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为了秘方,他就真的不会回来了?阿丹的话刺激了他的神经,他又陷入了黑暗的回忆中:霉臭、鞭打、流血、饥饿、寒冷、劳累……不,他会回来,他才不愿继续呆在那地狱般的旧金山,在那里受洋人的驱使与折磨,做一个永无休止不见天日的淘金鬼。他拼着命终于偷渡回到了广州,可是这座满是废墟的城市让他绝望了,他找不到阿丹,更没脸面回大良,亦看不到一点希望。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从一个地狱逃到了另一个地狱,只是换了个身份,在这里做一只穷鬼罢了。是的,他是一只鬼,一只在地狱苦炼二十多年,终于死里逃生、青春不再的老鬼。他的眼里已不再有任何东西,曾经坚守的爱情,曾经思念的爱人,所有的一切,他都抛弃掉了。他想拥有的,只是金钱,能弥补他失去的那二十多年的金钱,能让他摆脱鬼这一身份的金钱。在街上流浪了一段日子,偶然听到日本人正在研究香云纱移植的消息,那颗充满智慧的心又开始灵动起来。这是他唯一发财的机会,他一定要抓住,不惜一切代价!于是,一个阴谋在那颗饱经沧桑、丧失良知的心里形成了。今晚,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又一次哭泣,就如当年求他留下不要去旧金山时那般。只是,他无法擦干她的眼泪。当年为了她,他放弃了一切,亦为了她,踏上了淘金的地狱之路;而现在,他不能再为了她一无所有,他要为自己着想了。阿丹说得没错,他回来了,不是为她,而是为了鸡心项链,为了香云纱秘方。
“阿丹,那鸡心项链对我很重要。当然了,我回来主要就是为了看你,这二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盼着我们重逢的这一天。唉,不过都是老头老太太了……”
“不过总算是盼到这一天了。”丹姑太听他这么一说,既羞涩又感慨,“振华,快坐下来好好跟我说说你这些年在外面的事情。我本来还担心,我们到了伦教这边你回来会找不到呢,想不到你还是这么聪明,也算是上天可怜我们。对了,阿春也和我住在一起,不巧她今晚出去看病了,唉,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如以前了。还有芳姑、阿云、月眉,阿云你没见过吧,她是阿春收的嗣女,等她们回来大家好好见见……振华,你怎么不坐?你快坐下,我去拿毛巾给你洗把脸舒服舒服,然后再给你做点好吃的……”丹姑太哪知道,叶振华在这附近已经呆了好几天,直到今晚等到她一个人在家,才进来向她讨要鸡心项链。她刚转身就被叶振华一把拉扯住,她一回头便呆住了,那双熟悉的眼睛如今陌生无比—红色的血丝密布,像个要吃人的魔兽。
“阿丹,快把鸡心项链交给我,我马上要走。”
“振华……你,你是怎么了?你要走?刚回来就要走……为什么?”
“你先别问,我现在很需要鸡心项链,你先给我,我以后再向你解释。”
“鸡心项链……香云纱秘方……你要香云纱秘方干什么?你是要重新晒莨吗?要晒莨直接在我们家的晒莨厂就可以啊,你回来了,富隆晒莨厂自然是由你接管的……”
“哼,把秘方交给日本人,我就发大财了,哪还用晒莨这么辛苦……”他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忙住了口,又见丹姑太惊愕地看着自己,便好声好气地劝说,“阿丹,看在我们过去的分上,你就把鸡心项链给我吧,那本来就是我的……”
“不,那是李家的东西!你既然已经还给我们李家了就别想再拿走!”丹姑太厉声道,“振华,想不到,你已是这种人,你……”她心痛万分。“你真是糊涂了,怎么可以给日本人做事呢!振华,回到我这里吧,我不会计较,我会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阿春都已经原谅我们了,振华……”
“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哼,怎么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二十来年我受了那么多的苦,我在旧金山当牛当马当猪仔,大半辈子就这样过了,如何当没发生过!是我命大才逃了回来,可是你看,我成了什么样子,你看啊!阿丹,我想过了,当下只有这条路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发大财,我已经等不及了,你明白吗,你明白吗……”他如苍老凶狠的豺狼般咆哮,额头青筋暴起,那道刀疤更显狰狞。
“天啊,老天爷,我等了二十多年,等到的就是这样几句话,这样的一个人吗?老天爷,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吗?”丹姑太瘫坐在凳子上,仰天痛哭。
“阿丹,快把鸡心项链给我吧,等我发了财,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幸福地度过下半生了。”
“我不会让你把秘方交给日本人的,你走吧!等你想清楚了再回来。”丹姑太一扭头,狠心道。
“阿丹,我为你受了这么多苦,你竟然这样对我……”
“振华,这么多年,这么多苦我们都熬过来了,又何必贪图荣华富贵呢,只要我们在一起开开心心就好……”
“别说了,把项链给我!”
“难道你就不怕被世人耻笑吗?”
“哈哈哈!耻笑,这年头,谁还顾得上耻笑谁?再说了,我受苦受难的时候那些要耻笑我的人又到哪去了?你别再说了,我今晚一定要拿到项链,你还是交出来吧,免得我们伤了往日情分。”
“振华,你变了!不,你根本就不是振华,你只是个披着振华那残破躯体的魔鬼!你走!你走!”
她绝望了,用力把他推出门,他一把把她推倒在地,回到屋里翻箱倒柜寻找起来。他拿起桌上的那方鸳鸯锦帕,只瞟了一眼,便随手一扔,两只鸳鸯被丢落在角落里。
“走!你给我走!”她心碎欲焚,爬起来,哭喊着去拉扯他。他正在翻床上的衣物,伸手狠狠将她一推,“啪”的一声,她的额头正撞在桌角上,血涌如注。
“阿丹!”他走过去,扶起她。
“振华,你……”她抬眼看了看他,满目爱恨,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他放下阿丹,整个身子如筛糠般颤抖起来,只过了一会儿又走到床前翻找起来。
“啊,丹姑太……抓贼啊!抓贼啊!”
他眼光一瞥,只见一女子在门口惊慌失措地大声喊叫,她脖子上戴着的正是他以前交给阿丹的鸡心项链。他正欲上前抢夺,忽听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月眉,怎么了?”他一下子慌乱起来,一转身从窗口爬了出去。
“丹姑太,丹姑太……”月眉扶起倒在血泊里的丹姑太,大声呼叫,只可怜丹姑太气息全无,已带着遗恨离去。
“丹姑太……”阿云也跑了过来,两人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