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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秦放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胸口闷得厉害,有一种想摔门而去的冲动。随便接下来还有什么秘密,忽然间都不想听了。

司藤也沉默了片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也是始料未及,但是前后联系起来一想,又只能苦笑承认:似乎……也的确只能是这样。

最初复活,她还真的以为发现了先辈们未曾察觉的秘密:原来人血滴入妖心,是可以让妖怪复活的啊。

渐渐地,开始有了怀疑。只是那时候线索太少,所有出现的人都像是杂乱无序,没有足够的证据能把这些人都勾连起来。再后来,央波如法炮制,试图复活沈银灯无果……

及至现在,真相近乎大白。像是突然间站到高处俯视,这才发现,原来看似拥挤而喧嚣的一堆人,个个都有自己的位置,遥相呼应。

静默之中,只有颜福瑞一个人不解风情,他近乎羡慕地看秦放:“原来秦放跟司藤小姐,是亲戚啊。”

亲戚?司藤想笑。

她说:“了解了这前因后果之后,再来看白英分别要求贾家和秦家做的事,就不那么匪夷所思了。”

白英给贾三写了一封信,信里,她提到了养蚕缫丝的江南小镇,还有镇上的大户秦来福。

她预感到了流年变动,当时的东南地带局势不稳,西北反而相对偏安,而且,司藤的埋骨地是囊千,贾家形同守尸,所以吩咐了贾三,安居当地,不能有远的迁徙。

最好的设想,是贾家和秦家能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以某种“看似过得去的原因”保持联系。这样,贾家到时候动手,至少少了寻人的麻烦。

所以,秦放家里,一直有一个去囊千磕头还恩的说法,而且,到了囊千,可以“联系一个叫贾贵宏的人”。

所谓“靖化县的曾祖母,囊千得遇恩人,嫁了太爷之后又到东部讨生意”,应该只是白英的托词。因为种种迹象表明,秦来福土生土长,从来没离开过长三角地界,他的老婆在当地有亲有口,也不是什么流徙的孤女;至于靖化县,那时候丘山就是因为靖化县的大饥荒离开沪上,白英印象很深,随手拈来一用也未可知。

但是时间太长,很难说后世后辈是否会完全遵照,所以,白英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事情没有依计而行,没关系,贾家后人照做就可以。他们有藤杀的威胁,想活命,就只能听话。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颜福瑞去秦放老家打听时,有人说“有个中年妇女和一个长络腮胡子的男人也来打听过”、“还说什么是秦家的远方亲戚,打听年轻一辈搬哪儿去了”。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绑架秦放,带去囊千,寻找昔日的埋骨地,直到意外出现。

——司藤的尸骨不见了。

全明白了。

秦放问司藤:“所以,你的第五件事,是找到白英的妖骨,和她……合二为一?”

司藤点头。

她伸出手臂细看,就好像能看到皮下之骨:“当初,到底是先找妖骨还是先拿妖力,我自己也犹豫过。后来我想,还是先拿到妖力的好,有了妖力就有了通天彻地之能,再去找白英的妖骨,会更容易些,没想到……”

没想到的是,缺少了一半妖骨的身体反而承受不住沈银灯的妖力,用起来束手束脚,甚至有几次伤及自身——找到白英的妖骨,顿时变得迫在眉睫了。

现在还可以叫她司藤,等她跟白英合体之后呢?如果司藤的推测都是真的,那白英就是真真正正生下了他爷爷的人。到时候的司藤,一半是白英,自己该怎么叫她?

忽然间觉得,丘山运尸骨出城时遭遇空难致使白英的尸骨丢失,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那一天可以推迟到来。

秦放犹豫着说了句:“只是当时……白英的尸骨丢了,都过去这么久了,线索全无,想找回来,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司藤居然冷笑了。

她的声音中带出了几丝讥诮:“你觉得,以白英的缜密心思,她对自己的另一半尸骨,不会有更稳妥的安排吗?

