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郡也笑了,他觉得王长学真是心宽,这样当紧时刻,还有心思跟记者耍心眼。他随即把A4纸放回到桌上,一边说:“我还真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大问题,可能牵涉关联交易,但既然出钱人都是吕孟庄,他担的风险也就最大,你说他冒这么大风险就为挣点儿利息,就算有不合规的地方,可情理上也都说得过去。”
王长学听萧郡说完,这才接过话头一字一顿地说:“我恰好要告诉你,吕孟庄根本就不是为了挣那点儿资金利息。”
“不为挣利息?那他为了什么?”萧郡估摸着,这回王长学该把话挑破了。
“他就是为了吃掉你的企业呀。”王长学手握成拳头,重重地落在A4纸的“长学集团”四个字上。
“给你融资,是为了吃掉你的企业?”萧郡耐着性子把王长学的逻辑重复了一遍,他觉得王长学绕了大半天,一直就在重复这一句话。但这种话听上去来头大,却尽是水分,没有硬货。
“对,吕孟庄就是做这个买卖的,别的他根本看不上,信托也只是他的一张皮。”
“可他为什么要吃掉你的企业呢,吃下一家企业,可不比吃一顿饭那么简单。”萧郡有点儿不耐烦了。
“因为我的企业手上有地呀,还都是好地。”说到这里,王长学意味深长地赘了一句,“你是不知道吕孟庄,他这个人,啥都不喜欢,他就喜欢土地。”
“你是说,他是看中了你公司手上的土地,然后才给你的项目融资,等你的项目垮了,他就吃下你的公司,收走你的土地?”
“是这样,是这样,这下你算懂了八九成。”王长学长出了一口气。
“这就怪了,现在土地都走招拍挂的路子,公公开开的,吕孟庄想要地的话,凭他的实力,自己去市场上竞标拿地就是了,干吗要和你兜这么大的圈子。
“嘿,这下你又说对了,我的记者兄弟,他吕孟庄就是在兜圈子,可他这个圈子不白兜啊,他是兜一个赚一个。”
“怎么兜一个赚一个?”
“不是赚一个,是赚大发了。”王长学把刚才的A4纸翻过一面,又开始眉飞色舞地边比画边说,“假设吕孟庄直接竞标拿地,拿地之后,你说他能干啥?”
“当然是开发了。”萧郡态度有些冷淡。
“对,开发,”王长学写下“开发”两个字,跟着在后面杵一个冒号,又写个“50%”,“一般从拿地到开发,到最后销售回款,做得稍慢的也就两年吧,如果管理好一点儿,利润一般都在50%以上。”
“可是不开发会是什么效果呢?”王长学转身从包里抽出一沓资料来,是以往他做过的一个楼盘的项目资料。他拿这个楼盘的数据跟萧郡举例,“你看,当初我拿这块地,三百五十万元一亩,两年之后,你能想象这块地的价格是多少吗?”
“涨得很厉害吧。”萧郡说。
“不是厉害,是涨得离谱,足足翻了一倍多,八百万元一亩了。”
“天哪!”萧郡一惊。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开发,光倒地,利润在100%以上。”王长学另提一行,写下“不开发”,后面又写个“100%”。
“这个情况啊,这不就是囤地嘛。”萧郡大致听明白了。
“就是囤地呀,吕孟庄玩的就是囤地呀。”
“但是政府打击囤地呀,我记得市上有过规定,开发商拿地后八个月不动工,就要取消他以后的拿地资格。”
“对对对,你说得没错,政府严厉打击囤地,所以吕孟庄才兜这么大的圈子。他一不拍地,二不搞开发,就通过旗下信托公司给各个开发商融资,最后以追债方式把开发商辛辛苦苦拍下来的地统统变到他名下。”
“哦……”萧郡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他在琢磨运作过程,但个中脉络,他还没有完全想明白。
王长学说:“吕孟庄操纵这些公司拿到土地之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囤地了,因为这些土地说白了是收债而来,不在政府打击范围之内,他们只要等到哪天地价合适,随时卖掉变现就行了。”
“道理可以这样讲,”萧郡依旧有些犹疑,他望着王长学说,“不过,从证据上看,这种事你怕挑不到吕孟庄的毛病,毕竟人家表面上是合法的,你很难拿到证据说他是恶意囤地。”
“记者兄弟,你又说到点子上了,”王长学一脸的神秘,“不瞒你说,我就是没有证据,要是有证据,你说我还用上‘两会’去闹吗?”
