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白冤枉了,我们记者不是正四处奔波调查真相嘛,今天我来就是找王长学了解情况的,结果被你们给堵在这儿没法工作。”
“哪是我们堵你哟,是王长学做了亏心事不敢出来,我们就不在这儿,他也不敢见记者,更别说让你了解真相。”
萧郡听了这话,心下一喜,就扭头望着门里面的老人们问:“是吗?老同志,是他们说的这个情况吗?”
老人们正面面相觑,就见王长学从院里一个楼门洞里走出来说:“谁说我不敢见记者,我是不想见吕孟庄的打手。
四十九
王长学把萧郡迎进家里之后,小区大门口两拨人也只好散了。眼看外面清静了,王长学心里多少存有感激,他一边给萧郡请茶,一边主动搬出来一堆材料,跟萧郡一折一折说起吕孟庄的问题。
王长学口口声声说吕孟庄抢了他的公司,吞吃了他的长学集团,等他拿出一包文件来翻开,跟萧郡一页一页讲其中的门道时,来来回回所说的,不过就是几笔信托融资纠纷。
前些年,王长学瞅着房地产形势好,一咬牙把集团公司多年积累的家底都拿出来,摆开阵势在市面上拿地。因为拿地下的本钱多,自己手头能调配的开发资金就一天比一天紧张,好几个项目都是临到开发之前了,项目公司账上资金还没到位,逼得王长学只好东凑西借。有段时间,银行的门槛都快被他踏破了。
用王长学的话说,钱这个东西最是人来疯,你不差钱的时候,大家都不差钱,等你差钱的时候,一看周围,没有人不差钱的。
他跑去找银行贷款,结果申请贷款的企业在他前面排了一长串,老板们都和他一样,等着米下锅。
王长学这一拨人,过去在地产行业里混,生意做得相当本分。当初他们进这个行当,是提着真金白银往进投,结果赶上好形势,只要稳扎稳打做工程,一般投一个都能赚两个。赚了钱再把积累的资金投向下一个项目,这样年复一年,滚动发展。王长学就是抓住了这一段机遇,把自己滚成了亿万富翁不说,还把长学集团滚到了全市地产行业的前十名。
可是好景不长,前些年地产行情越飙越高,各色人疯了一样拥进行业淘金,地产的玩法一下变了路数。
就说王长学,拿得动的地他拿了,拿不动的地他也非要拿,只几个手笔耍出去,便把资金扯得东一片西一片,等到项目开发时,连进场施工的启动资金都找不着下落。
咋办,借。可借钱也不简单,尤其对地产商而言,借钱不止是门技术,还是门艺术。在银行有门路有人脉的,自有资金两三个亿敢做几十个亿的项目,差下的几十亿资金,全靠跟银行东家借西家还周转,玩的全是杠杆。
这杠杆生意看起来像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把戏,可背后有银行的人脉维系着,偏偏就能墙墙不倒资金链不断,最终把房子盖出来卖出去,从中赚得个金山银山。
要是银行的人脉浅,又找不到当官拿事的人帮忙说话,别说是拆墙补墙,哪怕你怀里抱着三两个亿现金,少了银行那一份,也只能眼睁睁憋死英雄汉。
王长学是从市场上一步一步打拼出来的企业家,早些年玩自有资金的时候,银行是他孙子,天天有人跟前跟后拉着他揽存。
但现在行情变了,房地产老板玩的是杠杆,拼的是银行贷款,因此银行一下熬成了爷,爷给哪个孙子放贷输血,哪个孙子就发展,爷要断了哪个孙子的贷,这孙子就像失了血一样,在市场上挺不过仨月俩月。
王长学在萧郡面前大发感慨,他说他到现在搞不清银行的钱究竟贷给哪个孙子了,反正他挨个给银行磕一圈头下来,最后只拿到几千万的贷款,这几千万相对上十亿的资金缺口来说,仨瓜俩枣丢下去都不会有响声。
银行贷款这条路走不通,王长学只好打信托融资的主意。当时地产公司走信托融资的倒也不在少数,前面既有熟门熟路,王长学自然也就很容易搭上信托公司的线。
其实市里就只一家信托公司。王长学上门去谈融资那一阵,信托公司正好被孟庄集团控股,等于是孟庄集团的下属公司。而信托公司的董事长和CEO都由吕孟庄一肩挑,也就是说,公司的决策人和具体执行人都是吕孟庄。
王长学和吕孟庄不陌生,还在义田新区建设时期,两人就打过不少交道,说起来都是熟人,如今在一起谈合作,便少了挡挂。
萧郡对王长学拼命拿地拼命借钱这一折,不大理解,又想说几句稚嫩的话打消他的戒心,因此感慨:“你这是何苦,少拿些地,少搞开发,一步一步往前走,也没后面这么多事情。”
王长学苦笑了一声,撂下手里的材料,说:“记者兄弟,你是觉得我贪婪吧。是是是,你说得没错,就是贪婪,就是贪婪啊。”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萧郡赶紧解释。
“你就是这个意思,我也不会介意。你说我不贪婪行吗,埋头苦干多少年才拼出个长学集团,人家呢,只要有权有关系,在银行有门路拿得下贷款,一把投进去收回来,哪怕只做成一个项目,就把我们这些行业老革命甩到后面去了,我能甘心吗?”
