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也怪不得她,一个人越是从破碎的家庭中走出来,她的心也就越难走进另外一个家庭。
且说大学时期的陶莕媛,在了无牵挂的孤独生活中,开始举步行走自己的人生路。从后来看,她走的步子是急了点儿,不知不觉间,竞把她自己变成了一个双面人。
一方面,她把自己看得重,把前程抓得极紧。在一个班的同学里面,数她读书最下功夫,数她对自己的未来算计得周全。
当时在一拨尖子生里面,尤其是女生,大部分还都只抱了死读书的见识,可陶莕媛除了把学业课程上的事牢牢抓在手里,她那时就已经知道要去学校外面参加形体、礼仪之类的修习和培训。
但在另一方面,她又把自己看得轻,尤其把自己的身体看得轻贱。才进大学不久,一是迫于经济上的压力,二来心里也早有沉淀和思量,因此她轻而易举就翻过了外面社会的门槛,开始挣那些花红柳绿的钱。
她沉到这一行里,倒是有她的资本。所以,在她大学时期,当她一面以苦读书的面容出现在同学和老师面前时,她同时还有了另一张脸,这张脸就像是凄艳的幽灵,在暗夜的城市,在奢华糜烂的酒店床榻,尽情地放任着欲望和呻吟。
当陶莕媛兀自走着她脚下的道路时,大二下学期的某天中午,她突然接到刘书云的死讯。
她上大学以后,已经和刘书云断了联系,但吕孟庄还是通过学校辗转联系了她,将刘书云的死讯通知给她。
吕孟庄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通话,大致意思是讲,他妻子这一生最遗憾的就是没育下孩子,唯独认了一次干女儿,就是陶莕媛了,因此他希望在妻子的葬礼上,有她这个干女儿的追悼和拜祭。
陶莕媛在电话里听到吕孟庄熟悉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近。她理解吕孟庄所说的话,她对刘书云心底的那些遗憾也能感同身受,她甚至刚刚听到刘书云死去这一节,就忍不住流下泪来。但在心底里面,她不愿再去面对这样一场葬礼,尤其是以女儿身份,再去祭别一个妈妈。
陶莕媛一边抽泣,一边听完吕孟庄说话,最后,她还是硬了心肠,推说这几天正在期末考试当中,走不开身,只能等期末考试结束以后再回去拜祭她。
吕孟庄一听她在考试,连忙歉声说,那算了,那算了,真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打扰,然后又关切地叮嘱她,叫她一门心思考好试就行了。
吕孟庄的话总说得真切,陶莕媛只在电话这头听他叮咛要好好考试,就觉得他的手伸了过来,环抱在她肩上,正轻轻地拍打着她。
这个场景,是她读高中时,常看见他每次出门之前就这样揽过刘书云,然后站在她身边拍打她的肩膀,嘱告几句关切的话。
那学期结束之后,陶莕媛就回来祭奠刘书云。吕孟庄去机场接的她,她一上车,看见吕孟庄脸色憔悴,头上平添一层白发,知他还在妻子去世的痛苦中没有挣脱出来,她心里竞莫名地生出一阵一阵的心疼。
“干妈走了之后,你就照顾不好自己了吧。”车上了路,坐在后座的陶莕媛说。
陶莕媛从来不叫吕孟庄干爸,即便之前她认了刘书云做干妈,即便吕孟庄偶尔也叫她一声女儿,但当着吕孟庄的面,她一直都只叫“你”。
吕孟庄长长叹息一声,说失眠有些厉害。过一会儿,他才又苦笑一声,自我解嘲说:“古人都说吧,人生有三大悲,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你看看我,差不多算是都赶上了。
陶莕媛从后面望着吕孟庄的面庞,仿佛一下子读到这个强大男人心上的伤痛。她再没说话,身子朝前挪了挪,轻轻地把头枕在了他座椅一侧的肩搭上。
这天,他们从机场一路直奔郊外的墓园而去。一路上,陶莕媛安静地歪在吕孟庄身旁,吕孟庄一边开车,一边就拉拉杂杂说起他和妻子刘书云的过往。
吕孟庄和刘书云都是七七级大学生,他们从大一就相爱了,然后在一个班上共同度过了四年最美好的光阴。
刘书云来自江南的书香家庭,她身上与生俱来的端庄和优雅,整整吸引了吕孟庄一生,也正因为这样,两人在大学时期就誓言结成了终身恋人。
大学一毕业,他们作为“文革”之后最早一批大学生,披着满身的骄傲和光环,双双去了当时改革开放的最前沿。此后的十多年,两个人心性相依,共同打拼,累积起了亿万资产。