“她死前不久,和秦来福一家游湖,还记不记得都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关于游湖,只有一张照片,和一幅图。

照片是秦来福一家人在西子湖断桥边的留影,一家人喜笑颜开、其乐融融,背面还有秦来福题的一行字:1946年冬,携妻、子游湖,友白英作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司藤当时的评论是:“你太爷爷这字,真是状如鸡爪,形如鬼爬。”

还有那幅画,画的是西子湖雷峰塔冬景,四围光光秃秃,一径河岸将画面一分为二,上头是孤零零伫立的雷峰塔,下头是如出一辙的雷峰塔倒影,边上还提了一行字。

白雪茫茫,残影慌慌。

夕阳照水,骨浮峰上。

画的下方又有一行小字:1946年冬,携妻、子游湖,戏作。

那时不明所以,现在才发现,这个“骨”字,大有深意。

那时他们还纳闷,游湖尽兴,必然心情大好,为什么配了这么几句丧气话?后来司藤说,那几句话的个中情愫,出自女子,所以,这几行字其实是白英口授,秦来福执笔?

司藤有些感喟:“同样是游湖,双方的心情大不一样。秦来福得了白英交托的麟儿,自此有后,喜得全家同行,至于白英……她是为自己选埋骨地去的。”

秦放忍不住开口:“白英知道自己要死,也知道最后对付她的是丘山,丘山只怕会把她挫骨扬灰,选埋骨地不是多此一举吗?除非……”

除非她知道,丘山没法销毁她的尸骨。

司藤接下来的话印证了这一点:“想杀妖,放干血是第一步,接着可以作法销骨。可是当时,第一是,我那一半的妖骨已经被分走;第二是,因为有了那个偷梁换柱携有妖血的婴孩,丘山即便是把白英的尸骨烘烤成干,也称不上是放干血。所以,白英一早就知道,她的骨头一定毁不掉,只需要设法从丘山那里夺回来……或者偷回来,都可以。”

秦放的后背忽然涌上凉意:“你的意思是,那一晚的空难中,白英妖骨的意外丢失,其实是……人为的?”

“你以为呢?白英对秦来福这么好,先以华美纺织厂的名义清了他的账款,后来又给秦来福白白送了个儿子,索要的回报,只是未来去囊千磕个头?”

司藤一字一顿道:“如果贾家是在守我的尸,那么你们秦家就是在守白英的尸!

“我猜想,游湖之后,白英跟秦来福私下有过约谈。她不会告诉秦来福任何秘密,也不允许他问,只让他照做。而秦来福本身人品不错,仗义守信,又受了白英那么多恩惠,必然士为知己。

“白英要秦来福做的事,就是不能打草惊蛇,要从丘山手中,暗地里设法拿回妖骨,然后按照她指定的地点安葬。所以那四句诗,不是什么冬日游湖有感,也不是无病呻吟的伤春悲秋,那是白英想告诉我的……埋骨地。”

秦放的脑袋嗡嗡的,他以为自己会感觉混乱和糊涂,没想到的是,居然前所未有地清晰。

游湖之后,大限将近,或者是白英觉得应该大限将近。丘山究竟是一路追踪而来还是她自己故意放出了风声引他而至已经不可知,总之,后来一切演变成了苍鸿观主所看到的那场镇杀。

白英产子,妖力尽丧,丘山再无忌惮。为了从旁有个佐证,他拉上了当时太和山的李正元道长,还有黄家门的黄玉。

不过,以防万一,他还是向左近打听了一下情形。产婆还有邻近的人都一口咬定:“哦,那个女的啊,挺着个大肚子一个人来这儿,住在离我们大老远的村尾,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男人赶出门的,前一阵子刚刚生下娃儿,可怜得咧,也没人照顾,下地都难。要不是村里好心的婆子偶尔帮衬,这月子坐不好,死了也是有的。”

丘山放心了。

他们先在孤屋外围设符障,确保她不会逃跑,然后选在夜深人静的时辰,破门而入。

那个虚弱的“司藤”,颤抖着撑起手臂从床上爬起来,脸色苍白地咳嗽,眼神中尽是惊恐,哆哆嗦嗦地抱起了身边百子千孙袄包着的孩子。

这场镇杀,实力悬殊得没有任何悬念。丘山面色冰冷地一次次念出符咒,这场由于自己的私欲造就的错,就此终止吧。

他看着她吃力地撑着手臂爬过符火,听到火头把皮肉烧得兹兹作响的声音,看着她从苍鸿手中拽过那个襁褓,然后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似的声音。

