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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石丘高分升初中 石英含恨赴边陲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转眼就是一九五七年,这年的秋天,梁石丘和他的二姐梁石英,以及同村那个公社兽防站站长钟厚民那对姊妹花儿钟丽君钟丽娟她们,在崇山镇中心小学曾经寒窗苦读六载春秋熟悉的教室里,经过了一场严峻而紧张的升学洗礼,纷纷向监考老师交上各自的答卷后,恋恋不舍地跨出了一往情深的教室。他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经过一幅由教导主任斑前进老师精心设计制作的,立在校门里边,构思新颖,图文并茂,气势恢宏,当作映壁的宣传画:“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之后,即便各奔东西了。平心而论,那对钟氏双娇名落孙山应该毫无遗憾。因为,在那解放不久的年代,一切要凭真本事,讲究比点点。谁叫她们仗着自己的家庭背景好,养尊处优,上课心不在焉。考起试来望天花板..再说梁家姐弟,人家的基因优良,天生就是读书的料。渐渐懂事儿的姐弟俩,父母受人欺负的镜头儿记忆犹新,依稀知道自己低人一等,于是读书十分用功。“天道酬勤”他们一直都是班级的尖子生。他们在经过“斩龙滩”时,姐弟俩都无懈可击。遗憾的是,他们的爹丧失了劳动力,加上成份又高,于是招生办公室忍痛割爱,二者只取其一,毫无疑问,梁二姐因为年长,责无傍贷地当上了替罪羊。梁二姐无情地被淘汰了!十多天过后,石丘得到了升学通知书,石英却没有。为此,天真烂漫活波可爱的梁石英,独自躲在房间里,茶水不沾,抱着她娘陪嫁的鸳鸯枕头哭了三天三夜!石丘虽然幸运地背着书包上学,但他看到二姐伤心恸哭的样子,他看到二姐哭成樱桃儿一样的大眼睛,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石丘现在上中学了,走的还是从前上小学时的一个方向,同一条路线。他们上过的那所区级中心小学,在崇山镇下场口,公路的右边,是用一座大寺庙“南华宫”改造而成的。他现在就读的初级中学校是县立第六中,是从太平区搬迁而来的,原名叫“琴山中学”。琴山中学迁来崇山镇,也是利用解放前有钱人的宽敞糖坊漏棚因地制宜因陋就简改造的。所以石丘上学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他只须从场镇中街下河担水的对口巷子拾级而下,即便上船过河,下船上岸,不足两百米就可迈进学校大门。然而,多愁善感的梁石丘,高升之后却和从前的心情大相径庭。一道的小伙伴,少了许多熟悉的笑脸,他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失落感。虽然同村那个朱学权也考上了,但他比石丘稍大,成绩不如石丘,他仗恃他家是贫不中农,嫉妒之心让他有恃无恐。这家伙经常欺负石丘,“惹不起躲得起”,所以石丘从不与他为伍,从不和他结伴同行。牛栏冲地处离场镇不远的成渝公路边,成渝铁路也同向横贯,石丘他们一条大道通学校。为了能让自己跑起来,石丘上小学时就爱滚铁环。因为他们家开过榨油坊,后来拔高了成份,一切财产都被没收了,可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在旮旯犄角的垃圾堆里居然还找到了个把个油箍圈儿,这就是铁环!这就是天然的铁环!它比请铁匠锻打的铁环份量更重,外圈儿呈瓦背形,它对路面的接触面小,滚动起来即省力又肯跑,石丘如获至宝。他上小学高二的时候儿,那个“螃蟹上街——横行霸道”的朱学权——抢走他的铁环去滚,因他不会玩,曾将他心爱的铁环滚下大佛岩公路坡几十丈高以下的大河里去了。他心痛地哭了一场。他惹他不起,他没要他赔。于是,朱学权在他面前的霸气收敛了一些。升上初中后,他们不同班了,他们形同路人。石丘的心里有许多的不愉快,但他想起了斑主任的激励画——“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他天天滚着直径四十公分重量在一公斤左右的锃亮铁环“嚯嚯”有声地独来独往,周而复始地上学回家。他读书依然发奋,各科成绩依然很优秀。他上学回家都得经过钟氏姐妹儿的家门口,他都会十分同情而友好地和她们打上一声招呼。那可爱的丽君总以鼓励的口气回答:“梁石丘,您真棒!将军不下马,加油再加油!莫回头,前面有工程师,科学家在向您招手!”丽娟撇撇嘴,嗤之以鼻:“哼!读读读,再读还不是一个破地主,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她虽然收拾打扮得花枝招展光彩照人,石丘却对她很反感。他大而化之地白了一眼。他喜欢对人诚恳、忠厚善良、朴素大方的钟丽君,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心。他们彼此春心萌动,四目相对,脉脉含情。丽君祝愿他功成名就,成为国家栋梁,这个女娃子胸怀大度,性格豁达,平易近人;丽娟则嫉妒他读书,这个女娃子心胸狭隘,狗肚鸡场,目中无人。石丘年幼无知,儿女之情还很肤浅,谁是谁非懒得去想。

