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上雾气弥漫,水流缓缓地向前移动。河上泊着一条船,随着水波悠闲地晃动着。她正思索着这条船是作何用处的,蓦地怀里多了一个婴儿。是个男婴,才三个月大,粉嫩如绸缎的皮肤,咧开小嘴“咯咯”地朝她笑。她紧紧抱着婴儿,突然想起原来自己是要坐船渡河。
“船家!”她叫道。
船夫摇船靠岸,她上船坐稳。船身划破水面,激起好看的波纹。
“这水是要流到哪里去?”她望向下游,却是一片看不见的迷雾。
“东边。”
“东边?莫不是也流入海里?”
“入不入海就不知道了,虽然是海纳百川,但不一定每条河都入海。不过这条河肯定是要流向东边。”
“为何?”
“太太,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一江春水向东流吗?”
她一惊,“可是现在是夏天啊,都快入秋了,何来春水?”
“哈哈,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春水,当然不是春天的水,而是愁,这人生啊,就是愁不断,苦不断……”船夫慢慢抬头看她,却是那解签人的面目。
她仍似在迷雾里,嘴里轻轻念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念完,她猛然醒悟,“船家,我不去东边,我坐错船了,我原本是要到对岸去的,麻烦你把我渡到对岸吧。”
“太太,我这船只到东边,不到对岸。”他仍摇橹。
“那把我渡回去吧,反正我不到东边。”
“哈哈,人生就只一趟渡船,上错了船就回不了头啦……”他说完,加快了速度。
“不不,我不去东边!”她一时六神无主,大叫起来。
河面猛地起了风浪,船身被浪打得摇晃动荡,那浪一波接着一波,似乎要把船打翻才善罢甘休。一个大浪打来,她紧紧靠着船柱,浪去怀空,婴儿无影无踪—
“啊!我的孩子!宝宝!”
她眼睁睁地看着婴儿被卷入旋涡,消失在水中。她欲跳下水去救,却被一只手拉住,望去,那解签人一对乌黑的眼珠似点破玄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不,我不管,我只要我的孩子!我只要孩子我只要孩子我只要孩子……”
“三太太!三太太!”有人拼命叫她,微微睁眼,是小红。
“终于醒了。”小红呼了口气,“太太,你都睡三天了,刚才还在拼命大叫,肯定是做噩梦了。我这就告诉老爷去。”
原来是在家里,她舒了口气,那就是说孩子没事,只是做梦而已。是的,一切都是梦。
她看到子良来到了床沿,她急切地想对他说:“告诉我吧,一切都是梦而已。”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子良扶她躺好,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久久不语。为什么不说话,子良,为什么不看着我,看着我啊!终于,子良正视她,轻轻说了一句:“月眉,孩子没保住……”这句话如晴天霹雳,打掉了她仅存的希望,她脑子一下子变得空白,过了一会儿才流下泪水。子良握着她冰凉的手,陪她一起落泪,而后猛地拥她入怀。
舞会那一幕果真是她的噩梦,却是活生生的噩梦!天啊,老天爷对她太残忍了!她猛地想起了那支签,想起了那个梦。“‘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可是这随水而去的不止我的愁,更是我的血泪啊,莫不是我的一生,注定了这般命苦……”
子良的话语越来越远,容颜越来越模糊,她的眼帘慢慢垂下,又昏死过去。
一把锁能够锁住一扇门,却锁不住一颗等待的心。门里的时空也许已经凝聚了,门外的等待却依旧继续。一次次的期待,一次次的失望,青石板上的脚步无论轻快或沉重,却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响起,送走了春华,却无法换取秋实。
“吱!”推开门,丹姑太还在昏黄的灯光下绣花。
“月眉好些没?”
“还是很恍惚,总是昏睡着。”
“这样睡下去不行啊,清醒些时要让她起来多走走,别说病人了,就是好身体都能睡没了……唉,这孩子,命苦啊!”丹姑太停下手里的活,叹道。
阿云没出声,静静地倒了茶水给丹姑太。
“好不容易嫁了人过了两年稳当日子,你说要是平平安安地生个孩子下来,这多好,偏又出了这事……”
“老天爷就是看不过天底下的人活得好!”阿云插嘴道。
“就你理论多,活得好的人多着呢。”丹姑太白了她一眼,“只望着月眉能大步跨过了,这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盼头?唉,就是怎么盼怎么也到不了头啊!”想着她一直盼着的人总也不归,一声叹息。
“你是怎么了?”
“没什么。”
“真没什么?你别以为丹姑太整天呆在家里就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亮着呢。你是不是又去西关了?”
“我……没……”细若蚊叫。
“唉,你这孩子。”丹姑太摸她的头,“都两三年了……”
“姑太,你说他会回来吗?”她抬了头,亮眼晶晶,仿佛丹姑太是未卜先知的神灵。
“你觉得他会回来吗?”
“会。”她一点头。
“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很快,也许再过一年,也许三年,五年,十年……”越说越没信心。
“那你会一直等下去?”
“我……会吧,反正我都梳起了……”
“只为了见他一面是吗?”
“是……”
“唉,傻妹,跟我当年一样……可是这一等,就是一辈子啊!”丹姑太叹道,“阿云,看着你一步步地走我当年的老路,真是心酸啊!世间还真是有那么多的痴情人,一天天地盼,一日日地等,渐渐白了头,老了脸,却是死不了心……”
“丹姑太,你当年,也是这样吗?”阿云问,心一酸,泪掉了下来。
“当年,唉,当年,我就和你一般大,也是水灵灵的……”丹姑太给她擦去泪水,只是自己亦落下泪来。泪眼蒙眬,二十年晃眼一瞬间,一切模糊而遥远,只是此刻又在眼前真切起来,她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为了爱不顾一切的女孩—只是如今韶华已逝去,伊人仍未归。“别等了,要回来的总该回来,不回来的盼也盼不回……唉,也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