“哈哈,”萧郡爽朗一声笑,他这会儿才弄明白,生意人终归是生意人,王长学刚才之所以云里雾里绕了大半天,他还是心虚,心虚自己没有像样的证据,难免让别人以为他是诬告耍无赖,现在他把该讲的意思讲明白了,才交自己的底。
“王总,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直说吧,我第一时间听说这件事,就估计你拿不出什么证据。你可不是个糊涂人,吕孟庄也不是,你要手头有证据,恐怕你俩不会闹到这一步,这一步对你来说,也是下下策吧。!
“哈哈,我的记者兄弟呀,原来你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王长学也笑起来,双手还拍打着椅子扶手。
“倒也算不上明白,我还是真糊涂。我一直没想通一件事,既然你没有证据,这样闹法会有什么效果呢,而且你是往‘两会’上闹,说明你是想我们记者找上你,是希望媒体关注这件事的,可是你这里面的用意在哪里,到现在我硬是瞧不出来。”
“老弟,用意我都坦白跟你交代了,无非就是要揭吕孟庄的老底,他这玩的就是囤地呀。”“你要这么说,那媒体可帮不了你,至少我不能帮你。”萧郡有意将王长学一军,“我不认为发生在你公司的这几笔融资,就能够证明吕孟庄搞信托是为了囤地,更何况,上游公司提供的资金到底是不是出自吕孟庄之手,这个通常取不了证,你想想看,人家既然要这么做,还会留痕迹给你?”
萧郡故意把话说死,但他发现王长学不为所动,脸上表情也丝毫不见着急。
这时王长学笑了笑,反问萧郡:“那——,我的记者兄弟,我们假设,假设信托公司所做的大部分业务都是我这种情形,这样是不是就可以证明,吕孟庄是在囤地呢。”
“大部分?那也得看你说的这个大部分到底是什么情形,占到什么比例。”萧郡说。
“我跟你交个底吧。”王长学眯着眼睛,“吕孟庄接手信托公司后的前三年,是咱们市里土地市场最火的三年。这三年中,我们市上至少有十多家地产老板从他的信托公司做了融资业务,而所有融资项目全部失败,这些老板也都和我一样,最后无一人不把拍下来的土地抵给他。”
“啥?全部?这得涉及多少地?”萧郡一惊。
王长学揸开五个指头,说:“兄弟,我都替你算过了,光这十来家的地加在一起,有五万多亩。”
“什么,五万亩?”这回萧郡坐不住了,差不多喊叫起来,“你知道义田新区一个国家级开发区的总面积是多少吗,才——五——万——亩。”
王长学看萧郡反应强烈,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转而又故作轻松地笑起来:“我说记者兄弟,你这个对比可不够贴切,就说义田新区的地,那也有好有坏,对不对,可吕孟庄从地产老板手上拿过去的地,那都是黄金地段,块块都是好地。”
萧郡摇了摇头,准备开口又收了回去,他是想到更深一层上去——果真是囤过五万亩地,吕孟庄从中获利多少姑且不说,单这五万亩地在土地市场上一囤一放,这座城市这些年的地价岂不就操纵在吕孟庄的手里?
王长学看萧郡欲言又止,可能以为他嫌事大不好下手,遂说:“兄弟,你别怕,他吕孟庄就是个阎王,咱也能把他捅个底朝天。”
王长学拍拍自己的胸脯,接着说:“包括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工作,哥都替你想好了,总共就两步。第一步,你去见一见这些地产老板,我给你名单和联系方式,你看他们是不是在吕孟庄那里做过融资,是不是把地抵押给了信托,也顺便验一验我说的话,有没有半点儿水分。第二,你只要查这些地自抵债之后到再次转手的时间,把两个时点上的地价一核,中间的差价就是吕孟庄囤地的利润。”
萧郡频频点头,他意识到,王长学从开始到现在,思路一直很清晰,他因此故意试探:“万一这些老板跟你一样,担心我是吕孟庄那边的枪手呢。”
“你只管去,我会给他们打招呼的。”
萧郡不经意地“哦”了一声,他想着,王长学这个人心里深得不见底,他该做什么事情,该说哪些话,该何时见记者,该见什么样的记者,该跟记者放什么样的消息,甚至记者会想什么会做什么,早都被他盘算好了。
“王总,你还有啥要说的,最好一次说透彻了,别囤着料一次不放干净,让我无头苍蝇一样乱跑。”萧郡揶揄了王长学一句。
“哈哈,不敢,不敢。老实说,记者兄弟,跟你聊的这大半天,我还真不敢在你面前藏着掖着,该给你的消息都是给了的。”王长学说完这话,突然收住笑容,态度变得认真起来,“还有些话,还有些事,不是我现在不倒给你,确是时机不到,说了你也不见得相信,你还是先把这些地产老板见一遍,见完之后我们还约在这里,到时我再跟你说不迟。”