“******”中的牛栏冲,和祖国各地一样,掀起了深翻土地,改田改土,兴修水利..一系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大生产高潮。兴修水利的浩瀚工程,在那没有任何机械的时代,完全要依靠每个公民肩挑背磨地搞义务劳动来完成。为了改造地富反坏分子,这项浩瀚的工程便是就地改造他们的最佳场所。这些分子们摊派的担子更重。丧失了劳动力的所谓老太爷梁纯正也不得幸免。石英回来了,当权派们看到他有了替罪羊,每日照样划给他修筑山湾大堰十个立方淤泥的任务,“父债子还”。于是,这副沉重的担子便责无傍贷地压在了因失学而情绪低落的梁二姐肩上。尚未成年的梁二姐,刚迈出校门便要代父改造,简直无异于雪上加霜!她的大哥牺牲了,他和花木兰一样:“阿爷无大儿,石英无长兄”,畚箕肩上掛,替父充义工!

那可恶的鬼见愁,他因为和梁三公有仇,现在机会来了,他将一肚子的积怨变本加厉地撒在弱小的梁石英头上。他天天偏找梁石英做搭档。他的心比煤炭还黑,他的心比蛇蝎更毒比虎狼还残忍!他的畚箕特别大,他劳力强,他将莜草紧绊着的淤泥大锄大锄前披后挂地垒在畚箕里,巍巍峨峨像座小山!石英咬紧牙关,一担一担地担在稚嫩的肩上,跌跌撞撞地往塘梗上爬。她心里堵着一股子怒气,所以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恨透了鬼见愁。她暗暗发誓,绝不低下高贵的头!绝不向恶人求饶!绝不向黑心狼求情!宁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这种炼狱般地日子,度日如年的熬着,一天天地挨啊挨地熬着,那种悔恨交加的心情真比垂死挣扎还难受!好容易盼到天黑,撞进屋的梁石英,第一件事便是埋在梁幺娘的怀里撒娇。她泣不成声地哭诉着:“娘啊娘,您女儿的命咋会这么苦啊?要是我的大哥在,该有多好啊!”在饲养场折腾了一整天的梁幺娘,本就不想动弹了,但是搂着累的惨不忍睹的可怜女儿,她还是不顾自身的疼痛,伸手拿过豆油灯盏,拨亮来查看女儿的伤情。石丘也哭丧着脸围过来。梁幺娘解开石英项下的两颗纽扣,掀开她汗腻腻的格子花棉袄衣领,石英那两个青淤红肿的肩头,就像两枚肿胀的死猪苦胆一样,绿油油地跃进他们的眼帘!梁幺娘再也忍不住了,鼻子一酸,两行浑浊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哗哗”地滚落在石英的肩上——这是老牛舐犊啊,梁幺娘在用眼泪为女儿疗伤!石丘无所适从地放声大哭!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梁幺娘拥抱着女儿哭喊着:“天啊!那鬼见愁这么心狠,娘的女儿啊,您怎么出得了头啊..”目睹着女儿肿如泡粑的肩头,梁幺爷也非常难过,他想起了麻油有润肤消肿之功效,他也听说吴大爷的孙子因治水火烫伤买过麻油,他忍着心痛说:“好了好了,石英娘!都快别哭了。你先用热毛巾给石英女儿敷一敷,我过吴大爷家去要一点儿麻油回来..”他边说边咳嗽摸黑出门去了。石丘赶紧打来一盆热水,微微拧干毛巾递给他娘,他又将另一条毛巾浸泡在热水里,如此这般勤替勤换地让娘为姐热敷起肩头来。片刻,梁幺爷端着半杯麻油回来了。他喜忧参半地说:“世上还是好人多!吴学究大爷对我们非常同情。他说他的孙子好了,二话不说就将剩下的麻油递给了我..”这一夜算是白黑了,梁幺娘他们轮番为女儿疗伤,功夫不负有心人,石英青瘀红肿的肩膀基本复原了。可怜的石英啊,她将继续经受残酷的磨练!倔强的梁石英,以百倍惊人的毅力忍受着皮肉之苦,天天坚持出工,他要为自己争气,她要为爹娘争光。白天磨肿了肩头,晚上爹娘疗伤。她坚信“百炼成钢”!嘿嘿,终于出现了奇迹!所谓“三天肩头四天脚,五天六天谈吃喝”,如此亡命地磨练了数日之后,梁石英的肩头结下一层厚厚的茧疤,反而不疼痛了。

“喂!那是谁家的小姑娘?”一个身穿兰卡其中山装干部模样的黑大汉儿,操着土里土气的老山旮旯口音,嬉皮笑脸地问着,大步流星地朝着战战兢兢的梁石英走过来。他脚上的大头皮鞋踩得脚下的土坷垃“咯咯”作响。

“啊啊,是柯书记啊?您早您早!”鬼见愁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他不用回头便嚷开了。及至他垒满了一鸳箕泥土,赶紧媚态十足地扭过头来,十分讨好地说:“唉——梁石英!啊——在这当中!柯书记是在问你呢!啊——在这当中!”

