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淑菲还絮絮叨叨讲了她从前遇到的几件麻烦事情,听得萧郡不禁起了忧心。
韩淑菲后来又专门教他,要他趁这两天事情没有进展,赶紧上孟庄一趟,主动和孟庄的人会会面,探一下他们的动向,提前做好沟通。
孟庄地势比城里高不了多少,但景致和城里截然两样。城区的雪星星点点,这儿已经是白皑皑一片。
萧郡在停车场停好车,按信上所留联名代表的家庭地址,径直去小区里找他们。
经过中间那片景观湖时,萧郡看见湖边亭子上依旧围坐了几个老人,一语不发,呆坐在那里,不知是出来透气呢,还是乘凉成了习惯。
萧郡今天来得正是时候,等他找到代表家中,另有几家市内媒体的记者,早已经坐在客厅沙发上和人拉开话了。
萧郡坐下后,相互一耳语,才知都是接到了特快专递,然后受领导交代,上孟庄来探虚实、做安抚的。
萧郡没经见过这样的事。他原本把新闻想得单纯,不知道新闻上的事还要牵绊这许多藤藤蔓蔓。像这种采访不像采访,聊天不像聊天的活,昨天虽经韩淑菲教过,他今天坐在这里,仍不知先说哪一句好。
“孟庄的情况,你们已经看见了,老百姓都在这里坐着,个个都是口碑,联名信呢,也给你们写了,吕孟庄他就是一个好人。是好人,老百姓就要拥护他,对不对?就要支持他,对不对?别人糟践他,咱们就不能答应,对不对?”
说话的这位男子五十开外,他坐在一张小沙发上,身后左右挤满了闻讯赶来的邻居。他看面前的记者都没说话,又接着说:“所以你们今天能来孟庄,能在大雪天看一看我们老百姓,看一看吕孟庄给孟庄做的事情,我们很感激啊。”
“老兄,咱俩年龄差不多,应该有共同语言。我跟你请教一个问题,你看啊,这吕孟庄的好,都摆在大家面前了,实实在在,我们也都看见了,那是真好。可是,这么好一个人,王长学为什么检举他是最大的黑社会呢?”和男子面对面坐得最近的一位中年记者说开话了。
记者这边,也就三五个人,萧郡看了一眼,除了他之外,其他人都四十来岁的样子,估计这几家单位派人时考虑过年轻记者应付不了这样的场面。
“王长学那个狗东西不是什么好人,他那是诬陷,他是想搞臭吕孟庄,他自己生意做垮了,想来抱吕孟庄这棵大树撒泼。”刚才的男子掐掉烟,愤愤地说。
“别急别急,慢慢说,王——长——学,是——诬——陷,对吧。”这位记者拿出本子和笔来,又拿出录音笔摁了录音键。记录完了,他又和对方核对,“你是叫刘平安吧。” “这个……还要记名字吗?”男子面色不悦,问道。
“老兄,莫怕,这不是坏事。咱现在一方面是支持好人,保护好人;另一方面,咱也是跟王长学这种坏人作斗争。你看,你既然知道王长学诬陷了吕孟庄,你又敢把这个情况讲出来,我们就有名有姓地把这件事报出来,让全城老百姓看一看。”中年记者说着话,一边伸手敲敲对面人的膝盖,“老兄啊,诬陷是犯法的,将来上了法庭,你可是最重要的证人,把他王长学送进监狱,你就是为民除害的大——英雄。”
中年记者谈笑风生一番话,让萧郡听了不禁暗暗佩服,心知他这是将对方一军。
“不是,我们现在就是这么一说呢。”男子支支吾吾。
“没关系呀,你随便说就是了,你不用担心,我们几家单位的记者都在这儿,一定都帮你记下来。有你这个人证在啊,咱还怕王长学不认栽嘛。
“你这,你这什么意思,我只是随便说一说啊。”男子变了脸,往左右看了看,那架势是想发飙。
“老兄,你放心,我这个做记者的,当官的话可以不信,有钱人的话可以不信,但是,只要是老百姓说的话,那就是一言九鼎。你可千万不要说你是随便讲的,你这要说出去,可就把老百姓的脸给打了,老百姓讲话,那是句句真金不怕火炼,哪有随便说话的道理呢。”
萧郡感觉,这话无形之中给对方了个下马威。先头对方拿孟庄老百姓说事,口上说,只要是好人,孟庄老百姓就支持,其实那话里的意思,明摆着只要他们孟庄老百姓支持的,就一定是好人。
这话是强盗逻辑,可这种话辩不得,你说它逻辑不对,它道德感强,你要一五一十去挑他话里的刺,那就是和一个庄里老百姓的人品德行杠上了。
记者的话却切得巧,不偏不倚专挑“老百姓”几个字眼切了下去,而且点名到姓揪住一个人——家王长学举报吕孟庄,吕孟庄自己都没站出来说是诬陷,你就敢大包大揽说人家是诬陷,这样起哄打偏斧,随心抬一个人埋一个人,哪是“老百姓”的做派。
