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发生后的第七天,按照中国人的丧殡习俗,死者亡故后第七天是“头七”。这一天也被国务院定为哀悼日。
盛桐刚刚带领一支登山救援队,从四川飞回上海。他这些日子不眠不休,参与灾区救援,一回来才知道,原来父亲关于赈灾数额的一番言论,在网上已经引起了轩然大波。
“小桐啊,”盛世集团的财务总监柏一刚接到他,立即大吐苦水,“快劝劝你老爸。他的犟脾气又犯了,说什么也不道歉。现在网上对他的人身攻击可是不得了啊!盛世的声誉也受到了影响!马上又要召开股东大会了,你说如何向股东们交待?”
盛桐比了个V字型手势,“这又是怎么回事?”
柏一是个老好人,样貌文质彬彬,戴副眼镜。他和盛清泉是同学,共事多年,素来知道盛清泉雷厉风行的暴脾气,不由得苦笑道:
“董事长有一张陈年旧照,是和专家讨论房屋结构安全的,不知道被谁翻出来,电脑合成了他身穿抗震救灾志愿者T恤、站在废墟前讨论的照片,手势还被网友们解读为象征胜利的‘V’字!这一来,更把他推到了风头浪尖啊!”
盛桐拧着眉,“爸爸的人身安全能得到保障吗?”
“暂时倒还没有上升到人身攻击的程度,不过我们集团也加强了安保。听说一些项目公司的员工已经因此遭受到方方面面的压力,甚至去给新车上牌,人家一听是盛世的,直接叫明天再去!”柏一擦了一把汗,“互联网怎么这样,也没人管管!”
“一定是有人居心叵测,利用爸爸口无遮拦的特性,和这次灾情的关注度,在故意整我们。”
盛桐下了车,阔步走向盛清泉的办公室,“不过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如何挽回盛世的声誉。柏叔你放心,我去跟爸爸谈。”
没人知道盛桐是如何说服父亲的。第二天的股东大会上,一向孤傲、强硬的盛清泉,竟然两度向股东们道歉。
他说,“盛世这两年发展太快了,社会对盛世已经有了不同的要求,我却浑然不觉,这是我的问题。因此我代表经理人团队,提请股东大会允许,向灾区追加1亿元捐款。另外,我私人出资1000万,捐赠灾区。”
柏一自然力挺盛清泉,“如果股东大会不能批准追加赈灾款项的预案,我将个人出资,完成此前盛世与地方政府签署的赈灾框架协议——向成都下属两个镇援建政务中心及避难所。”
这番发言刚刚结束,一个小股东就站起来发难,“盛清泉以前可是盛世的金字招牌,现在却成为盛世的负资产,你将如何消除这种负面影响?”
“你——”,听到这样逆耳的话,盛清泉差点按捺不住,当即就要发作。
盛桐深知父亲的脾气,连忙示意由他来代为回答:“我谨代表父亲向股东大会表态:如果因为他的言论,引起盛世股票逆市下跌,导致投资者损失,他将引咎辞职。”
台下的股东们一阵交头接耳。他们知道盛桐是盛清泉的儿子,也是新任命的集团副总裁,只是年纪轻轻,听说大学还没毕业,如何能够服众?
另一名股东又气势汹汹地说:“现在网络上已经有人在号召联名抵制盛世,如果盛世的房子因此销售不畅,又该如何问责?”
盛清泉急得要发飙,又被盛桐制止,他微微点头,胸有成竹地说,“如果出现明显的销售不畅,我父亲也将引咎辞职。”
整个两个半小时,压抑的气氛中,盛桐诚恳、务实的态度,竟令一些集团女同事当场流下了眼泪。最终,追加捐款的动议获得了99%的支持票数,一举通过。
那之后,盛清泉又连续接受了两个访谈,通过电视节目,向公众道歉。盛世所面临的舆论危机,逐渐平息了下来。
“小桐,你说得对,”盛清泉在电话里对儿子说,“一个孩子刚出生,所有人都会说他将来一定活泼健康、飞黄腾达。明知这些都是假话,孩子的父母仍然会开心接受。我跑过去说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死,虽然我讲的是真话,但在那样的时间和场合,没有人会接受。”
“爸,”盛桐一边摆弄着相机,电话夹在肩膀上,“无论你如何看待慈善,看待赈灾,都不应该在那种时候表达你的‘冷静思考’。要知道,网络暴民的情绪是最容易被煽动和利用的。从此以后,你对外的一切言论都不可以随意而发,我会帮你把关。”
盛清泉像个小孩一样,还堵着气呢,“哼,如果没有这次的负面压力,我们盛世灾后重建的效率也不会这么高!”
“好啦,爸!”挂断电话之前,盛桐说,“衡量一个人的成功标准,本来就不是看他事业顶峰的表现,而是看他跌下低谷后的反弹力。”
“谁说的?”
“巴顿将军。说实话,我当时都做好了你被乱棍打死的心理准备了。”
他声音沉如暗银,又如此出言不逊,足以气死老子。
“静言你说,我要不要打这个电话呀?”