返空回来的梁石英,快步如飞地窜至鬼见愁跟前,乜斜了他一眼,弯腰担上泥土,拼命地朝坡上奔跑起来。她对鬼见愁谄媚的提醒置若罔闻。“哼,臭三八!在这当中!啊——狗坐轿子——不识抬举!”鬼见愁一手叉腰,一手拄着锄把,奴颜媚色地说:“柯书记啊!我给您说嘛,她就是那个地主梁纯正的二女娃子,一个刚出校门儿,出水芙蓉似的大姑娘!唉——人见人爱哪,叫花儿见了牵口袋啊!在这当中!”那黑大汉儿区委书记柯青云吐着浪漫的烟圈儿点头会意。他目不转睛像品评一头牲口似地将心事重重的梁二姐,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瞧了又瞧……于是,一个身穿一件浆洗得褪色发白的兰涤卡列宁服上衣,一条青色踩脚裤下装,脚穿乳色紧口袜套解放鞋,身段苗条,个子高挑,一头墨染似地长发梳着两条大辫儿,扎着蝴蝶结垂到胸前,一张牡丹盛开似地瓜子脸,点缀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眼睛上伏着两道秋波荡漾的蚕眉,一道小巧玲珑的鼻梁,一张齿皓唇殷的樱桃小嘴儿……如花似玉绝代佳人的美人胚子,活脱脱地跃进他那色眯眯的眼帘。他馋涎欲滴地咽了一下口水,喜形于色地说:“好好好,好极了!魏排长!”那黑大汉儿转身拍着鬼见愁的肩膀说:“这个丫头儿,我要定了!”继而他又责备起鬼见愁来,“魏剑秋啊魏剑秋!你是怎么搞的?你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粗人!一点儿都不懂得怜香惜玉,你没看人家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

“诶诶诶——柯书记!您有所不知,她是地主梁纯正的女娃子!”鬼见愁面红耳赤地辩解道,“她是在代父赎罪作改造……”他那句口头禅“啊——在这当中!”尚未说出口来,那柯书记便忍无可忍地起了高腔:“胡说八道!你真是狗嘴巴里边吐不出象牙来!这女娃子是子女,人家何罪之有?!”

因为那鬼见愁在和柯书记谈话,一时半会儿还没来得及往畚箕里挖泥土,所以石英怪不自在地伫立在他们旁边,深埋着头,哈气吹着额头上飘逸的刘海,脚下不停地蹉着土坷垃,羞红着脸儿,楚楚动人。那柯书记轻轻地朝着她走过来,伸出荷叶大手摩挲着捋了捋她肩上的大辫子,拍拍她的肩膀说:“小姑娘,辛苦您了!他们这些基层干部,不仁道,太官僚!不看情况,一马跑!人家还是个孩子,他却不顾人家受得了受不了!好了好了,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了。咱们往前看,既往不咎,好不好?”他见石英只顾蹉碾土坷垃,咬着薄薄的嘴唇一言不答,于是接着说,“小姑娘!您叫梁石英是吧?您人还太小,还不能胜任这种过分繁重的体力活儿。您别担泥巴了。回家跟您爹妈商量一下,就说我柯书记批准的,调您到‘三八’养猪场去当饲养员!”一则石英涉世未深,二则她也是让鬼见愁整得确实够呛,巴不得换一个生存的地方,所以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她怪难为情地抬起头来,望着柯书记小声说:“可是,柯书记,我的出身不好……”“唉——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柯书记一本正经宽宏大量地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发出号召大办养猪场,要大力发展毛猪,为粉碎帝修反而备战。因此,您参加了养猪就是参加了革命。您跨进了养猪场,您就走上了革命道路。您好好掂量掂量吧,啊?不用犹豫了,小姑娘!就这么定了,啊!我得马上赶到猪场去一趟。我先走了,再见!”柯书记再次拍了拍石英的肩膀后,向她十分友好地挥了挥手,迈开大步,扬长而去。幼稚的梁石英憧憬着幸福的未来,心里热乎乎的。她忍着肩痛,拼命地担着泥土。她想:“我苦命的梁石英遇上贵人了,遇上好人了。你鬼见愁再黑心也只整得到我一上午了。她沾沾自喜,暗自高兴,因而信心十足,干劲倍增。先前是鬼见愁垒好畚箕来等她;现在是她返空回来,还能站上几分钟来等鬼见愁!那鬼见愁气喘吁地揶揄她说:“耶,当真是鲤鱼望见龙门儿了吗,一下子来了劲儿啦?啊——在这当中!”发狠苦撑的梁石英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她心情舒畅,只觉得光阴似箭。这个半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心中窃喜的梁石英,带上她那担浆满了淤泥的畚箕,归心似箭地奔回家。她那担空畚箕估计不会低于二十斤!她将那担沉甸甸的畚箕和那根硬梆梆的担土扁担,心情复杂地往台阶上奋力一扔,发出沉闷闷的“嘭嘭”声。“诶,怎么啦,石英?下午不担塘泥啦?”正在堂屋里吃力地编打草鞋的梁纯正,听到响声,他停住手,扭过头,咳着嗽,额头上青筋突突地问。

“爹!女儿遇上贵人啦!”石英大步流星地迈进门,轻轻捶着她爹的背,兴高采烈地回答。

“慢慢说,英儿!您遇上谁了?”