再以后,他们又赶着新一轮发展机遇,从沿海回到家乡,投身到家乡的开发建设当中,就这样再经过十数年,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和家业。
“你知道书云有多细心吗?”吕孟庄自言自语一样,在前面兀自说道,“上学那会儿,她家里条件比我好,春季开学的时候,她能从江南拿一袋妈妈煮的鸡蛋,坐几天几夜的火车,拿到北方来给我。”
吕孟庄说到这里,突然泣不成声了:“书云……书云她怕煮鸡蛋在车上被挤坏了,拿给我不好看,一路上就把它们单独抱在怀里,等我去站台上接住她,你……你知道吗……我拿过鸡蛋来,还带着她的体温。”
陶莕媛没有作声,一动不动依旧那样歪着,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淌。
她想起高中时候,周末只要吕孟庄在家,早餐总是煮鸡蛋。她后来悄悄问过刘书云,怎么鸡蛋总是他一个人在吃,就吃不腻么,刘书云笑着告诉她,他哪里吃得腻,倒是我煮鸡蛋都煮腻啦。
这天去墓园的路上,吕孟庄还告诉陶莕媛,刘书云因为膝下无子受的刺激很大,早些年就诊断出了抑郁症,尤其最近一两年,症状越来越严重,最终没能撑得过去,就喝药自杀了。
“早年我也劝过她,领养一个孩子就是了,结果去孤儿院看过好多次,都不称她的心。她心气儿高啊,要孩子漂漂亮亮的,又要人聪明,哪有那么合适的。后来她见着你,应该是真心喜爱你的,你看那几年有你陪着她,她精神状态多好。”
陶莕媛对刘书云得抑郁症,以及她自杀,都不觉得意外。不过她听吕孟庄的话,猜他还有另外的意思不好说出口,该是怪她从刘书云身边离开,给刘书云心上落下了阴影。
“怪我那时候小,不懂干妈的心。”陶莕媛顺着吕孟庄的意思勉强说道,但她心里仍觉着自己该有自己的选择,因此她想了想,又问吕孟庄,“那么你呢,你当时就知道这个情况吧,怎么不从旁边点拨我一下,留我在你们身边。”
吕孟庄定定地看着车前方,过了好一阵子才叹气说道:“怎么点拨你,我也差不多是从你那样的家庭环境中走出来的,你心里想啥,我能猜不到吗?我是早就知道你在她身边待不长的,只是没想到你一上大学就去了外边。”
顿了一下,吕孟庄又说:“恐怕你干妈看得比我更明白,她心里虽不愿你离开,可她知道你该有你自己的选择,该有你自己的路要走,她只能放手。其实,你在她身边呢,她可能能好上一阵,但她的心病是断不了根的,迟早还是要走到这条路上来。”
这天,两人在车上说了近两个小时的话,才终于到了墓园。拉开车门下车的时候,看到外面明艳艳的天,陶莕媛忽然感觉到,她和吕孟庄之间,两颗心似乎从来就离得不远。
吕孟庄从车后备箱里抱出一只盒子,里面装的是冥纸、香烛。他端了盒子一声不响地走在前面,一脸的肃穆戚然。
进了墓园,到了碑前,陶莕媛先看见大理石碑头上精刻了一张刘书云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上,她一袭的白裙子,清秀干净。
这张照片不由得让陶莕媛记起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刘书云送她的那条白裙子。她还记得吕孟庄从外面回到家里,进门乍看到她的白裙子时,他眼里掠过的那一丝明亮。
二十二
这天,在刘书云碑前烧完纸、点上蜡烛,两人就回城去了。在城里一家酒店简单吃了中午饭,吕孟庄有和陶莕媛告别的意思,就问她,暑假你有什么打算,回不回家。
陶莕媛望了一会儿吕孟庄的脸,笑着说:“家?哪儿是我家?外婆、妈妈早都过世了,老家的房子也卖了。”
吕孟庄一惊:“什么,你亲人都去世了,我怎么从来没听说。”
陶莕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笑笑说:“你那会儿常在外面吧,我都没怎么见过你,跟你也不熟悉。干妈她知道啊,两个老人去世,她都给过我钱,这样我才办完她们的丧事。原来她是背着你给我的钱。”
“没有,那是她没告诉我你家的事。”吕孟庄望了望窗外,一脸的倦容,“那你要回学校吗?那今晚我给你订酒店吧,你明天再走。”
“嗯——差不多吧——要回学校吧。”陶莕媛犹犹豫豫地回答,之后,她觉得自己应该争取点儿什么,她坐端正了,双手从桌面上拿下去,又有些迟疑又很坚决地问吕孟庄:“那——干妈留我的那间房子呢?”
