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陈静言回忆起五岁前的日子,像是一叶小舟,行驶在平稳无波的河面上,爸爸划桨,妈妈掌舵,她安心躺着看天光云影,青荇在碧色的水中挥袖子,两岸丛林膨大如绿海绵,白身长嘴的鸟扑棱棱飞起,丛林深处传来猿猴的啸声。
爸爸爽朗大笑,妈妈则温柔地抿着嘴,他们的身体都朝向她,一边劳作一边看顾着她。太阳轻微炙烤着眼皮,一团融融的暖光。
就像,不知道叶子是什么时候绿的,第一颗乳牙是什么时候萌发的,也不知道感情是什么时候毁坏的。
骤然间,一道瀑布出现在小河尽头,飞流直下,轻舟覆没。
那个黄昏,像每一个黄昏一样,爸爸吃完晚饭,打开电视,《多啦A梦》的主题曲响起,他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是那种特别柔软细滑的发质,根本绑不牢,早晨扎的小辫经过午睡的翻来覆去,早已经毛茸茸了。
“我出去了——今天厂里有任务,得加班。”
她听到妈妈唔了一声,开门关门,脚步声渐渐听不清了。
爸爸在造纸厂工作,是车间主任。忙的时候,通宵不回来也是有的。她去过爸爸的工厂,机器声音震耳欲聋,枯草黄的纸浆在水泥池里咕嘟咕嘟直冒泡。
沿着细细的池子边缘走过去,爸爸说,“不要往下看。”可她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那些泡张大了嘴巴,是一池青蛙,此起彼伏地叫着,“下来,下来!”她一瞬间眩晕到几乎掉进去。
“你在干什么?”爸爸一声喝断,大手把她抱起来,脱离了威胁。
想起那些大嘴巴,她感到莫名的心慌,动画片也看不进去了。爸爸有多久没有那样抱过她了呢?双手抄过她肋下,高高举起,天旋地转,一圈又一圈,然后气喘吁吁地倒在沙发上,她趴在他胸口。
“爸爸爸爸,这里面在打鼓!”
“噢,我的小心肝宝贝儿——”爸爸总是一边揉她的头发,一边这样说。
妈妈还在洗碗,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撞击,哗哗的水声。她飞快关掉电视,“妈妈我去隔壁贝贝家玩积木!”
他们家住单位的宿舍楼,一道长长的走廊,一层楼有八户,一字儿排开。小孩可以随时串门,或者一起到大院里玩老鹰捉小鸡、踩影子、跳梯田。父母几乎不管,只在不得不睡觉的时候,亲自扮演老鹰,抓他们上床。
这时,陈静言的妈妈洗着碗,有些微的怔忪。也许在想织了一半的毛衣,天眼看着凉快下来,又可以动工了。她在百货公司做营业员,卖皮鞋。陈静言长得飞快,穿不下就拆掉,热水壶的蒸汽里一过,又像新毛线一样顺溜。生意清淡时,她总有织不完的毛衣。
她轻巧地出了院子。大马路笔直,而且那时人车都少,一眼看到爸爸的背影。他穿白色的确良衬衫,深蓝工装裤,大热天也扣得工工整整,绝不像隔壁贝贝的爸爸,整天光膀子大裤衩。现在工工整整的爸爸正横过一个丁字路口,向右边走了。往造纸厂明明是左拐啊,她连忙小步快跑跟了上去。
五岁的陈静言第一反应是大喊“爸爸等等我”,然后一个猛子扎进爸爸怀里。但她一直执拗地琢磨着,爸爸走错方向了吗,为什么不向左?孩子心思简单,竟把正事给耽搁下来。
好在妈妈每天都带她去买菜,丁字路口右拐,先看到一溜儿棚户,都是些修自行车、卖五金配件的小店,顶上的石棉瓦灰蓬蓬的,几株野草在上面招摇。
走过棚户区,是一家粉面馆、一个小饭店,争先恐后地往外泼脏水,经年累月,弄得人行道上油腻腻的。她像妈妈教她的那样,避开水洼,踮起脚尖走了过去。
再来是杂货店,老板的傻儿子捧着一碗饭,蹲在成捆的扫把和撮箕中间,毛豆炒咸菜堆得冒了尖。他冲她嘿嘿笑,她也皱起鼻子笑了一下。
爸爸像是赶时间,人高腿长,走得远了,她又跑起来。他肯定没料到后面会有追兵,“你个顽皮捣蛋的小家伙……”想着真相大白后,他会怎样抱她,用胡茬戳她,爱怜地刮她的小鼻子,她又得意地笑了一下。
菜市场的小贩在收摊了,烂青菜叶子、白菜帮子丢了一地,戴红袖章的老爷爷挥动着大苕帚,卖鱼的哗啦一桶水泼出来,浓腥的血、银色的鳞。
“小姑娘,怎么你妈妈没来,就你一个人啊?晚饭吃了吗?”