五十一
几乎不费周折,萧郡就把王长学提供的几个地产老板,挨个儿见了一遍。见面时,老板们都不做作,废话也少,都跟萧郡痛痛快快地说自己的事,竞无半点儿顾忌担忧的意思。
萧郡心里明白,这必定是王长学从旁招呼的原因,他因此暗暗庆幸,自己总算撞通了王长学这条线。从眼下进展看,这条线通了之后,恐怕他是不会辜负总编宋桥对他的信任了。
上次王长学跟他讲,吕孟庄通过信托公司操作到手的好地将近五万亩,这次他一边见人一边做统计,最后核出来的数据和王长学所说出入不大。
其实萧郡把工作做得更细,他一边跟老板们周旋,从他们那里拿个大概数据,一边背地里就把专题组一批记者撒向工商、国土,让他们不显山不露水地挨个儿调阅公司、土地资料,最后两下一比对,这些老板说的情形竞不掺半点儿水分。
萧郡一面有些兴奋,另一方面,他也提高了警惕。自打见完这一圈人后,萧郡终于明了一件事情,在这场“两会”上突然发起的针对吕孟庄的举报中,王长学仅仅是个出头露面的先锋,而在他背后,十多个地产老板早就结成了利益共同体。
从萧郡和其他老板接触情况看,王长学大概是这个联盟的挑头人。萧郡感觉到,从各个老板口里放出来的话,和他们手头准备的材料,都和王长学此前说的做的那一套,大同小异。这个架势,分明是王长学提前和他们统一过口径,甚至可能一一调教过——这样也才能解释通,为何他见过王长学之后,再见其他老板会变得如此轻而易举。
既然存在这样一个联盟,那么,王长学上“两会”去闹,应该只是这个联盟打压吕孟庄的第一步。他们一定还有第二步、第三步,甚至有更精密的计划,只要一天不达目的,这个计划就会一步一步实施下去。
因此,萧郡的警惕就在于,王长学他们的第二步,或许就是找一个像他这样的记者,由他来释放吕孟庄囤地的消息。果真如此,他事实上就当了王长学的枪,来替王长学打吕孟庄。
另外,萧郡还不得不顾虑一点,王长学上“两会”举报完后,一直躲着媒体,他这摆明是给吕孟庄留有余地,看吕孟庄做何回应。但问题是,王长学他们到底想从吕孟庄那儿得到什么样的回应,是钱、是仇?还是要把吕孟庄置之死地而后快?
萧郡一面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一面又甩不掉心头那几分警惕,这种纠结不下的心绪,倒不是他所喜欢的。
不过,这些纠结终归是表面一层,萧郡这次挨个儿见人,一桩连一桩地梳理他们的融资纠纷,不禁里里外外摸清了事情脉络,脉络一清,他内心深处倒比之前更有了底气。
吕孟庄做的每一笔信托融资,往简单了说,不过三个步骤。当初,这些地产老板因资金缺口找到信托公司融资,吕孟庄一概要求他们拿出干干净净的项目公司来做融资主体。因此,成立项目公司算是第一步。
然后,把老板手头土地和信托公司资金双双注入项目公司。这样,老板和信托公司实际都成了项目公司股东,而项目公司呢,立时脚下有地手头有钱,万事俱备只待开工建楼了。这是第二步。
萧郡注意到,在吕孟庄历次操作中,走到这一步时,他就会从信托公司派出他的代表进入项目公司任董事、财务总监等职,以此来监控公司动向,并牢牢掌控信托资金的使用情况。
本来到这一步,吕孟庄也是实实在在当了民营老板的娘家人。就像王长学上次说,他们在银行贷款难,等米下锅的时候,只有吕孟庄的信托公司愿意往项目注入资金,这就好比给他们接上了血管,让他们起死回生,甭说是娘家人,就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但信托融资还有关键的第三步没走完,便是资金、利息的安全回收。
吕孟庄敢当全市民营老板的娘家人,他的信托公司能给地产项目供应源源不断的开发资金,这些资金一概由信托公司公开或不公开地对外募集而来。
这里的“募资”,是一个相对概念,换作投资人看,就是“信托”:他们信任信托公司,把资金托付给信托公司,让信托公司替他们打理资金,实现资产增值。
事实上,这一套金融技术之所以叫信托,起根发源也就在它的特殊使命上——“受人之托,代人理财”。
既是受人之托,做的又是信用生意,信托公司募资时,一般早和投资人讲清了资金使用去向,计算过资金收益比率,还承诺了资金、利息的回收办法。转过头来,待房子建成销售,项目公司顺利回款,信托公司只需从项目公司拿走本金和利润,最后按承诺收益兑付给投资人,这一单信托融资生意到此就算清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