“叮”的一声响,王长学弹开了手里的金属打火机盖,是棉油灯芯的老式打火机,机盖一侧镶了一枚钻。他“扑扑”地搓了两下打火轮,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又说:“你不拿地,手头没几块好地,根本没法往下玩,后面进来的人它可不只要超过你,它是要挤掉你,甚至最后吃掉你。作为一个商人,你叫我咋办,我不去搏一把,行吗?”
王长学说这些话时,嘴上吧嗒着烟,手指在玻璃桌板上敲得“咚咚”响。萧郡觉着他这些话是冲自己来的,就在脸上挤出些歉意,安慰他不要介意自己说的话。
“我是真不介意你的话才跟你掏心掏肺说,记者兄弟,你说我为啥不敢乱见你们记者,一方面,固然是怕吕孟庄派的枪手过来,可另一方面,我是真怕你们这些年轻记者不理解我的苦衷啊。就像我现在这个情况,你们说我贪婪也对,说我过度扩张也对,就是说我到处借债,最终倾家荡产输掉了公司,也都没错啊。”
王长学把半截没抽完的烟小心翼翼搭在烟灰缸上,然后腾出双手来翻材料给萧郡看:“你看吧,事情都不复杂,说穿了就是我从吕孟庄那儿借了钱还不上,然后他把我公司的全部资产收走,抵了他的账,这看上去很公平、很合法,而我,好像活该破产似的。”
王长学说得不错,他和吕孟庄之间的纠葛并不复杂。他前前后后在吕孟庄的信托公司做了五六回融资,加在一起将近十来个亿,到后来自己公司资金衔接不上,项目一个个垮了,吕孟庄要追债,就通过债务重组的方式,控制了长学集团。
这本账说穿了就是欠债还钱,因为还不起钱,便拿公司抵债。但让萧郡不解的是,就算王长学拼命扩张是被形势所迫,可是去信托公司融资是他自己的主意,每笔融资又都签了合同,包括接受公司重组,都经他本人签了字画了押,怎么事情都了结了,他却突然跑上“两会”闹起检举来?
萧郡心想,王长学心明眼亮的一个人,不会不明白合同文书的意义,可他非要上“两会”告状,还理直气壮地说吕孟庄抢了他的公司,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呢?
心里犯这样的疑惑,口头却不好说出来,萧郡就顺着王长学的话往下试探:“如果真是还债,还不好说是吕孟庄抢了你的公司,可你现在把事情闹到‘两会’上了,闹开了好像对你名声不利呀。”
“名声?我有个啥名声?你以为顶着个亿万富翁的高帽子好受?”王长学坐回到椅子上,神情反倒轻松起来,“记者兄弟呀,亏的是我这次闹起来,你看现在,是个人都晓得我王长学是个穷光蛋,我这个心里啊,不瞒你说,落地了,踏实了。
听王长学这样说话,萧郡不知说什么好,悻悻笑了。这时王长学突然从椅子上坐起来,一脸神秘地望着萧郡,问:“记者兄弟,你觉得这事对我真的不利吗?”
