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香港的前一天，妹夫的香港朋友打来电话说晚上请我们全家人吃饭，这一信息对我们这帮几天来游走于大街小巷遍寻便宜餐馆的人来说无疑令人兴奋，也是心理上一次的安慰，以我们的收入而言，香港吃的太贵了，单是这几天早晨二十元一碗的白稀饭都会把人的眼泪吃出来，吓得我和妻子每早躲在酒店喝免费咖啡，而且香港这样一个不太讲究人际关系不注重面子的社会，居然还有几分大陆的人情色彩，真让人感到难得，不过妹夫一定曾在厦门很好地款待过他，否则我们一到香港，他就派人开了部面包车来接，并在随后的几天，由这位司机送我们四处游玩，我知道港人是不来这一套的，既然受如此高规格的待遇，足见他们的交情一定不错。
面包车下午五点钟准时到酒店来接我们，上车后那位不通国语的司机无法告诉我们汽车要开到哪里，无所谓，我们是去赴宴不是去偷渡，管他开到哪里。
车出了闹市区，穿海底隧道，过维多利亚湾径直向北开去，天愈来愈黑，路边楼房也越来越稀，此时有两点我已确定，第一不会到港人家中做客，第二不是去什么高档酒家，大约一个小时后汽车终于停在了一个昏暗的货柜堆积场，待我们一家人从车上下来，妹夫立刻与路旁坐着的一男一女打上招呼，又回头来向我们介绍说那位先生就是香港朋友，我定睛一看，尽管灯光微弱，还是看出这位老板的模样：凌乱卷曲的头发，宽大而棕黑色的面庞，身上穿了件脏兮兮的湖蓝底的格子衬衫，下着一条宽大型工装裤，只有鼻梁上的金边眼镜才给他装饰了几分斯文，难道他就是妹夫屡屡向我提起的那位经营着香港市场70%大米，拥有几家上市公司的大亨？这与我头脑中的想象相去甚远，因为我所接触的大陆老板决不是这种做派，别说做这么大的生意，哪怕是个小老板至少也是坐在办公室里候客，旁边还有一两个秘书或随从听凭调遣，这些人的重要的作用在于不时还可插上几句马屁话来抬举自己主子身价，眼前这位大亨竟如此随意了自己的身份？！不过我立刻就打消了自己的诧异，这里是香港，资本主义已务实了一百多年了。
主人领我们到一家小酒馆的二楼入座，很简陋，几张大号八仙桌铺着白色塑料布，上面摆着塑料饮杯、粗制陶瓷碗和竹筷，连凳子都是那种一块厚板榫进四条木腿的老旧样式，这种陈设使我想起了福州人乡间红白喜事的场面，热闹是热闹，但酒菜却不敢恭维，参加者只图相聚一赌或吆五喝六，一醉方休，难道一个香港大老板竟带我们到如此蹩脚这地方吃大餐？恐怕这宴请求量而不求质，一转念，请吃已不错，别再奢求什么。
但上桌的第一道明虾芝士饭就打消了我的疑虑，一大盘晶莹的米饭浇上了西洋的芝士（cheese）面上再铺着一只只油炸明虾，红、黄、白三色相间，吃起来悦目又可口，又给我们留下中西餐合璧的新鲜感，只是装饭的盘子也像桌上碗筷一样出身低贱，没有一丝富贵气派，接着主人拿出一瓶XO，欲给身旁的母亲和妹夫斟上，两人都婉言推辞了，“这瓶酒要两千多元。”主人说，听此言我就不拒绝轮到面前的那一斟了，看着琥珀色的液体流入土黄色的塑料杯中，我在思索这样一个问题，这算是俭朴还是奢侈？如此昂贵的饮品本该装盛在一只精致透明的玻璃酒杯里，让美丽色泽一同伴随那特有的醇香入口，眼下却被随意到喝可乐、果汁的地位，难道这就是人家不讲排场的实在，难道这威士忌和塑料杯的不相称正好对应了这位大亨身价和装束的反差，这老板有些让人摸不透。
后来上的菜就愈加生猛，大虾蛄、大螃蟹、大海鱼，且全都是大盘大碟，这样的海鲜在内地只有去高档酒家才享用得到，量也很少，想不到我们居然在香港暴殄天物，大快朵颐，与前两天每顿二三十元港币一份的快餐、一碗面条相比，今晚真算是盛宴了，想到此，我又情不自禁地往嘴里夹了一大块鱼肉。
香港没有我原先想象那么严格的精致，她也有粗放的地方。
但我们这班揣着一把年纪的客人远非绿林好汉，早就丧失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战斗力，一餐饭下来许多菜还没怎么动，正当我们为这些剩余的美味感到可惜时，主人吩咐餐馆老板娘拿几只泡沫盒来将剩物统统打包，又把未喝完的半瓶洋酒装如手拎纸袋中，这是港人的习惯，今天大陆人的打包行为还是从香港学来的。
我们又到了货柜场准备乘车回酒店，这时主人带我们到一部深灰色的小车面前介绍说那是他的坐骑卡迪拉克——猎豹型，“家里还有一辆卡迪拉克，我这个人就是爱玩车”，言语中透露出自豪迷恋感，他提出要用这部车送母亲，可母亲坚决谢辞了，她老人家一坐车就犯呕，碰到这种车稍一加速，那她还不吐个七荤八素，糟蹋了这名车，主人接着又说明天要用他的两部卡迪拉克送我们到罗湖口，听得出那是真心的，没有半点客套，妹夫还是以母亲不会坐轿车而推辞了，我觉得他似乎因没人与他一起鉴赏他的爱车而有些遗憾，但的的确确我母亲无福消受，我也知道她并不遗憾，因为她将带者这份荣耀而非经历回到家中向她的亲朋好友骄傲的讲述她在香港所受的高规格的礼遇，引来周围啧啧的惊讶声和艳羡的目光，而这些赞美的最终会落在小妹及妹夫身上，母亲当然知道决非她的面子值钱，所谓“抛砖引玉”，让别人夸自己的女儿、女婿才是真正的愿望。
汽车启动了，我们挥手和主人夫妇告别，他的车动力大，一下就跑到我们的前头，坐在车里我试图在这短短的相聚中勾勒出这位商人的面貌：不修边幅，不讲排场，待人诚实；但对自己的钟爱却毫不吝惜甚至还投上几分炫耀，与这样的大亨打交道，你会很放松。
2005.8
榕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