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感同身受才能真正明白一个即将做母亲却夭折了孩子的女人心,更何况月眉是好不容易才怀上孩子。医生说她这次流产给身体造成极大的伤害,以后再也怀不上孩子了,这无异于给她下了死刑宣判书。孩子是母亲的天使,只是这天使只给她带来春光一瞬,随即把她推入深渊,万劫难复。如果她从来没怀上这个孩子,那么她会认命,只是曾经尝试过即将做母亲的那种快乐,她又如何能把失去的痛苦完全丢弃当做从未发生?太相近了,原来幸福和痛苦也就一纸之隔,近得两手可以相握,一捅而破,一不小心就颠倒过来。
阿云一直在杨府侍候月眉。她理解月眉的这种痛苦,就如当初自己打掉约翰的孩子般,虽然环境与遭遇有所不同,但是同为一颗母亲的心。这对金兰姐妹,倒是一路风雨同舟,苦难相伴。
在阿云的照料下,月眉的身体渐渐恢复元气,只是心里的伤痛难以痊愈。看到大太太、二太太的两个女儿,她总会微微一笑,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对阿云说:“玉儿平安的话,也会如她们这般活泼可爱。”杨府里的每一个人都对她报以同情,当然偶尔也会有些风言风语传到她耳里,说她是扫把星苦命人,自己命苦不要紧千万别把杨家也拖垮了。阿云曾把嚼舌头的人捉到她面前让她教训,她只微微一笑,“算了,何必计较,各人有各人的命!”大太太、二太太对她仍是客气,却已不似从前那般亲热了;杨子良对她仍是温柔体贴,但因公事繁忙不能常伴左右,便让阿云多陪她到外面消遣散心。
转眼到了12月,北风“呼呼”而下,广州进入了湿冷的冬天。这天吃完午饭,月眉和阿云照常到长堤大马路的先施公司天台音乐茶座看大戏,这是她们近两个月新爱上的消遣。
先施是广州出现的第一间百货公司,位于长堤大马路,货物齐全,集购物娱乐于一体,里面有游乐场,还投广州人所好上演大戏。广州先施公司创办于1914年,比上海先施公司早成立三年。其顶层天台音乐茶座备受广州上层人士的喜爱,特别是那些太太小姐在享受完购物消遣之余,常来此要上一杯咖啡两碟西点,听上一段美曲,休息够了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先施公司请来的均是颇有名气、功力深厚的名伶,演出的亦是如《紫钗记》、《游龙戏凤》、《帝女花》、《剑底情鸳》、《王昭君》等名曲。此时唱的正是《帝女花》。洞房花烛夜,明朝公主与驸马服毒前殉情殉国前的深情对唱—
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帝女花带泪上香。愿丧生回谢爹娘。偷偷看,偷偷望,渠带泪带泪暗悲伤。我半带惊慌,怕驸马惜鸾凤配,不甘殉爱伴我临泉壤。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鸳鸯侣相偎傍,泉台上再设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
惜花者甘殉葬,花烛夜,难为驸马饮砒霜。
江山悲灾劫,感先帝恩千丈,与妻双双叩问帝安。
唉!盼得夫妻共谐白发,谁个愿看花烛翻血浪。我误君,累你同埋孽网,好应尽礼揖花烛深深拜,再合卺交杯墓穴做新房,待千秋歌赞注驸马在灵牌上。
将柳荫当做芙蓉帐,明朝驸马看新娘,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
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愿与夫婿共拜相交杯举案。
递过金杯慢咽轻尝,将砒霜带泪放落葡萄上。
合欢与君醉梦乡,
碰杯共到夜台上,
百花冠替代殓装,
驸马枷坟墓收藏,
相拥抱
相偎傍,
双枝有树透露帝女香,
帝女花,
长伴有心郎,
夫妻死去与树也同模样。
“戏里也这么凄凄苦苦的……”阿云酸酸地说。
“是啊,人生本已凄苦,还要延续到戏里。”月眉叹。
往台上望去,花烛撤去,只是锣鼓声声,戏曲仍在继续。当然夫妻二人没死成,不然哪还有戏做,戏,还长着呢。
戏曲一节接一节,就如人生,过了今天还有明天,过了今年还有明年,而她的人生,又怎能因失去了腹中的胎儿便停滞不前了呢?何况子良对她情深意重,这是她的福气,好不容易才求得怎能轻易放手啊!有爱人陪在身边,应该知足才对。如此想来,月眉心中一叹,对阿云说:“子良也喜欢看戏,改天叫子良一块来看戏吧,好久没和他一起出来了。”
只是天不遂人愿。原来12日凌晨东北军和第十七路军Ð同行动,扣留了蒋介石,并囚禁了陈诚、卫立煌等国民党军政大员,随即通电全国,提出改组南京政府、停止一切内战等八项抗日主张。月眉一进家门就被告知,杨子良下午已匆匆赶往南京国民政府待命,她心里一阵空落,唯有在思念里耐心等待他的归来。
时势似乎越来越紧张,不时从北方传来战事消息,人没归来,年亦没过好。
无线电成了月眉每日的陪伴,她通过无线电知道关于战局的一些消息,又通过其他的一些渠道了解情况,几乎要成了战事专家。一日,她与一个留守广州的副官太太闲聊,探听到军事当局已抽调了粤军一半的精锐北上支援抵抗日军的进攻,“万一日本人打过来了怎么办?”她猛地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政府都已推测日本不会在广东从事大规模军事行动,叫广州人民不必恐慌,她又何须杞人忧天呢,只要用心祈求神灵保佑北方战事胜利子良早日归来就行了。只是这战事漫漫,何日到头?
春天过了,夏天还在慢慢行走。日子平淡无奇,只一天天地过着。杨子良发来电报,说8月底会回广州,不是回来团聚,而是回来搬迁—战事看来一年半载难以平定,他打算把家搬到北方,方便随时履行一个军人的职责。当然亦遵从家人的意愿,如果有人愿留在现时还稍安定的广州,他不会反对。杨府上下就此事议论纷纷,大家都在作着自己的打算。大太太、二太太决定随夫北上,只是又想把两个孩子留在广州,孩子还小,不能受到战争的连累。至于府上的老少仆人,多发些工钱让他们各寻主家平安过活罢了。月眉也决定跟随杨子良北上,只是她舍不得阿云。战争无情,这一分别真是生死两茫茫啊,两人强忍悲伤,相依相伴度过那段离开广州的最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