“一个口音很土的黑大汉儿,我听鬼见愁口口声声叫他柯书记!”“哦,是柯书记良心发现,他可怜你,叫你不担堰塘泥巴了?”石英来不及回答她不断咳嗽说话吃力的父亲,一眼瞥见喂过猪回家吃饭的老娘,她拖着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脚步跨进院坝来。她迫不及待地冲出去奔走相告:“娘!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您们的女儿终于苦出头了!”她撩起老娘穿的那条污渍斑斑一股刺鼻潲水味儿的月兰粗布围裙擦着眼泪。这眼泪是因为过分兴奋而流的。

“嗯什么好消息?英儿,您怎么哭了?”梁幺娘抬起瘦骨嶙峋的老手,捋着女儿领子里的短发,大惑不解地问。“娘,女儿没哭,人家是高兴嘛!”石英破涕为笑。她拽着她妈的围裙,搀着她亦步亦趋地进了门。她说,“娘!我的好消息,爹都知道了。”她扶着梁幺娘坐定,又说:“柯书记要调我进他的‘三八’养猪场去当饲养员啦!他说青饲料由男同志种出来,女同志光是煮煮饲料,舀舀潲食,打扫打扫圈舍什么的,女同志干的活路轻松得很哩!”石英眉飞色舞地向爹娘汇报着柯书记对她的亲切谈话。听着听着,爹娘俩都皱起了眉头。梁纯正因为心烦,他咳嗽咳得更凶了,脸上流露出十分反感而厌恶的神情。“爹!您们怎么不高兴啊?”石英哭丧着脸,拍拍他的后背,又抹抹他的胸膛。“英儿啊,那不是一个什么好消息啊!”梁纯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咱家的竹林坝就在柯书记的‘三八’养猪场背后,我经常到哪儿去砍竹子,听到过不少风言风语,也亲眼目睹过不少伤风败俗的风流镜头儿。”他歇下来,吃力地擦打着火镰。那钢匾儿火镰“喀喀”冒出火星儿溅到用草纸捻成纸捻儿的纸媒之上,他呵着气将着了火的纸媒吹旺,然后“扑嘟”一声再将纸媒吹燃。他就着跳跃的火苗,“吧哒吧哒”地抽燃了香妃竹烟管儿烟锅儿里插着的叶子烟卷儿。浓烈呛人的烟雾从他气喘吁吁的嘴里喷吐出来,呛得石英扭头用手直扇风。他说抽叶子烟止咳化痰。他见没有人插嘴,他又断断续续地说,“唉!那个趁‘******’一窝蜂兴办起来的养猪场,也许好景不长。更不可取的还在于;场风不正!我不赞成让咱们的宝贝女儿到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去!那个就像《红楼梦》里,有个戏子怒骂‘荣国府只有门前那对石狮子才是干净的’的地方,英儿啊,哪怕他活路再轻松,你也不能去!打死你都不能去!”梁幺娘接着说:“英儿啊,您爹说得对,‘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活路再重,累不死人;口水虽少,却能淹死人!”沉默,沉默。语出惊人,鸦雀无声。那石英刚被点燃的微妙激情,被爹娘当头一瓢冷水,顷刻冷却下来。她受不了这无情的打击,她忍不住这强烈的辛酸,她歇斯底里地放声恸哭,她一头扎进房间里,像一堵朽墙似地倒在她的床上,双手攥紧她娘陪嫁的鸳鸯枕头,哭得比她失学还要撕心裂肺!体弱多病的梁纯正,虽然不过四十开外,可是他瘦骨嶙峋,额头上像地球仪上的纬线那样横布着好几道深深地抬头纹,未老先衰,他真像个老迈不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他像泥塑木雕似地坐在那架他自制的草鞋机头里,腰间绊着草鞋的鼻绳儿,一只手捻着尚未编织进那半只草鞋的一绺稻草,一只手握着那柄摧紧草鞋的杼梳出神。他体质虚弱消瘦,那一身旧棉袄棉裤显得有些宽松大套,他在腰间束了一条麻绳以保温。他脚下穿着陈旧的棉鞋,胯下还烘烤着一个他亲手编成的“牛眼睛”烘笼儿。此刻他却牙关“咯咯”地打颤,浑身瑟瑟地发抖,这抑或就是“不寒而栗”吧。他心乱如麻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眯缝着昏花的双眼,他在为女儿的何去何从寻找答案,他在为女儿的未来勾画蓝图。良久,他睁开眼睛,幽幽地对梁幺娘说:“英子她娘!咱们光着急有什么用啊?我倒想起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您看可以吗?”“您在打女儿的什么馊主意啊?你快说出听听看!”梁纯正挪动了一下身子,一脸的苦笑。他说:“咱们不是有个叫祥娃子的大侄子在新疆‘八一’钢铁厂吗?”“对呀!”