韩淑菲昨天私下跟萧郡办交接时,也点拨过,说这种事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既来信警告报社,报社也要提早去敲打敲打他们,一来,探他们的虚实,看他们是应景起哄呢,还是真要闹事;二来,也要把丑话讲在前面,免得他们意气用事果真捣出乱子来,到时还怪报社一身的责任。
现在看,上孟庄来的几家媒体大约都是这个意思。
这天,眼见气势压过对方一头,局势从被动变为主动了,记者这边俱是心领神会,方才你一言我一语的把话题岔开来,意思是点到为止、响鼓不用重槌敲。
中午办完事,一帮记者吆喝着一起回城时,相互道别少不了打听来打听去,萧郡这才听说,刚才那位说话的中年记者,并非记者岗,而是一家电视台群工部的部长,是专门做群众工作的。
四十八
“两会”闭幕之后,吕孟庄像是突然消失了似的,手机关机,去孟庄集团也找不见他人。一时传言再起,先说吕孟庄被立案侦查,人已被警方控制起来,而后又风传,他已潜逃出境。
传言闹得沸反盈天,才有市公安局出来召开新闻发布会紧急辟谣,说警方至今未启动对于吕孟庄的调查,也就不存在吕孟庄被警方控制人身的情形。
有参会记者不满,说王长学好歹一个举报人,他已经在“两会”上公开举报,为何警方不查呢。
新闻发言人答复得模棱两可,却又话里有话,说警方是否立案,不以举报人举报的行为艺术作依据,如果上“两会”举报就得立案,那我现在上“两会”举报你,是不是也要立案呢。
王长学倒没消失,手机也能打通,可一接电话听是记者,不等人问话就三句两句推辞了。
王长学这种态度,凭空又让谣言多几种版本,网上甚至有人拿王长学开涮,说他是讹吕孟庄不成,反蚀一把米。
到处挖不到消息,萧郡本来想联系陶莕媛问一问情况的,终又想到自己本不该插手吕孟庄的事,现在是却不过上峰安排,非要介入吕孟庄的调查,如果再去陶莕媛那里问情况,且不说别人理会不理会,光这架势,就是当头抵面打人家的脸。
后来,萧郡忍不住给丛郸去了个电话。丛郸在电话里就笑他,说记者真是哪里热闹往哪凑,怎么打黑的事、“茶碗阵”的事一个没追出名堂,这会儿又跳到吕孟庄身上去了?
萧郡叹声气,对丛郸说,什么打黑呀,什么“茶碗阵”呀,还不都指望你们律师、检察官去查,我现在都成哑巴了,连调查的权利都没有。对了,前段时间吴剑晔律师死了,陆检又把我叫过去签一份保密协议,说那事也和“茶碗阵”有关,我就担心啊,调查吕孟庄会不会也和“茶碗阵”有关,那我真是什么事也不用做了,改行得了。
丛郸在电话那头听萧郡倒了一月土子苦水,跟着也埋怨,我还是吴剑晔的学生呢,居然也被检察院叫去签了协议,所以,现在连吴剑晔为啥自杀,都不敢过问,只好干等检察院调查,我就看他们能查出什么结果来。
两个人在电话里说了一番丧气话,又碍于保密协议,不好深入交流,因此嘟囔几句也就挂了电话。
萧郡忙不迭地扒拉了一圈人,好歹弄清了王长学的底细。
王长学是西山区老城区人,土生土长的城里家庭出身,比吕孟庄、李万水这一拨人小几岁,算是这座城里靠后一辈的企业家。因他一直在城里摸爬滚打,境遇发迹就稍有不同。
王长学最早在西山区一家国营物资公司做采购员。这还全靠他父母在物资系统当了多年干部,攒下来人脉和情面,才得了这份工作。但王长学不是个安分的主,在公司上班不久,几下摸清物资进销的路数,便将国营公司的铁饭碗蹬了,转而和一帮朋友在外面办起了贸易公司。
王长学在贸易公司摸爬滚打了近十年,赚到人生第一桶金。后来,当他转型进入房地产行业时,正好赶上西山水库溃坝后的全面重建时期,他一下子抓住了机遇。
那时重建工作的局面,可谓是大干快上,尤其后来划出义田新区,进入义田新区十多年的建设周期,整个区域内经济突飞猛进,像王长学这样半路出家的地产老板,一头扎进新区地产行业淘金,可说是既为新区建设流了汗出了力做了贡献,自己也赚得个盆溢钵满。
据说王长学第一次投的灾后重建项目,是和市里一所迁入重建的高级中学合作,由他来开发商品房小区,学校出面组织教职员工低价团购。
那时候,新区的房地产市场才刚刚起步,大家对商品房销售没有底,王长学这样来操作,等于是找好买家再来开工生产,整个项目做得顺风顺水。