萧郡拿笔头敲了敲桌上的材料,淡淡地说:“老实说,单是拿这些合同出来,无论是我们新闻媒体,还是普通读者,估计都会往一边想,就是你欠了吕孟庄的债,然后人家追债追得你破了产。”
王长学笑眯眯地看着萧郡把话说完,问道:“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吕孟庄可不是糊涂虫,他干吗不去媒体上说话,而要一直躲着媒体呢。”
“对呀,”王长学这话问到萧郡的心坎上了,他顿时疑惑起来,“你这话有道理,吕孟庄应该看得清这一层,他确实没必要躲着媒体。”
“记者兄弟,你记住我一句话,没必要做的事情,他吕孟庄一定不会做。”王长学又把刚才的烟拿起来抽,边抽边说,“我就是要和吕孟庄掰掰手劲儿,看他能撑到啥时候去,我就不信了,他干那么多勾当,真能藏得下捂得住。”
“勾当?”萧郡有些惊讶。
“比勾当还勾当,比阴险更阴险。”王长学狠狠地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一伸手从萧郡手里把笔抓过去,随即在一张空白A4纸上画起来。
他先在正中间写下“信托”两个字,然后画一个圈把它圈住,又从圆圈两边各拉出一条线,一头写了“长学集团”,一头写了“资金”。
他一边画,一边说,吕孟庄的勾当,只要往纸上一画,啥都明白了。
王长学跟吕孟庄做的几笔信托融资,都属于股权投资性质:王长学找吕孟庄筹钱,吕孟庄就去找手头有余钱的老板,让老板把资金委托给信托公司,然后由信托公司出面,将这笔资金入股到王长学的项目公司。
这当中,信托公司扮演资金中介的角色,也有点儿资金掮客的味道。它把握有闲置资金的老板和需要资金的长学集团组织到一起来,既让老板赚到资金利息,同时又让长学集团的资金困境得以缓解。而信托公司自己,则两头赚取服务佣金。
但王长学说,信托公司到了吕孟庄手里,玩法就变了。“你当吕孟庄花大价钱投资信托公司,是看中那点儿佣金?”王长学抬起头来望着萧郡。
萧郡犯疑惑,摇了摇头。他是真不知道,这一套看起来丁是丁卯是卯的资金业务,当中还有什么花子可玩。
五十
吕孟庄手里的信托公司,最早是市政府独资的金融企业,因为政府早年派过一拨又一拨人去打理公司,十多年间都不见起色,最后还欠下一屁股债,所以,前几年,眼看公司快要倒闭了,吕孟庄才出面接手。
吕孟庄旗下的孟庄集团,最早是以地产业务为主,在地产做到市里头一名的地位后,吕孟庄开始在集团之外另辟一条金融业务线,先后办起了担保公司,控股了城市商业银行,甚至往证券公司参了股。因为有这样一层深厚的金融背景,这一次吕孟庄作为市政府引进的民营资本战略投资人,一次斥资十多个亿将信托公司多一半的股份收到了自己名下,从而控制了这家半死不活的本土金融企业。
吕孟庄是市上的名人,树大招风,加之信托公司又是出了名的烂摊子,所以他这次出手闹的动静格外大,各种议论也不少。
不过,当时市面上很多老板还摸不清吕孟庄的意图,不明白他为啥要接手这样一家信托公司。
“那时候,说他糊涂的人有,说他冒险的人有,还有人猜他是替政府擦了屁股,说他吕孟庄迟早要跟政府伸手,索要回报。”王长学现在当着萧郡说起这些,还忍不住连连摇头,“没一个猜对的,吕孟庄的心思,从来就没有人猜透过。
“吕孟庄现在把担保公司、银行、信托全都整合进他的金控公司,市上是把他的金控公司作为金融改革的一个试点在推。”萧郡这段时间对吕孟庄的公司做了方方面面的研究。
王长学摆了摆手:“金控公司是这一两年的事,你知道当年吕孟庄收购信托公司时,是怎么跟外面放的风吗?”
“那一阵我还在学校念书吧,没到这边来工作。”萧郡笑笑地说。
“记者兄弟呀,你一定要多研究吕孟庄这个人,不然的话,你们记者很容易被他骗的。”王长学对萧郡的回答多少有些失望,随后说起吕孟庄,他话里夹带着几分情绪,“当年一收购完,电视台就上孟庄集团采访,吕孟庄这个老狐狸,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对着摄像机那是侃侃而谈啊,他硬说这是为全市民营企业造福,说什么要把信托公司办成全市民营企业的娘家人。
王长学冷笑两声,接着说:“是啊,吕孟庄说到咱心坎上去了。他知道我们这些民营老板去银行贷款有多难,所以,他接手信托公司之后,就拼命吹嘘信托公司只为民营企业服务。他把牛皮吹上了天,你再听上十遍八遍,倒真感觉他就是娘家人似的。他这个人啊,就有这个能力,把死的给你说活了。”
萧郡听王长学滔滔不绝,发现他把话题绕得越来越宽,却始终说不清吕孟庄干了哪些勾当,到底怎样吃掉了他的公司。“你是想说,吕孟庄打一开始进信托就有阴谋?”
“当然有阴谋。他哪是给民营企业解决资金,他的目的就是吃掉咱们的企业,把咱们的企业控制在他手里。”王长学说得斩钉截铁。
萧郡依旧不解其中的逻辑,苦笑一声说:“王总,怎么感觉这话说老半天了,又都转回去了呢。
王长学不慌不忙把先前画好的A4纸推到桌子中间,然后指着“资金”两个字说:“我告诉你,凡是这些提供资金的老板或者企业,十个有九个,背后控制人都是吕孟庄。”“哦?”萧郡一愣,拿起A4纸来琢磨,“那他这是拿自己的钱往进投?”
“对,转来转去,都是他自己的钱。”
“这,这是什么情况?”萧郡故意问。
“呵呵。”王长学看萧郡不明白,也就卖起关子来,不立刻把话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