“我想打发英子过去找他祥哥,您看可以吗?”

“只是千里迢迢的,不知道咱们宝贝女儿愿不愿意去啊?”“所谓,‘人往利边行’。我揣想,一个受尽了折磨的人,一旦看到了希望和光明,她断然不会不动心!您快进屋子去叫她起来吃饭,顺便将我的想法告诉她。”

梁幺娘犹犹豫豫,顾虑重重。她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女儿啊。所谓‘带儿好替手,养女好伸脚’。把一个女娃子送到天涯海角去,这无异于断送了母女之路啊!老人家的心里在翻江倒海,犹如打翻了五味瓶。她坐在板凳上像生了根儿。她一动不动。“去呀!你老坐着干嘛?难道你还有别的什么更理想的好办法?”梁纯正站起身来走出草鞋机头,也许他是腿坐麻木了,他一个趔趄打到梁幺娘跟前,搡她,催她,“快去快去!咱们主张民主,有事儿大家坐拢来商量商量,啊!”梁幺娘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拖着注了铅的腿脚,有气无力地挪向石英的房间,她虽然心情不好,但是为了不向女儿火上浇油,她跨进房间便打起精神来,强作欢笑地向石英打起了招呼。她走过去,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揭开她捂得铁紧的被子,摩挲着嘤嘤哭泣的女儿的头说:“英儿!不哭不哭不哭了。干了大半天重活儿,肚子在闹革命了。快快,赶快起来吃饭。”石英哭得更伤心了。她铁紧地死抱着被血泪浸透了的鸳鸯枕头,翻了个身,把脸朝着床的墙壁。梁幺娘脱掉满是泥污的小鞋,爬上床,摸着女儿的头,给她掖严被子,拍着被窝说:“英娃,娘的好女儿!娘见您哭得这么可怜,娘的心都碎了。”梁幺娘忍不住了,她也抽噎起来,说,“英儿啊,刚才您向我们汇报好消息,被爹浇了盆凉水,惹您生气了。爹也是一片好心,他也过意不去。他不能亲眼看着自个儿的女儿就这么毁了。他正在为了您的前途和未来冥思苦想寻找办法呢。所以,他叫我进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是母女俩推心置腹地在促膝谈心。石英听到‘好消息’三个字,悠悠地啜泣着问:“娘,您说,爹有好消息?”

“是的,他让我来告诉您!快快起来吧,咱们出去,一边吃饭,一边听爹说,啊!”苦怕了的梁石英,欲意逃离苦海的痴心何等强烈!她一听爹有好消息便停止了哭泣,像个小孩子一样扭扭捏捏地下了床,跟着梁幺娘战战兢兢地出了房间。这种反常现象,或许就是‘病急乱投医’吧?梁纯正咳嗽着说:“英儿,快来吃饭,饭菜都凉了。咱们一边吃饭,一边和您商量一件事情。”石英孩子似地擦了一把眼泪,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爹,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梁幺娘像伺候小孩儿似地将饭碗和筷子递到她手里,并给她夹了一大夹红油菜,说:“幺儿,吃饭。等您爹喘口气,他会慢慢地把他的好消息告诉您。”“好。吃吧,娘,您们也吃!”

“弟弟今天是带着午饭上学的,我们不用等他。”梁幺娘说,“她爹,吃啊!”抑或梁老爷子也不情愿让他唯一的女儿背井离乡。他坐在饭桌上,思绪万千,迟迟不肯端碗。他眯缝着双眼,默默地抽着闷烟。“梁幺爷!你吃饭啊!”梁幺娘不耐烦地催过三遍了,他才把心一横,将烟管儿往草鞋机头上一扔,端起碗来狠狠地扒了一口饭,说:“英儿,您有个堂兄大哥在新疆‘八一’钢铁厂,我想和他取得联系,让您到他那儿去,暂避锋芒,看您觉得怎么样?”

说实话,石英也很恋家,所以她一言不发。

“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也考虑了很久很久,别无他法啊!英子,您知道吗?”梁幺爷吃力地说:“咱们的成份高,帮得上忙的亲戚很少,在外边工作的人更是麟角凤毛。唉!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颗棋子才能走了。”半天没人答话,梁幺爷接着说,“其实,我也很有顾虑,我也不想让咱们的宝贝女儿走得那么远。但是,共产党领导得好,社会发展得很快。天上有飞机,海里有轮船,陆地上有汽车、火车,交通十分方便。只要手里有钱,李白说的‘千里江陵一日还’现在可以说‘天涯海角一日还’!多方便。那怕远在天边,也如近在咫尺!英子,您说是不是?”

