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高走,步道钻人一片黑松林,松林又高又密,活活把这段路箍抱死了,一时光线黯淡,阴风习习。此时石阶上再不见积雪,却结了冰凌,萧郡迟疑了一阵,之后牙关一咬,抬脚踩了上去。
心惊胆战地行出一段,萧郡余光扫到右侧石壁上似有石刻,他立起身来看,一看是“桃星垣”三个大字。
萧郡极为熟悉这三个字的字体,他脑门一热,由不得眼前又电光火石般闪出一连串的字:“桃星垣”“萄荇苑”“陶莕媛”。
顿时,萧郡脚手都上来一股劲儿,这下他也顾不得滑倒,俯下身来一阵手爬脚蹬,片刻工夫就冲刺到了山顶。
上得山顶,萧郡长出一口气,踢腿甩手走出步道,渐渐出了黑松林。眼前的视野渐渐变宽,到他翻过一段篱笆,又跳上一道田坎时,面前已是沃野平畴,雪光虹影,完全是另外一片天。
萧郡在田坎上站了一会儿,他望见前面不远山洼处有一片连绵回环的庄园,知道那就是桃星垣。
桃星垣房屋年久,这些年又无人居住修补,远远望去只有斜楼歪墙、断椽烂瓦,已丝毫不见从前袍哥堂口的气象。
萧郡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开始循着田坎上的小路往桃星垣走。走到田坎尽头,又是一座池塘,池塘里冰封雪冻,倒映着下午的霞光,映得满塘熠熠生辉。
池塘边左右两排青石路,各自连到了桃星垣门前场院两边。萧郡顺路到了场院,看见场院地面全是长一丈宽两尺的花岗石铺成,落雪即化,干净洁白。
场院后面,先是一座山门,大约从前遭过大火,山门墙脊上只架着几杆烧得焦黑的圆木,片瓦无存。
萧郡移步过了山门,来到一座下厅,下厅足有两丈见方,隐约可见是玉墨石铺成。那墨石上雕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兽,虽经年踩踏蹭磨,轮廓刻线却清晰异常。
过下厅,再往里走,依次是中堂、大堂,一阶渐比一阶高,中间隔天井、连廊、石拱门,越见显出纵深幽长。
萧郡三步并作两步进到大堂后,便不走了。果如魏小天日志中所记录,大堂中间兀自矗立着那方“咽噜照壁”。
萧郡只看一眼那照壁,便仰头闭上了眼睛。他心跳得厉害,耳鼓“轰轰”地响,他想把手捏得更紧一些,汗津湿滑的手指却一个一个都挤了出来。
他此行憋住一口气就为来看一眼“咽噜照壁”。刚才上山,他看见“桃星垣”三个字和“萄荇苑”茶楼匾额字体一样,而现在,立在面前的“咽噜照壁”和“萄荇苑”茶楼天井上的照壁竞也一模一样。
其实,萧郡看魏小天的采访日志时,从对“咽噜照壁”的描述中,早就察觉到“萄荇苑”茶楼照壁的影子。他此番决意要上桃星垣,非要来看一眼“咽噜照壁”,就是想印证他心里的一种设想:“萄荇苑”茶楼照壁,才是真真正正的“咽噜照壁”。
六十三
萧郡在桃星垣山下农家借宿一晚,第二天倒过几班车,终于在下午天快黑尽时返回了城里。回到公寓,他马马虎虎冲过澡,然后一边下楼去买夜宵,一边拨通了丛郸电话。
电话响过一通,被丛郸挂了。萧郡以为她忙,就发短信过去,说他有急事,叫她忙完了回电话。
没想到一直等他在街边吃完夜宵,丛郸仍未打过来,也没回他短信。萧郡确有些心急,才又拨过去,这回丛郸接了。
“你好。”电话那头,丛郸声音冷冰冰的,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萧郡还没反应过来,说你好什么呀,我是萧郡,咋不接电话不回短信,有急事找你呢。
“有事找我?”丛郸“嘁”了一声,“你不是说辞职就辞职了嘛,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找我说说啊。”
萧郡这才听出来丛郸的意思,他疑惑她是从哪儿得知自己辞职的事,就对付着说:“辞职嘛,能有多大的事。”“是吗,辞职的事不大吗?你现在是不是打算离开这座城市了,来和我告别呢?”一向说话伶伶俐俐的丛郸,这会儿竞掖着些哭腔。
“丛郸,你怎么……说起这些呀。”萧郡竞也有些哽咽,他没想到,在这座城市还有一个人惦记他,他却一直不曾在意,倘若不是现在有事要联络,或许他真离开这里了都不会顾念到丛郸。
“我怎么不能说这些?”丛郸嚷了一句,跟着就催他,“有话赶紧说吧,没话我可就挂电话了。”