“嗯。”
她从鱼腥味中逃脱出来,前面是一片荒地,芦草在晚风中齐刷刷低下了头。再过去是加油站,一条大黄狗冲她吠了两声。这些地方她没走过,心里有些发怵。天色向晚,爸爸沿着围墙疾步快走的背影,也变得模糊不清,倏的一下就不见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铅灰色的。满地半干的水泥,两个搅拌罐一声不吭地支在石棉瓦棚下,河沙堆成小山,插着几把铲子,铁质翻斗车掉了轮子,歪在一边,红砖摞成墙,后面是一幢在建的房子,门洞裸着,横七竖八搭满了毛竹架子,却不见一个人。
咔嚓一声,一道白光从背后闪过。陈静言吓得一下子蹲在地上,捂住脑袋。
“别怕,照相呢——你在这做什么?”
她慢慢抬起头,先看见一双脏兮兮的球鞋,工装短裤加小背心,肚皮上悬一个黑匣子,黑匣子里有一片圆圆的玻璃。再看上去,是个脑袋毛扎扎的小男孩,黑黑瘦瘦,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比她大几岁。
“我爸爸……不见了!”她还是怕得直发抖,双手抱臂蹲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
“你爸爸是这工地上的工人吗?”
“不是不是……他是造纸厂的。”
“那你上这儿干嘛?”
“我……看见他走到这里来,就不见了。”
小男孩看看陈静言,沉思了一会儿。初秋天黑得早些了,刚才还拍了她一个清晰的背影,眨眼间就只看到一团朦胧的白。那天她穿着妈妈买夏竹布自己裁的淡绿吊带裙,两条胳膊像白床单一样绞在一起。她是铅灰色废墟中的一只小猫。
“你等着,我去看看。”他摁了摁肚皮上的黑匣子,不由分说地走了。
陈静言捡起一枚碎砖头,在泥地上划了不知多久,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小兔崽子!别跑!”她听见爸爸的声音,连忙站起身来,个头还小,只从红砖墙后露出眼睛。
爸爸正从楼里跑出来,挥舞着拳头,追那个小男孩。她张了张嘴,想喊爸爸,可又觉得哪里不对劲。爸爸跑近了,原来没穿裤子,衬衫也只胡乱扣了两下,跑起来鼓着风,看着特别滑稽。
特别滑稽的爸爸此时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揪住了小男孩。爸爸从没打过她,可看他那样子,拳头抡得老高,像是要打人。陈静言嘴巴张得老大,风一刮,灌了一嘴的水泥灰,竟浑然不觉。
“谁叫你来的?”压低了嗓音的怒吼,在越来越沉重的暮色中,显出几分恐怖。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会把她供出来,然后一起挨打。眼前又出现满池热气泡,像青蛙的大嘴鼓噪着,“下来,下来!”她怕到鸡皮疙瘩爬了满身。
“不说是吧?照相机给我!”
“我不!”小男孩跳起来,双手护住那黑匣子。
“叫你拍照,叫你拍,我叫你拍!”光屁股的爸爸暴怒,一阵拳打脚踢后,又举起黑匣子,狠狠摔在地上。小男孩还挣扎着想起身,被踹进沙堆里。
不知何时,一个剪影移过来,递了裤子给爸爸。爸爸穿好它,把衬衫也塞进去,每一粒扣子都扣得工工整整的。那娇小的剪影一直沉默着。
“真倒霉!呸!走吧。”爸爸和那剪影一齐移到工地大门,然后分头走了。
“哥哥……你,没事吧?”陈静言去挖那个小男孩,他几乎被活埋了,满嘴都是沙。昏黄的路灯一下子全开了,这才看出他鼻子里流出的血。
小男孩不吱声,没命似的爬过去摸索他的黑匣子。
“在这里,这里。”陈静言也拾到一些碎片,小心翼翼地递给他。
“他是你爸爸?”小男孩低头摆弄黑匣子,看也不看她一眼。
“唔……”她羞愧地抽噎起来,“哥哥,对不起……”
“傻啊你?跟你有什么关系?嘿,你别哭,难看死了!”
“我……”一听说自己难看,她更伤心到嚎啕起来。
他挠挠头,“算我怕你了,讲个笑话听不听:从前有一只白猫掉河里了,黑猫把它救上来,你猜白猫对黑猫说了句什么?”
“谢谢?”
“它说:喵呜——”
“哈哈!原来白猫不会说话呀!”到底是孩子心性,挂着泪珠儿大笑起来。笑一会儿,又想起先前的事,“你的……这个坏了?我的小猪存钱罐,全赔给你!”
“嗯,镜头坏了,胶卷没事。又不是你弄坏的,不要你赔。”他站起来,把零部件塞屁股口袋里,“走,送你回去。”
“不不,你还在流血,我们去医院吧……”
她伸出手想帮他擦鼻血,却被格开。他漫不经心地撩起背心抹一把脸,“行了,别磨磨唧唧的。下次再敢一个人出来,挨打的就是你了,记住了?”
一脸污秽中,他那圆圆的大眼睛格外透亮,像玻璃弹子。她用力点头。
路灯将两个小影子拖得老长老长。
“哥哥,我叫陈静言,你叫什么名字?”
“盛桐,茂盛的盛,梧桐的桐——说了你也不会写。对了,回去不许说刚才看到的事,知道吗?”
“嗯!我听哥哥的话!那你明天还来跟我一起玩吗?”
“明天要上学!你以为我像你,还是幼儿园小屁孩啊!”
“那后天呢?”
“……”
那以后,父母经过旷日持久的吵闹,终至离异,然后妈妈下岗、再就业、改嫁……她的生命轨迹彻底偏离了那个区域,再也没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