石英默不作声,不置可否地望着他。

梁幺爷见女儿有所心动,又说:“据说新疆在搞大开发急需建设人才,女儿到了那边,托祥哥帮忙找一个工作,安顿下来。等您长大了,找个称心如意的对象安个家,您就混出头了,自然就幸福了。‘人不出门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啊!”听着听着,石英脸上的泪痕干了,脸色泛起了红晕。她抑或动了心?梁幺娘不便发表意见。她想反驳梁幺爷的观点,自己又找不到更好的门路。如果一味自私,捏着女儿不放手,那,可怜的女儿啊,又将猴年马月才能拨开乌云见青天呢?她老人家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梁幺娘很理智,她不会给那对多灾多难的父女添麻烦。她打掉牙齿连血吞。她强作镇静,大而化之。梁幺爷说:“只要英儿愿意远走高飞,吃过饭,我给祥哥写封信,让您带在身边。为了不惹麻烦,我想,英儿啊,还得委屈您一下。”“什么?你还想折腾女儿啊?”可怜天下父母心,梁幺娘莫名其妙地问。

“我想让英儿再吃一下午苦,再受一下午罪,担上畚箕,再去担一下午塘泥。”梁幺爷补充说。

“为什么?”梁幺娘瞪大了眼睛。“我说过了,为了不惹麻烦!”梁幺爷放下碗筷,随便捡了根篾签儿剔着牙说,“英子继续去上工,可以对鬼见愁说,‘爹娘不让我去猪场’,他柯书记不是说‘回家和父母商量’吗?再说,现在石丘也尚未放学回家。”“哼哼,女儿,您瞧您爹想得多么周到!”梁幺娘苦笑着,她拽着石英的手,说,“是该这么办,还望女儿理解。”

石英玩弄着她的大辫子说:“女儿明白。如果现在马上就动身,一是人多嘴杂影响大;二是不和弟弟见上一面就不辞而别,彼此多有牵挂。好吧,女儿愿听爹娘的话,我这就上工挑塘泥去啦!”石英深深地亲了她娘一口,站起身,挥着手,和爹娘说了一声“再见!”担起畚箕就走。她想到立马就要远走高飞了,她心里异常高兴,也十分矛盾。如果她不是出身不好,像钟丽君和钟丽娟她们那样幸福地生活着,她何苦要离乡背井呢?谁不说咱的家乡好呢?人与人不同啊!人比人,气死人!她见时间尚早,她边走边瞧,一路尽情地欣赏着家乡的山山水水。她在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上,毕竟生活了十五六年。巍巍鲤鱼山;旖旎荷花池;百草桐子坡;唯美我故乡。一个人,一旦决定远走高飞,自然会觉得家乡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都格外亲切。一切都得从新认识,一切都值得回忆,一切都格外有感情。儿时和弟弟以及丽君姐妹几个小伙伴儿在荷塘划船洗衣抠黄鳝;桐子树上荡秋千;青?坳上拾蘑菇;桐子坡上摘桑葚胡盆子刨地瓜……啊,真是其乐无穷美极了!乐极生悲,想到这些,石英倍感孤独,心中无限酸楚。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一步三回首,村边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呈东西同向有成渝公路和成渝铁路贯通牛栏冲……我可爱的故乡啊,真是美不胜收!石英走到磨练过她十多天的七口燕山夼大堰塘工地,放下畚箕坐下来小憩。她来得特别早。她佩服赞叹那些全心全意为老百姓办实事的当权派慧眼独到,因地制宜,选择到这么个好地方来兴修水利。这是一道空旷而两山合抱的大山夼。现在兴师动众,就是在搬取这道夼里的泥土和淤泥,用以堆堵山夼的豁口,夯筑坝基的。在山夼北面那座高峻的月亮岩山崖上,面对大夼,突兀着七墩形同春燕嘴巴的巨石,于是古人生动将这道山夼叫做‘七口燕’。因而这处伟大的水利工程便被命名为‘七口燕山夼大堰塘’。这处伟大的水利工程,也有她小小梁石英的一份功劳。所以她忘记了辛酸和屈辱,对她产生浓烈的留恋之情。她正在如痴如醉地憧憬着将来这儿‘水深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山青水秀的情景呢,那鬼见愁蹑手蹑脚地在她身后大喝一声:“嘿!你这鬼丫头!”将她吓了一大跳!“诶,你怎么还来呀?柯书记不是解放你了吗?”

