋勇扑火的战场,却足足有三十里路之距。换言之,这三十里之内的8连营区和两片树林就要不战而弃了。偌大的草原也就任由荒火泛滥。然而,这个方案是最好的。就当时的人力、物力和火势来看,此举拯救了117团在柳木岗区域的全局。
在江边割了条枝,捆好了打火的扫把之后,四个排就各领其命。二排的那辆卡车开到一半路程就陷在草墩里,不能自拔。我们只好靠双腿奔向目标了。罗立华估计了一下,至少要跑二十里路。他于是命令大家只带上水壶,枪支弹药和其他装备一律放置车里,尽量轻装前进。
我们稍事整理后,就列出奔袭队形向白狐狸林跑步前进。四月的黑龙江仍然是寒风凛冽。我们顶风而进。这时候,已近午夜时分,狂虐的寒风迎面扑来,像刀子一般划在脸上,彻骨生寒。跑着跑着,天上飘起清雪来。细软而清莹的雪花在眼前飘飘悠悠,一层又一层地贴在我们的脸上,麻酥酥的。嘴里呼出的热气与寒冷的空气融合到一起就生成了一层白霜,挂在眼睛上、睫毛上、胡须上、帽檐上、领口上。
无论是头上的天,还是脚下的地,无一不在滞缓着我们前进的速度。但是,无论天还是地,统统都是我们在别拉红河所经历过的。因而说起来简直不足挂齿。
我们到达白狐狸林的时候,东方已经露出淡淡的、乳白色的雾霭。借着这片惨白的微光,我们看到了每一个人的状态:每一个人的背上都结了一层冰,硬邦邦的,像背着一块铁板。那层冰自然是奔跑时生出的汗水浸透了棉衣所致。每一个人都成了白胡子老头。白胡子、白头发、白眉毛。面目全非,谁也认不得谁了。
刻不容缓,我们继续向东跑出好几里路,找到莲花泡子。定下方位之后,罗立华立即下达了烧防火道的命令。测好距离,他就和另一个老兵开始点火。野草渐渐地燃烧起来,顺着风席卷一片。我们排好一个口袋阵,用扫把控制着火的方向、距离、速度,把火控制在口袋阵里。火在我们的控制下,疾徐有致、方圆得体。火过之后,一片漆黑的空地显露出来。罗立华迈开大步测量宽度,足足五十米。
我们的口袋阵逐步向西移动,把一条黑色的尾巴留在身后。尾巴越来越长,把荒原一分为二。
太阳缓缓升起,雾霭随风飘去,光明普照大地。我们一边拍打着火,一边一路小跑,热得不行,于是都把棉袄脱掉,扔到地上。头上的白霜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则是黑色的灰碳,那些拍打火焰时腾起的草炭覆盖了我们一身一脸。大家互相看去,还是谁也认不得谁。每一个人都剩下一对眼白,其余都是黑的,就像越战美军脸上涂抹的伪装。不同的是:美军的伪装只涂在脸上,一口牙齿还是白的。而我们在跑着打火的时候不得不张着嘴,所以牙齿也是黑的。
我们跑了整整一夜,嗓子干得要裂开,不但水壶里的水已经喝尽,就连嘴巴里的唾液也一滴不剩。此外,已经十几个钟头没有进食,饥肠辘辘。大家前后左右张望一遍,野草萋萋,满目苍夷,既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得,彻底绝望。
距离终点——小凉河尚有足足十里路,罗立华想起曹操的望梅止渴之计。他于是给大家鼓劲儿:“嗨!加油哇!到了小凉河就有水喝啦!还有好吃的!”
韩本五十六问道:“吃啥?”
洪飞抢答:“废话!吃鱼!烤着吃!”
这招儿还真管用,大家于是就振作起来。嘴里似乎被那烤鱼引出唾液来。一边打火,一边忙着咕噜咕噜地往下咽。
一方面由于烤鱼的刺激引发出精神力量,另一方面打火打出门道来,我们越打越快了。加上风力不大不小,正好适合一路小跑。跑着跑着,终于跑到了小凉河。
这时候,太阳已经差不多升到头顶,人困马乏,我们都瘫倒在地上。有人呼呼地睡起来。罗立华见势不妙,赶紧招呼大家起来,并警告:没穿棉袄,一身的汗,睡到凉地上,冷风一吹,往轻里说——中风。他继而模仿中风病人的样子走了几步。这几步走得惟妙惟肖,两只手像在弹琵琶,两条腿一只高、一只低。脑袋斜着,眼睛直着,嘴巴张着。大家全都笑了。于是又一次精神振作。
小凉河正在解冻,我们搬开浮动的冰块儿,喝水、抓鱼。一阵折腾之后,无数条鱼就被穿在树枝上,置于熊熊的篝火中,释放出诱人的香味儿,然后就进入我们的嘴里、胃里。
饱餐之后,我们便沿着防火道一字排开,从小凉河到莲花泡子,每200米站一个人,分段看守,以防死灰复燃,同时,等待那场荒火的到来。
我很难想象达雅、左琳、毛子和那些已经与荒火搏斗了一天一夜的人们应该是怎样的情景。他们会一边打一边退,一直退到我们这儿来吗?或者,他们已经接到放弃的命令,早就烧出一片空地来,退到那里以逸待劳?或者……或者……很难想象。
我拾回丢弃的破棉袄,穿在身上,暖呵呵的。吃饱了肚子,融在初春温和的阳光里,一股满足感掠过心头。我拔了一堆干草,躺在上头。仰面望去,长空寥廓,一碧万里。疲倦和睡意在一秒钟之内就把我带入五里云雾……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炙热的气流把我从五里云雾中拖了回来。在最初的几秒钟里,我完全迷失在云雾之中。等过了几秒钟,我稍微清醒一些,只觉得喉咙干燥得说不出话来,浑身被火烤焦了。一股干草燃烧的焦煳味儿冲入鼻端。
我完全醒过来——荒火已经来临。
我翻身爬起来,只见一片火焰的波涛滚滚而来,浊浪排空,根本看不见它的两端,就像从地平线上涌来的汹涌潮流。红火火的潮流呼啸着,奔腾在天地之间,披头盖脑地朝我压了过来。
我被惊得目瞪口呆。我们开辟的区区五十米宽的防火道在这样的洪流面前,简直就像一条一步便可逾越的小溪。我开始怀疑防火道的抵御能力。一旦失守,自己便无处逃遁,真的要在“烈火与热血中得到永生”吗?一种对死的恐惧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灵。我别无选择,放开喉咙高唱那首《出征之歌》,一遍、两遍、三遍。
火,在防火道的边缘上渐渐熄灭了。这场排山倒海的荒火最终降服在李东山、王旭文设计的防线之前。
我们收兵的时候,又迎来一个气势恢宏的黄昏。像昨天一样,五颜六色的晚霞轰轰烈烈地奔腾在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