Julie的心情明显缓和下来。她父母来电话说,前两天外公、外婆都联系上了,因为道路中断,他们无法前去施救。是一支救援队发现外公、外婆的,两个人三天没吃东西了,坐在垮塌的房屋一角瑟瑟发抖呢。
老人家在地震中腿脚受了轻伤,救援队把他们背到安全地带,同其他村民安置到一起,帮他们处理伤口,又搭起帐篷,留下足够和粮食和饮用水。
外婆对救援的小伙特别感激,又说,“我能借你的电话,向成都的女儿报个平安吗?”小伙二话不说,就把手机借她了。Julie的父母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也因此得到了救命恩人的号码。
“我们查过了,是上海的手机号,”父母在电话里再三叮嘱Julie,“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打嘛,”陈静言未语先笑,“不是说年轻小伙吗?也许你们有缘!”
此时她们俩正走在校园的树荫下,时近黄昏,金灿灿的霞光铺满小马路,晚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学生,走路的、奔跑的、骑自行车的,整个校园洋溢着一股奇异的青春气氛。
“打就打,”Julie当即下定决心,掏出手机,“我要约他见面!”
F大学有一大片草地,因为向阳的关系,生长得十分繁茂。学生们偶尔会在这里弹吉他、竖蜻蜓、背书、谈恋爱,学校非但不制止,反而十分宽容。所以大家都说,这里完全像外国的大学一样。
此时盛桐挂了父亲的电话,调好光圈,准备拍几张草地上的夕阳。不料一双金色的高跟鞋走到他面前,挡住了阳光。
“小桐,原来你在这里!怎么开学一个星期了都不见你踪影?”
文薇穿着一件雪纺吊带裙,浓黑的大波浪披肩长发,妆容十分妖娆。
“你挡着我了。”盛桐看了她一眼,神色颇有些不耐,“还有,穿这鞋把草都踩死了。”
“哎呦,一个夏天不见,还是这么酷!”文薇双腿并拢,仪态万方地坐下来,“难得你有雅兴,不如我帮你做模特呀?”
“我喜欢拍风景,肖像倒不擅长,你可以去找……”盛桐低头盖上相机盖,打算要走。却被文薇拖住手。
“就随便帮人家拍两张嘛——求求你了!好不好嘛——”上海姑娘撒娇发嗲那套功夫,她完全得其精髓。
盛桐未置可否,这时电话响了,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喂,你好……是这样,你不认识我,我打电话是想谢谢你,在这次地震中救了我外公外婆……你现在在不在上海呀?我想请你吃饭,当面感谢你……那怎么行,当然要感谢……”
Julie边走边说电话,语气十分雀跃,想必聊得投机吧。陈静言走在她身边,眼睛不经意地望向一边的草地。她看见一个人,远远的,也正望向她的方向。他在草地中央站起身来,十分高大挺拔,穿着白衬衫和仔裤,轮廓在夕阳中闪闪发光。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那人一边打电话,也一边向她走过来。近了,看清楚他袖子随意地挽着,脖子上挂一个相机,身后还跟着个妖冶的女生。她心跳到无法自已。
Julie眼睛余光发现陈静言落后了,遂停下来等她,电话仍自聊着:“还没请教你叫什么名字?”
“喂,盛桐——”那个女生气鼓鼓地叫着。
“喂?”Julie听到电话那边的声音,狐疑地望向草地,又对手机里说,“你在哪里?”
电话那头的人已然走到面前,说声“再见”,匆匆挂断了电话。隔着矮栅栏,他眼睛根本不看她,只望着陈静言。
这么巧?救外公外婆的人就是眼前人?刚才那个女生叫他什么,盛桐?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F大学校草盛桐?Julie简直不敢置信!但看他五官深邃如刀刻,眉眼那么英气迫人,身形又俊逸,恐怕真是他!饶是她生性活泼,此时也不由得嗔目结舌!
“你干嘛,撂下人家就走!”那一头大波浪的女生,因为穿着细高跟鞋,一脚一个坑,在草地上跑得颇为艰难,此时好歹追上了,牢牢挽住盛桐的手臂,“这小姑娘啥人啊?”
Julie也看出端倪,拽着陈静言的胳膊低声问,“你们认识?”
他的目光是落日熔金,他的嘴角有千言万语,他甚至捕捉到她一低头的娇羞,却还是抵不过那轻轻一句,“不认识,走吧。”
“喂,不认识干嘛走那么快?他一直看着你呢!再说,他可能就是救我外公、外婆的人,我还想认识他呢!喂,校草啊,你还我校草!”
一路上,Julie抱怨不休,陈静言却脚步不停。
那年她五岁,现在她十八岁。隔着十三年的距离,他为什么一眼就能认出她?他为什么那样看着她?难道他知道她深埋于心底的秘密?他知道她整个人、每个细胞都像触了电吗?
一座座城池倾灭沦陷了,难道是为了成全她和他?
但她脑海里一会儿闪回那姑娘挽着他胳膊撒娇的场面,一会儿又是王诗然的声音,冷静宣告着:“别想吃天鹅肉,”人家是珠联璧合,你拿什么和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