“是啊!”石英不动声色地回答,“可是我爹说,我们的成份不好,我应该自觉地好好改造,不可以去养猪场享福。所以,父命难违啊,我梁石英还得来陪着伟大的魏排长受罪。”听起来冠冕堂皇,又给他戴了高帽子,但却与他鬼见愁拍马溜须的劣根性相悖,因而他仍不舒服。骂道:“哼,岂有此理,你真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诶魏排长!你别动不动就骂人嘛!”石英和颜悦色地说:“人家柯书记有言在先,他不是说过叫我回家和爹娘商量的吗?这就说明了他柯书记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所以我不去‘三八’养猪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柯书记也绝不会怪罪于你,你老人家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哼!”那鬼见愁的牛肉脸足可拧出水来。他把扛在肩上的锄头狠狠地砸在地上,“哗哗”脱掉他那件“功勋卓著”罗了补丁的旧军袄,吐一口大大的唾沫在熊掌似的手心里搓了搓,愤怒地挖起泥土来。他边往畚箕里垒泥土边骂:“哼,贱货!天堂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你要来!啊——在这当中!来吧!快!赶快担啊!不许磨磨蹭蹭的!啊——在这当中!”聪明的梁石英不与他这头愚不可及的蠢猪一般见识。她在心里想:我不理你权当抽了你几个耳光!于是她像没事儿人儿似地弯腰担起两座大山就走。那狗肚鸡肠狼心狗肺的鬼见愁出于寻衅报复,他那锄头是越挖越快;他把畚箕是越垒越像小山!幸好石英已经久经磨练,所谓百炼成钢,也幸好她心情舒畅,否则,她非让鬼见愁整得趴下不可。他们彼此赌着恶气,不言不语。老天爷会断公道,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石英拖着一双注了铅的腿脚终于熬到了下班。劳累过度之人都有这种反常的感觉,不歇则已,一旦停歇下来,反而不想动弹了。放学回家坐在院坝里做作业的梁石丘,目睹二姐被折磨得如此狼狈,他的眼睛红了又红。他扔下作业本,屁颠颠地跑过去给二姐捶腿捶背。他哽咽着问:“二姐!爹说您要去新疆是吗?”石英辛酸得说不出话来。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梁幺爷知道他们姐弟情深,他说;“丘儿,您们姐弟俩都别难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二姐到新疆去,对她更有利。这是爹出的主意。”“好吧,二姐!我得赶紧做完作业,一会儿我来送您!”

梁幺娘今天特别辛苦。她抓紧时间办好了第二天的猪饲料,早早地喂过猪赶回了家,为女儿的出行作好了充分准备。她是一个多愁善感而慈祥的母亲。她对女儿的出行,远比是女儿出嫁还难过还伤心。她为女儿周到地热好了洗澡水;她为女儿精心地做好了一桌丰盛可口的饭菜;她为女儿细致地挑选了一袋她最喜欢穿的漂亮衣服……她一见女儿落屋,便赶紧给她打来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殷勤地催促女儿洗浴冲凉。她说,人累乏了,洗个痛痛快快的烫水澡,美美地睡上一觉也就没事儿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梁幺娘呵护女儿,真是无微不至啊!

此刻的梁家,在和时间赛跑。石英草草地洗完澡出来,梁幺娘已在桌上摆好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饭菜。梁幺娘宰了一只大公鸡,炒了一盘土鸡蛋,打了一份番茄波斯汤为女儿饯行。石丘强作欢笑一边给二姐拈菜一边朗诵饯行的佳句唐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人的食欲和心情密切相联。添人进口倍感喜庆和热闹;骤减人丁无比凄凉和冷清。于是阖家心情欠佳,可口的饭菜却形同嚼蜡。石英草草的下席了。梁幺娘陪着她,在梳妆台的穿衣镜前收拾打扮了一番。石英将白衬衣的大翻领翻出来,罩在她那件枣儿红格子花线呢学生服的衣领之上,下穿一条碧茵色灯芯绒侧腰开衩的女儿装长裤,脚上穿着雪白的套袜和蓝网鞋。她天生丽质,不施粉黛。她照旧梳着大辫子,用红毛线扎上蝴蝶结。“人靠衣装马靠鞍”。红花有了绿叶的陪衬,自然倍显娇艳。她往穿衣镜前一站,左旋右转看了看,她不禁大吃一惊那个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的镜中美人儿,原来竟是自己!自己已是一个高大的大姑娘了。梁幺娘也换上了一身素净衣裳。她来到穿衣镜前,看到镜子里女娃子的俊俏形象,和自己年轻的时候儿一模一样,不禁一股暖流窜过全身——自己也曾年轻过漂亮过。女儿就是她的翻版!梁幺娘无比自豪。梁幺爷噙着叶子烟管儿走过来,将一封牛皮纸信封上写着“梁石祥亲收”字样的信函递到石英手上,咳着嗽说:“英儿!这是我寄给您祥哥的亲笔信,您到‘八钢’的人事科,请他们转交梁石祥。祥哥知道了是他千里迢迢的堂妹前来登门拜访,自然会喜不自禁地跑来欢迎您。”石英双手托着那封重如泰山的书信,脉脉含情地凝望着爹说;“爹!女儿记住了。爹啊,您们女儿不在身边了,您老人家自己要多多保重……”石英的舌根儿打绊,语音打颤,说,“只是,我和他们,不辞而别,不知道会给我的爹带来多少麻烦啊……”“这个,您甭管……”梁幺爷吃力地挥着手,“孩子,快走,快走!时间不待了。”石英往挎包里放好信,捧着她爹的双手亲了又亲,紧紧地不肯松开。她泪流满面地说:“爹爹啊,您这样放走了我,我放心不下啊,您老怎么下得来台啊?”

