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孟庄顿了顿,接着往下说:“但是你想想,戳破这层真相的人又有几个,不就只有萧郡一人吗?你把自己的恶让他看到了,然后让他做出他自己的选择。你再想想,一直以来,你不就是这样做的吗?你为什么老跟我说,你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就要回避爱情、婚姻这些字眼,为什么躲着他求爱、表白,你不就是在暗示他、告诉他,你不可能给他好的未来,不可能和他简简单单走下去吗?以前你只是暗示,今晚好比你把想说的话全部挑明了。既然挑明了,那你心里还有什么阴影呢,你应该比以往更坦然、更安心,你应该等着他的反应,由着他去选择。你说是不是这样?”
随着吕孟庄一层一层往下说,陶莕媛横七竖八的思绪渐渐牵出了头绪。这样,她的哭声变得越来越弱,后来变成零零星星的抽泣,她掐住他的手也慢慢松开来,到最后,她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去抚摸她掐过的那些地方。
在陶莕媛眼里,吕孟庄的确更像她心灵的父亲。在他面前,她总是可以像今晚这样,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无所顾忌地发泄情绪。而不管她善,还是她恶,她都只是一个孩子,他永远会揽她入怀,抚摸她的头发,给她安全与信赖,并用他细腻而温暖的逻辑,把她那些繁杂荒芜的情绪归束到一条清晰可循的道路上去。
这天晚上,一直到下半夜,当城市一端的萧郡坐在公寓冰凉的窗台上,渐渐梳理出自己的情绪时,在秀溪山庄别墅内那张咖啡色圆床上,陶莕媛已经在吕孟庄宽阔的怀抱里深沉地睡去。
二十
吕孟庄是在陶莕媛情窦未开的时候,走进她生活中的。
那一年,陶莕媛刚刚从偏远的乡下初中考到市里重点高中。在新学期开学典礼上,她作为班上的贫困生代表,和其他十多名同学一起,走到主席台上接受一笔足以支撑她三年高中学业的奖学金。
陶莕媛的父亲,在她读小学时就死了。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带着她回了乡下娘家,和外婆相依为命。外婆年迈,母亲则因父亲的去世终年沉浸在悲伤当中,神志好一阵儿坏一阵儿。
可以想见,陶莕媛在乡下熬完初中已经颇为不易了。到她考上城里高中,母亲死活不同意她继续念书。
开学时,还是裹着小脚的外婆抱住了母亲的腿,她才逃脱出来,后来随了同乡几位同学、家长一起,赶到城里学校报了到。
那时候孩子们都小,家贫成了他们幼小心灵中难以化解的自卑。陶莕媛也一样,当她和同学们走到主席台上站成一排,她始终低着头,不敢去面对主席台下任何一双眼睛。
这时候,矮矮胖胖的校长先走到台前去,他对着麦克风呜里哇啦喊了一通话。
校长是讲大道理的,陶莕媛听见他和乡里的校长、老师讲的没什么分别,依旧是一成不变地告诫大家要学会感恩,要好好学习,将来要报效国家,还要做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诸如此类的话说了一大堆后,全场见不到什么反应。校长一时就想造点儿气氛,竞一转身指着身后的陶莕媛他们,嘶哑着朝台下喊叫,同学们,看看这些贫困学子,他们靠奖学金都在一心求学,那你们呢,你们衣食无忧,你们没有理由不好好学习,对不对呀?
操场上就像唱诗班一样起落了两声“对——”“对——”,紧跟着就是一片稀稀拉拉的笑声。
台上的陶莕媛和孩子们听见笑声,头埋得更深了。
奖学金是吕孟庄资助建立的。那时候,他的企业已经粗具规模,他像大多数事业有成的企业家一样,开始兼顾了慈善事业。而他做慈善,又和一般的老板不同,几年里,他把大部分资金投给市里一批中学,建立起了“孟庄奖学金”。
这天,当校长讲完一通套话,他要求全体师生鼓掌欢迎吕孟庄致辞。于是,吕孟庄在依旧稀稀拉拉的掌声中走到了麦克风前。
待掌声完全落下,他先说了一句,孩子们好。
这是陶莕媛第一次听见吕孟庄的声音,她觉得这一声格外亲切。但她低着头,只感觉前方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这时候,她又听见身后主席台有老师在窃窃私语,一个女老师说,难怪都说吕孟庄是美男子,一表人才也倒罢了,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极有味儿的。
另一位女老师冷笑两声,倒过来数落起校长,你看吧,咱那校长站旁边像不像个耍宝的,真是丢死人了。
“美男子”对于那时候的陶莕媛来说,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她心下正在念叨这个词,就听吕孟庄讲起话来:“孩子们,原来我想,今天应该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奖学金大会,所以我才专门安排了时间,穿了崭新的衣服和皮鞋,打了崭新的领带,来参加这个大会的。”
陶莕媛听见台下学生又是一阵哄笑,主席台上的老师也讪笑起来。
吕孟庄等笑声过去后,继续说:“可是今天振奋吗?孩子们一上主席台来,我就注意到,个个萎靡不振,头不敢抬,胸不敢挺,好像接受奖学金比接受批评还不如。”
操场上的学生还在阴一声阳一声地笑,吕孟庄又说:“再看看你们,个个儿嬉皮笑脸,漠不关心,你们是不是觉得,奖学金大会就该是穷学生的大会,你们是来围观看戏的,还是来看他们笑话的?”