萧郡听丛郸要挂电话,又才听出她嗔怪的口气,于是说开正事:“我明天一早去你律所吧,有重要情况要和你谈。
丛郸一听就哈哈笑起来,你就是个乒乓球咯,怎么扇,也都扇不扁,我生你一通气了,你还有事要找我啊。
然后她又说,你怎么就喜欢去我所里呢,不是说那儿像江湖郎中开的诊所么,再说了,本小姐这会儿正闲得慌,你何不约我出去喝一杯。
萧郡笑道:“还是约在明天白天,这次要和你说的事情,的确太复杂了。
“什么事啊,你要生娃了么?”丛郸不依不饶的劲儿又上来了。
丛郸一句话总能掐到笑处,萧郡苦笑着连忙说:“生什么娃呀,我是怕一句两句说不清。“你跟我见个面聊个天,还当是写作业呢,谁叫你一句两句说清了,十句一百句都可以陪你呀。”
“我……好吧好吧,那今晚你别回家了,准备跟我熬一个通宵吧。”萧郡激将丛郸。
“哇,萧郡,认识你这么久,终于说了句男人的话。”丛郸在电话里喊叫。
萧郡差点儿接不上话,忍了一会儿,才说:“算了算了,跟你没必要穷讲究,你就来吧,直接来我家。”
“家?你让我去你家和你待通宵?”丛郸故意大惊小怪起来,“我怎么说也还是个女生。”
“不妨碍,你就当我是女的。”萧郡开了句玩笑,然后径直说,“你最好带上自己的洗漱用具,另外,建议你拿一台手提电脑,有些资料要拷给你。
半个小时后,丛郸裹着厚厚的毛绒外套到了萧郡的单身公寓。刚一进门,萧郡正要帮她接外套,就听她嚷起来:“天哪,你不会有病吧,哪有男生把家收拾得这样整齐的。”
萧郡一边接过她的外套往衣架上挂,一边回她:“看你大惊小怪的,你自己住的房间不会就一狗窝吧,要是这样,我真不该让你来,省得你把我这儿给败了。
丛郸进屋后,也不拘细节,把两个房间里里外外看了,连衣柜都打开来,每看一处都要大呼小叫一阵,说是太变态了,哪有男人这样讲究的。
这期间,萧郡拿两只白色马克杯冲好了红茶,给其中一杯加了糖,然后端到客厅来。而后,他把一应资料、电脑拿出来放在桌上,这才叫丛郸过来,好好坐下说正事。
这个夜晚,一座城市落雪如花,两个年轻人开始了他们之间通宵达旦的谈话。
萧郡从他发现佛头谈起,谈了武传风,谈了李松平,也谈到了魏小天、魏小天的电脑,以及电脑内的采访日志。
他还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讲了他和陶莕媛之间的故事,他说到吕孟庄、王长学,说到了桃星垣、“萄荇苑”茶楼,以及那座“咽噜照壁”。
萧郡最后告诉丛郸,他已经断定,“萄荇苑”茶楼内的照壁才是真正的“咽噜照壁”,照壁基座下一定连着一间密室,密室之内必定藏有一本《海底》经书,经书中必定有吕孟庄与他四、七两排大爷缔结的生死契约,而且都是各人亲笔手书。
“你是觉得,吕孟庄把桃星垣袍哥堂口搬到了‘萄荇苑’茶楼?又或者说,吕孟庄操了吕家的旧业,开了自己的袍哥堂口?这个堂口就是‘萄荇苑’茶楼?”丛郸一连串的问题。
“对,”萧郡觉得自己又开始冲动,说话口气也就斩钉截铁,“‘萄荇苑’就是吕孟庄的堂口,依我猜测,在吕孟庄背后,一定有一个四排大爷这样的人物,就是这个人帮他实施了‘水山计划’,制造了西山水库溃坝事件,这才使他从政府手里获得重建协议,并由此操控义田新区土地十多年之久。”
丛郸盯着萧郡的脸,她一点儿不怀疑他说的那些经历和故事,萧郡也给她看了每一节的证据和资料,至少他每句话都有佐证,并非臆造,可是,要说这个城市有人建了一座袍哥堂口,还控制着四排大爷这样的隐形人物,这样的想象力确实超过了律师的思维习惯。
“萧郡,你得想一想啊,什么时代了,现代社会,21世纪,吕孟庄一个首富,搞一个袍哥堂口出来,你觉得这有可能吗,合情理吗,这样的推断会不会太离谱呀?又或者,你之所以做出这样的推论,仍旧是掺了个人情感因素。”丛郸边说边站起来,她所说的掺杂个人因素,其实是想提醒萧郡,叫他不要再意气用事。
萧郡这次找丛郸来谈,就是要她相信他的推论,他也料到丛郸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样的假设,这就和他当初觉得魏小天追着佛头调查不可理喻一样,因此他望着丛郸眼睛看了一会儿,才说:“这样吧,我反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茶碗阵’离不离谱?”