“你说顶楼上那间小卧室吧,好像打你上大学,就没有人管过那间房了。”吕孟庄淡淡地说。
“今天晚上让我还住那间房吧。”陶莕媛说完这话,感觉脸颊泛起一阵烫热。
“行啊,好啊。”吕孟庄没往多处想,顾自答应着,一边就拿出手机来翻号码,“那我现在就打电话,让保姆过来把房间收拾一下。”
“你家请保姆了?”陶莕媛问。
“你干妈走了十多天,家里没个人照顾还是不行,就暂时雇了一个。”
“哎,你让我在你家勤工俭学吧。”陶莕媛突然想到一个恰切的借口,顿时语气都轻快起来。
“勤工俭学?”吕孟庄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对,勤工俭学。”陶莕媛兴致勃勃,在吕孟庄面前掰起手指算起账来,“你看,今年暑假整整有两个月,我要是回学校,只能去外边做家教,中间少不了要托中介介绍,来回还浪费掉不少时间,而且挣得也很少。不如你雇我好了,这样我既勤工俭学了,又可以在这里安心学习。多划算呀。”
吕孟庄看陶莕媛说话时的劲头,心里多了一丝欣慰,也就答应她了。他随口又问陶莕媛:“对了,你大学上了一两年,钱都是怎么解决的呢?”
“奖学金加勤工俭学呀。”陶莕媛在撒谎,但她现在说这样的谎话已经面不改色心不跳了。
吕孟庄投过来赞赏的目光,这时候他把手机放下,说那干脆不叫保姆过来了,从今天起,你就在我家勤工俭学吧。
这是陶莕媛想要的话,她也料到吕孟庄会答应她。她本是不习惯撒娇发嗲的那一种人,但在吕孟庄面前,听他应承下来了,她赶紧挤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她觉得,只有这一副表情才能把心里的念想掩藏过去。
陶莕媛就这样待在了吕孟庄身边。尽管她赶上这个男人心情最不好的时候,但和他相守一片私密空间,这该是她少女时候就有过的憧憬。
吕孟庄果然失眠很凶,常常半夜半夜地睡不着觉。有时候,陶莕媛把早餐都做好了,见他还没下来,就径直上楼去他的书房了。
进门看见大灯亮着,桌案下厚厚一摞宣纸,全是新写的字,他自己则歪在角落的沙发上睡着了,陶莕媛就知他又熬了一宿。
“你会不会是病了,要不要看看医生。”
陶莕媛看着吕孟庄日复一日地睡不好觉,饭也吃不香,她心里不是滋味,偶尔就这样问几句。
吕孟庄倒是没把自己的状况当一回事,回回见她这样问,不过敷衍几句便过去了。
有一个夜晚,月光如洗,他们坐在楼顶的露天庭院中,一边喝着红酒,她一边问吕孟庄:“爱一个人,像你那样刻骨铭心,到底是一种幸福呢,还是一种痛苦?”
吕孟庄沉默良久,说:“爱是一种习惯。当她离开你之后,你去想她,也就成了一种习惯。倒是很难说得清,这种习惯是幸福,还是痛苦。”
“许多人说,像你这种情况,只有找到了新感情,才有可能从过去的感情中解脱出来。你觉得这种说法对吗?”
“为什么要寻找新感情呢,为什么要把自己解脱出来呢?你说说看。”吕孟庄问。
“因为你看上去太痛苦了,总不能一直这样啊。”陶莕媛黯然说道,“你知道吗,你现在给我的印象,和我上高中时刚见你,完全是两个人,那时候觉得你好强大,没有东西能摧毁你的意志。”
吕孟庄觉得这话很好笑,打了个哈哈,心不在焉地说:“人都要变的嘛,你也一样,刚见你时就一丫头片子,看看你现在……”
吕孟庄说到这里,见陶莕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话到嘴边就忍回去了。他抿一口酒,一伸手把旁边一根葡萄藤拉过来把玩,一边把话题岔开了:“这个小庭院,就是你干妈收拾出来的。”
陶莕媛却不接他的话,望着他追问:“现在的我怎么了,你说完呀。”
很早的时候,陶莕媛就莫名其妙地会去在意吕孟庄对她的看法。她是打小就明白自己长得有多好的,但自见到吕孟庄以来,她似乎一直都渴望知道,在他眼里,她会有他妻子那样好吗?
“说呀,快说,现在我怎么了。”她催促吕孟庄。
“你啊——也是大人了。”吕孟庄对付着说。
那段时间,吕孟庄再没有出去,他在外面的许多事务,也都通过电话安排处理了。
陶莕媛简直成了吕孟庄身边的生活秘书,白天她给他做好一日三餐,晚上就陪他聊天到很晚。
有时候,一起说话到了夜深,各自都准备起身回房时,陶莕媛就会感觉到,对面这个强者的内心,渐渐对她起了一丝不舍和眷恋。其实,这种眷恋只轻轻淡淡一层,但在双面生活中迅速长大的陶莕媛,已然能准确将它触摸到手心。
于是,陶莕媛就想,她可以往这个忧伤男人的心上贴得更近一些了。
这样,每次起身之后,她就经意不经意地走去吕孟庄面前,口上说着,来,拥抱我一下,我们告别今晚,话音未落,她人已经钻进他怀里了。
吕孟庄总有些迟疑,但终究还是伸出手来,轻轻地抱一抱她。可是吕孟庄的手刚刚放在她肩上,她就退出来,然后站在咫尺之远的地方,摇着手,一脸不舍地跟他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