吕孟庄的语气渐渐加重,大家这才知道他不是上来说风趣话的,操场上的笑声、说话声开始一点儿一点儿消失。
“今天,无论台上还是台下,孩子们,尽管你们的表情截然相反,精神面貌截然不同,但你们对待贫穷的态度其实是一模一样的。你们都觉得,家里穷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情,对不对?所以呀,台上的孩子自卑得抬不起头来,而台下的你们沾沾自喜,甚至在嘲笑台上的他们。”
“叔叔要告诉你们,在你们现在这个年龄,贫穷和富贵都是你们父辈的,它压根儿就不属于你们。你们家里富裕,是因为你吗?当然不是,那是因为你的父母起早贪黑勤苦辛劳。你们家里贫困,也和你没有半点儿关系,那不过就是上一辈留给你们的现实,它等着你们去奋斗改变。”“所以,条件好的孩子,你没什么可骄傲的,条件差的学生,你也完全没必要自怨自艾,觉得低人一等。我要说,今天,凡是来到这个学校的学生,只要你们进入了课堂,拿起了书本,你们就是平等的,你们就踏上了同一条起跑线。跑道一样宽,路程一样远,在这条跑道上,大家一起往前冲,这个时候,谁还在乎你的穿着,谁还关心你的家庭,大家只拼速度、拼成绩,只有你跑在了前面,你才有可能被别人注意,如果你是第一个冲刺过线的人,所有人就会为你欢呼。”随着吕孟庄越说越激昂,操场上开始一阵一阵地响起掌声来。掌声中,陶莕媛身后老师们的议论声也大起来。
她听见有老师在感叹,真没想到,一个做生意的还有这么好的口才。
另一位老师就接过话去,说吕孟庄可不一般,人家是七七级的大学生,当年在学校就是学生会的活跃分子,你说他咋能不会演讲?
这天,吕孟庄演讲到最后还专门介绍了他的奖学金。他说,“孟庄奖学金”就是要奖励那些自信、阳光、有骨气、有志向的学生,只要是这样的学生,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理直气壮不卑不亢地向他们申请奖学金。
他的一句结束语更让陶莕媛记忆深刻,他说孟庄奖学金要和上进的学生交朋友,做同路人。
当全场再一次响起连绵不绝的掌声时,陶莕媛才慢慢抬起她的头,她开始勇敢地看操场上那些同学的脸。
这一看,这个一向活在阴霾中的少女,竟然再没有看到她想象中那些鄙夷和嘲弄,却见到了满眼的希望和信任。
而此时,那个高大的身影刚刚快步经过她身旁,掠过来一阵风,她觉得是那个秋天掠过的最温暖的风景。
接下来是正式颁发奖学金的环节,是由校长念学生的名字,吕孟庄和他妻子刘书云一起出来,一前一后颁奖。
当吕孟庄走到陶莕媛跟前,校长刚好念到她的名字,吕孟庄听到了,好像惊奇不过的样子,连忙翻开证书来看。
他似乎对陶莕媛的名字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边看边问:“孩子,这名字谁起的呀?”
陶莕媛回答:“爸爸起的。
“爸爸从小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吗?”