一提“茶碗阵”,丛郸倒是没话说了,想想身边都有“茶碗阵”这样的奇异事,袍哥堂口真是不足为怪了。
“哎,你该不是说,‘茶碗阵’和桃星垣有关系吧。”丛郸思路跳跃着前进。
“有关系,我甚至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李万水加入的那个秘密圈子,很可能就是由吕孟庄手下的七排大爷所建。”
“哟,这是怎么了你,记得当初我跟你说,吕孟庄、刘子良、秦剑雄三人是发小,打黑是刘子良和秦剑雄斗法,你还说我‘阴谋论’,现在可倒好,居然说吕孟庄建了袍哥堂口,而且还有四、七两排大爷同盟。”
“别的先不扯那么多,我这次非常肯定,‘萄荇苑’茶楼照壁下一定有东西,我的直觉很强烈。”萧郡说。
“直觉?”丛郸背着手,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你可不要太相信直觉,因为咱们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吕孟庄这个老狐狸,对付老狐狸,只能凭证据。”
萧郡发现,丛郸几乎和吕孟庄见第一面,就对他没什么好印象。萧郡很奇怪,像丛郸这样的丫头片子,到底怎么察人辨人的,他就插了一句题外话:“我发现你对吕孟庄有成见,你这眼睛瞧出他哪里不顺眼了?”
“我这眼睛啊,是照妖镜,我一照吕孟庄,就发现他是一妖精。”丛郸得意了一句,继而有些愤愤然,“一个老男人,拿自己的婚礼做道具,搞什么危机公关,恶心不恶心啊,我都替陶莕媛委屈得慌,怎么就看上他了,还爱得要死要活的。”
萧郡听丛郸这样说,就不好接话了,转而又说起“咽噜照壁”的事:“这一次,我的确是直觉,所以心里才拿不定,我找你这个律师来,就是要和你商量怎样去拿到铁证。”
“证据在哪儿呀,上哪儿去取呀,有那么容易吗?”丛郸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故意问道。
萧郡嫌丛郸在他面前晃得人心烦,拉她坐下来,跟她说:“证据就在‘萄荇苑’茶楼,在照壁下的密室当中。”
“哼哼。”丛郸已经猜出萧郡的心思,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别哼哼,我从桃星垣回城想了一路,这件事只有靠你了,一是我现在只有你可以相信,二是要进‘萄荇苑’密室,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完成。”
“拜托,我一个弱女子,你居然叫我去地下室偷东西。你也不想想,万一我刚进去就地震呢,怎么办,那我不塌在里面了。”丛郸嘴上开着玩笑,心里一阵温暖,她喜欢萧郡说,只有她可以相信。
萧郡听她口气,知她已认同这个思路,才又把话点透:“我不是让你去‘萄荇苑’,我是让你去找一个人,叫他来办。”
“谁?”丛郸问。
“陆成。”萧郡说。
“陆成?”丛郸不解,“你为什么不直接找他?”
“我找他,没准他又让我签保密协议,那我就被动了,咱俩得留一个,这次你先出面,看他动不动,如果他不动,我好再想办法。”萧郡早有谋划,这会儿便把设计的一整套实施方案,一步一步讲给了丛郸。
这天一直到凌晨四点多,两人说完正事就睡了。原本萧郡让丛郸睡床上,他去客厅睡沙发。但丛郸执意要萧郡睡她旁边,萧郡就照她话做了。躺一会儿,丛郸把头歪过去,歪在萧郡怀里面。
六十四
丛郸进了陆成办公室,陆成那张凸凹无序的脸正兀自仰望着窗外发呆。
丛郸走到桌子跟前,“喂”一声喊叫,惊得陆成从椅子上跳起来。待转身看见丛郸那双大眼睛,他的五官才渐渐搓开,嘴唇半遮着龅牙,羞羞涩涩地抿着嘴笑。
“一个检察官,搞得跟思想家似的,想什么呢,我老师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茶碗阵’可有结果了呀?”丛郸边坐下边问。
“对不住啊,这两个案子都在保密阶段,不兴你这样刺探消息。”陆成给丛郸沏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
“那你们搞的‘水山计划’调查,总该有进展了吧?”丛郸故意问。
“谁跟你说,我们在调查‘水山计划’?”陆成显出些警觉来。
“嚯,好你个陆成同志,这种事也让我知道了,说明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不够好嘛。”丛郸说。
“不传谣、不打听、不知道。”陆成像在提醒自己,又像在叮咛丛郸,就这样把话岔开了,之后他问,“萧郡最近怎么样,我看吕孟庄把他弄得挺惨的。”
“他辞职了,你不知道啊。
“辞职,呵呵,他现在吃点儿苦头不是坏事。”陆成一点儿不奇怪的样子,“这个人的锐气是要挫一挫,不然太自信了,该说不该说的,都跟外面说完了,那还怎么工作啊。”“他都辞职了,你还这样说,做人可不能都像你这样少年老成。
“就别一个劲儿地说我老,不爱听。”陆成口上开着玩笑,但之后说出来的一番话显然是经过揣摩的,“丛郸,你自己想想,吕孟庄都能借自己的婚礼来整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要我说,在这种时候,他萧郡幸好被搞倒了,要是还站着跟人家硬拼,不定给自己惹出多大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