“孩子,您气糊涂了!难道您已忘记您牺牲了的大哥了?我想,他们投鼠忌器,恐怕也不至于会把我怎么样……”他吃力地抽出手来,有气无力地挥着,示意梁幺娘她们快走。石丘拽着姐姐的手,哭着说:“姐!您受苦了。您这一走,天遥路远的,可不知您猴年马月才能回来啊?”石英掏出崭新的白手巾来给他擦着眼泪说:“幺弟,不哭,男儿有泪不轻弹!现时交通方便,姐会随时回来看望您们。”石丘仍不松手,止不住恸哭。他说:“咱们成份不好,竟会这么苦么?想我姐也是高材生啊,为什么只取我一个?!”“幺弟!甭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您有心来送姐姐,您就应该高兴才是。好了,您有机会读书,姐望您好好珍惜,姐祝你成材!……”他们有说不完的勉励话,他们有道不尽的离别情。一家人越说越伤心,越思越动情。娘儿仨不禁簇拥成团放声恸哭起来。梁幺爷虽然也在悲泪,但他强作欢笑走过来,用力将他们分开,佯嗔道:“嗨嗨嗨!你们还有完没完?如此婆婆妈妈的,难道不怕误点!”石丘依依不舍地说:“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走吧,姐姐,我来送您!”“幺弟,姐姐谢谢您!有娘送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您明天要上学,请回吧!”

石丘嘴上“嗯嗯”地应答着,脚下却不由自主地紧随她们往前挪。那石英也是一步三挥泪,一步三回头。石丘一直把姐和娘亦步亦趋地送过了凉风坳,彼此才挥泪作别。石英情意绵绵地催促弟弟:“幺弟,回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别送了……”石丘哽咽地回答:“二姐一路走好……”他凝望着她们的身影愈走愈远,朦朦胧胧地消失在雾气袭人的夜幕之中,他才无限悲哀无限凄凉而又无限惆怅地返身回家。

鞋尖脚小的梁幺娘,护送着她的掌上明珠,摸着黑,沿着成渝铁路南下,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向甜城火车站。母女俩一道相依为命地搀扶着,轻言细语地摆着龙门阵。梁幺娘苦口婆心地告诫女儿:逢人且说三分话;问路要问老年人……凌晨两点,梁幺娘她们终于赶到了火车站。她给女儿看着行李,石英赶紧奔跑过去排队买票。又过了半个小时,石英要乘坐的列车开过来了。母女两紧张地奔跑到站台上,依依不舍地拥抱着,亲了又亲……随着列车汽笛震耳发聩的一声长鸣,她们才极不情愿缓缓地松开了手。石英抽噎着说:“娘,女儿该上车了。辛苦您老人家了。娘,您老多多保重。一旦形势好转,女儿会经常回家看望您们……”她一边泪流满面地哭泣着,一边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人流挤上了列车。又是一声长笛,列车徐徐地启动了。石英掀开玻璃车窗,探出头来和梁幺娘做了个深情潇洒的飞吻,继而不住地挥手。梁幺娘在站台上边追边喊:“英儿!一路顺风!”长长的列车铿铿锵锵地走远了,站台上恢复了平静。梁幺娘怅然若失地回到了候车室,顿觉不寒而栗。她毫无睡意。她裹紧棉衣,像小学生睡午眠一样地伏在候车室条椅的靠背上过夜。

第二天清晨,梁幺爷拎着两双掺了布缕儿十分精致耐磨的花草鞋,一路咳着嗽地来到鬼见愁的家门口儿。他的脸咳得通红。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魏排长!您吃过早饭了没有?我给您送草鞋来啰。那鬼见愁从茅厕里钻出来,边扎裤子边打量,一副洋洋自得高高在上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刚伸手过来,梁幺爷却说,“顺便来跟您为我石英请个假——今天,她不再去担塘泥了。”两双手在空中僵持着。鬼见愁那张狭长的马脸,立刻像女人脱裤子似地垮了下来。他喝道:“为什么?啊——在这当中!”梁幺爷的手顺势松开了。鬼见愁紧紧地攥着草鞋,生怕它不翼而飞!梁幺爷说:“她新疆那个大哥把她叫去了……”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咳嗽声。鬼见愁狠狠地瞪了他几眼,嘴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在骂道:“好你条老狗!你会耍花招,咱们走着瞧!”

十几天过后,石英打回一封报平安的挂号信来,说是祥哥非常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并热情地在厂里为她找到了一份幼教工作,当上了幼稚园的幼教老师……啊,谢天谢地!苦命的女儿终于跳出火坑了。有名无实的老太爷——梁纯正夫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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