“嗯,嗯。”陶莕媛不住地点头。
“哦,好名字,好名字,好名字。”吕孟庄看了陶莕媛一眼,把证书递给她,就往前走了。
然后妻子刘书云跟上来,又到了陶莕媛面前。按议程,刘书云该和陶莕媛握手,并说几句勉励、祝福的话,可她拉着陶莕媛的手,一下怔在那里,过了半晌,她才文不对题地夸起来,说陶莕媛简直是个美人胚子。
高中三年,因为有“孟庄奖学金”的支撑,陶莕媛在无忧无虑中尽心于自己的学业,并在每个学期的每次考试中,差不多都拿到了好成绩。
按照“孟庄奖学金”的要求,受助学生的学习成绩、品德修为,都要由学校逐月通报给奖学金方。吕孟庄和刘书云也会不定期到学校来跟受助学生见面、谈心。
刘书云自打见过陶莕媛一面,就格外喜爱她。加之她和吕孟庄一直膝下无子,心有缺失,因此一来二去接触后,她待陶莕媛竞如待亲生的孩子一样,除了平日里关照问候,逢周末、节假,她还有心开车来学校接陶莕媛,就像家长接孩子一样,接回家去百般地心疼照顾。
有一回周末,他们三人在家里吃饭,刘书云不停地给陶莕媛夹菜,说孩子在学校里过得苦。
旁边吕孟庄看见了,笑呵呵地说,真把人家莕媛当自己孩子了,以前还知道给老公夹菜的,现在只要莕媛在桌上,就只顾心疼莕媛去了。
吕孟庄本意是想说刘书云喜爱陶莕媛,没想到话一说出口,味道变了,竞让刘书云多了心。
刘书云为人倒是知书达理,只是不育孩子这一宗,让她心里过于敏感,所以她听着吕孟庄的话,就落起泪来。
“又哭了,我的话又没说好。”吕孟庄心疼刘书云,但有外人在场,他不好像平时那样暖热她,就改口去修他前一句的意思,“我是看啊,你俩的感情比母女还深,你干脆认莕媛做你的干女儿吧。不然你对她那么好,连我都嫉妒。”
陶莕媛听见吕孟庄这句话,竞也呜呜地哭起来,哭着哭着,就“妈”一声喊出来,一下扑进了刘书云怀里。
陶莕媛一是感念刘书云待她,现在看见她泪流满面,也觉心疼;二是想到自己的妈妈喜怒无常,这些年来,母女间连正常交流都没有,更别说在一起说一句半句知心话。
因此她这一声“妈”哭喊出来,其实是心底下郁结已久的感情突然间破顶了。
这样,两个人就抱在一起哭个没完没了。她们虽不同年龄,各人的伤心也各不同,但女人的哭声搅和在一起,都一样慰藉着彼此的感情。
打这以后,陶莕媛就正式改口叫刘书云干妈了,刘书云也比从前更加心疼她了。
其实高中三年,陶莕媛只和刘书云走得亲近,和吕孟庄并没有多少交集。那段日子,她甚至很少见到吕孟庄。所以,在她后来的记忆中,好像那三年里,她和吕孟庄就只见过两回,一回就是她认刘书云干妈那次,一回就是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她过十八岁生日,刘书云专门叫吕孟庄回来给她过生日。
那天天快黑尽了,吕孟庄才风尘仆仆赶到家。当时是陶莕媛去开的门,她穿着刘书云给她新买的白色裙子。
当她把门打开,吕孟庄看见她时,她注意到他眼睛闪过了一丝明亮,然后他收回眼神,一边朝客厅走,一边和妻子开玩笑:“书云啊,我说你怎么老得这么快,原来你这一天净把心操在女儿身上了吧,才几年的工夫,你看她简直出落成姑娘家了,比你年轻那阵可是要漂亮多了。”
二十一
高中毕业以后,陶莕媛考去了北方的城市读大学。这个时候,外婆、母亲都已经先后去世,只剩了她一人,因此她就过起了孤儿的生活,人在哪里,家也就在哪里了。
当初高考填志愿,干妈刘书云给过她不少建议。但那时候她一天比一天长大,渐渐有了心眼,看刘书云左推荐右推荐都跑不出本市的几所大学,就知她是私心,不想她走远了。后来,她是自己做主,才考去了外面。
刘书云是扒心扒肝地疼过陶莕媛,也动了母女的真感情,可是相处时间长了,尤其陶莕媛渐渐知事以后,也就能感觉来,她这位干妈和自家屋里的妈妈精神状态差不了多少:自家妈是早死了丈夫受到刺激,神经落下毛病,而刘书云大致就是为不育子女的事害下了心病。
刘书云在表面上端庄得体,脾性也极温良,她不会像陶莕媛自家妈那样情绪失控,甚至闹出神志不清来,但在她心里,尤其情感深处,她待陶莕媛却也是十二分地敏感。
就说考大学的事,先头通知书还未下来那一阵,她非要留陶莕媛在她身边过暑假,后来,录取通知书送到,打开一看是外地的学校,她的脸唰地就青了。
刘书云心脏不好,稍一激动,人就像缺氧似的,鼻子口里上不来气。这次为陶莕媛背地报考到外面,她竟然也发作了一回心脏病,当场气喘脸青了不说,脚手都打战,额头上也是汗如雨下一般。
拿到通知书的第二天早上,刘书云准备了一个大红包,塞给陶莕媛后,就委婉地让她回乡下老家了。
陶莕媛倒不见怪,她多少料到这一天,她没觉得自己背叛了刘书云,不过仍感念几年来刘书云对她的照顾和牵心,临别时,她依旧恭恭敬敬给刘书云磕了头,叫了一声妈。
这样,两个女人又抱头痛哭一番,还是各哭着各的伤心,哭罢就此别过,再无牵连。
短短三年时间,陶莕媛已经长大了,心智和情感却又比同龄人早熟了不知多少成。
她是从支离破碎的家庭中走出来的,遭了非比一般的人生磨难,因此她心里也有自己的敏感。
她会感念刘书云对她的种种好,她会心诚嘴甜地叫她妈,但她终究不可能把心交给一个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