自打这个项目做成以后,王长学就在当时西山区的地产行业中立稳了脚跟。后来,他又陆陆续续开过几个楼盘,也都算顺当,这样就一步步把长学集团的招牌立了起来。
到这次举报案发之前,外界只知道王长学顶着本土地产商大佬的光环,谁想他早已是个空壳的穷光蛋。
这次萧郡还从朋友处打听到王长学的下落,说他已经躲回城里老房子住去了,萧郡因一时半会儿再找不出好办法和王长学联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径直奔他老房子去堵人。
萧郡找到王长学家的老房子,在西山区一条断头巷子内,人一进巷子口,就等于进了小区大门。
萧郡原以为王长学躲回这里后,外面知晓信息的人并不多,结果,他刚进巷子口,就看见巷子内一帮拄棍架拐坐轮椅的老头老太太,正堵着小区大门高声喊叫:“王长学,滚出来,王长学,滚出来。”
萧郡一看便知这些人来自孟庄,他心下想这会儿掺和进去不妥,就准备转身退出巷子。
没想到里面有个老头认得他,瞅见他了,登时朝他这边一指,高声喊叫起来:“哦——,记者来了,记者来了。”
老头老太太们这才调了向,一齐转过来对着萧郡喊起来:“记者同志,快来呀,快来呀,快来给我们做主哇。”
有几个手脚稍微利索点儿的,边喊边冲过来拉住萧郡的手,要拉他去小区门口。
萧郡不好推脱,就被一帮老头老太太们簇拥着到了小区门前。到了门前一看,好家伙,原来大门里面院坝上也是一帮老头老太太,看样子是他们堵在门口不让孟庄的人进小区。
这个小区最早是市物资系统的家属院,这些年,发了家挣了钱的主都去义田新区买房子,留下一帮退休的、下岗的、老弱病残的职工,带着各家的婆子妈在这一方院落内度年月。
王长学从这里生这里长,发家之后,这些年并没忘记在年节时候给小区人家送些米菜粮油,大家也就一直记着他的好。现在赶上他“落难”,被孟庄人追撵到大门口来了,小区人自然要替他出头。
这会儿外面人把萧郡簇拥在前头,一边推他往进走,一边在后面喊叫:“揪出王长学,打倒王长学。”
里面人也不示弱,他们忽地一下挤作一团,把大门堵得严丝合缝,一边又指指戳戳,唾沫星子乱飞,直骂门外的人:“坏家伙,坏家伙。”
前后都堵上来,萧郡在中间,好在他眼尖,一眼瞅见门边有一块石墩,便腾地一下跳上去了。萧郡站在石墩上,一里一外两拨人就簇拥在他眼皮子底下对骂抓扯,那场面又像是抢亲,又像是赶上了大甩卖大减价的场合。
“哎哎哎,”萧郡吼了一嗓子,“你们要闹出人命是不是。”
萧郡血气方刚,地势又好,这一嗓子吼叫出来,直把两拨人都镇住了。两边人顿时都停下来,一齐仰起头望着他。
“老同志们,”萧郡一手叉在腰上,他想起上回在孟庄那个电视台群工部部长的神情来,“你们都这把年龄了,还这样抓扯打闹,骂得你死我活,你们带的是些什么头,成什么体统,羞不羞人哪。”
孟庄这拨人里有不满萧郡说法的,他们正要开腔,萧郡拿手往下一指,喊叫:“要不要把你们干仗的场景放到报纸上去,给你们亮一亮相,叫晚辈儿孙认一认你们,让年轻人来学你们打架,学你们骂人吐口水啊。!
“记者,”一个老头喊叫,“你搞清楚啊,是王长学先诬蔑好人,我们是来维护正义的。”
“老同志,这么大一座城里面,好人不止一个吧,被诬蔑的好人也不止一人吧,怎么你光维护吕孟庄一个人的正义,还有那么多老百姓,他们的正义你维护不维护?今天你要在这里说你维护,我明天就把你登到报纸上,让老百姓都来找你做主。”
这话一下把老头塞住了。萧郡一看有效果,赶忙换了口气:“老同志们,我知道吕孟庄对你们孟庄人好,给你们办了不少的好事,我也去过你们孟庄,亲自看了他做的那些事,都实实在在的。但是,你们要报答恩人有很多方式啊,你们可以去宣传他做的善事,可以歌颂他赞扬他,这样外面人就会说,你们孟庄人知恩图报。但是,你们今天是啥做派啊,你们冲到这里来堵吵堵闹,好像要把王长学吃了,这要叫外人看见了,还以为你们是吕孟庄养的打手。叫我说啊,你们这样的表现,这种素质,不是成心给吕孟庄抹黑,把他的慈善事业贬得一文不值吗?”
“那,把好人冤枉了,就白冤枉了吗?”有人还不死心,和萧郡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