原来那个婴孩被闷死了,这样也好,省得他出手了。

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她癫狂一样地大笑,说:“我会回来的。”

谁都没有留意她的眼底,除了刻意的怨毒和悲痛外,还有突然掠过的得意和如释重负。

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在囊千,有她只是被放干了血但是保存完好的半身。插在身体上的尖桩是藤,藤是她的原身,藤桩紧紧封合住伤口,确保了外界的腐蚀之气无法损害半身。来日,只要血液可以重新注入,这具半身就会重获生气。

——贾家在囊千,不引人注意地生活着,贾三会老老实实把她的要求传达给下一代、再下一代……

——她的儿子,更像藏贮了她妖血的工具,会由秦来福好好抚养。妖血一脉相传,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成为起死回生的药引……

——七十,或者八十年,足够了吧。丘山,还有她憎恶的道门的人,应该活不到那个时候,生命自有出路,她要借由“半妖”这一老天赋予的天性,不动声色地挣脱今世被镇杀的命运,给自己另一个未来。不一定光明,但至少,不会是这个糟心的世界,不会有丘山、也不会再有邵琰宽……

说出那句“我会回来的”之后,她如释重负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会回来的。

只是妖怪临死前的口出狂言、无望挣扎罢了,丘山提醒自己不要多想。李正元的小徒弟被吓坏了,黄玉一直耐心地哄慰,贴满了符咒的尸身轰然起火,最高的焰头甚至冲到了屋檐那么高。时候是晚上,村里没有人会注意到,即便注意到了,也无所谓。

火头小下去的时候,他想着:终于结束了,终于……

然后,他看到了那具焦黑的尸骨,每一块骨头都写着桀骜难驯,颅骨嘴角的弧度,甚至诡异得像是在笑……

为防节外生枝,丘山决定把司藤的尸骨带回青成。

那天是1946年12月25日,大雾,有雨,但是沪上的洋派太太小姐们是那么喜气洋洋,百货商店里也是热闹非凡,说是什么圣诞节。

他们的板车晃晃悠悠,除了苍鸿顶着防雨的油纸布津津有味地吃馒头,每个人都有些莫名所以的郁结。他们不知道,在他们身后不远,一直有人尾随,目光炯炯,死死盯住板车上那口看似不引人注目的藤条箱子。

再后来,半空中一声巨响,赤红色的火球划破雾霭,一行人被灼热的气浪掀翻,有那么片刻,什么都不知道了。

清醒过来之后,四周人声鼎沸,有人撕心裂肺地号叫。他好不容易找齐了同伴,发现车上带的东西被掀翻得满地都是,而大部分贵重的行李,都已经不见了,包括那口……藤条箱子。

1946年的最后一天,杭市,西子湖,深夜。

拎着藤条箱子的秦来福神色匆匆,但又时不时驻足,似乎在找什么人,直到身后传来压得低低的声音。

“秦老板……秦老板?”

回头一看,一艘乌篷船慢慢驶向岸边,随着木桨的划动,水流静静悄悄往两边分开,泛出一明一暗的光亮来。

颜福瑞觉得,有秦放在,生活各方面档次都提高了,返回杭市的行程,终于又有飞机坐了!

不过,真奇怪,这几天,他有点不大敢和秦放说话了——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是不敢和司藤说话,看秦放是善解人意的小伙伴,现在……反而觉得司藤小姐更好说话些了。

一定是因为前两天被秦放吼了。

那时候,囊千的事情差不多了了,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秦放联系了车子过来接,他跟秦放一起去道口等车,心里还为司藤小姐的故事欷歔不已,于是絮絮叨叨跟秦放说话。

——“妖怪是比人要聪明一点。不管是司藤小姐还是白英小姐,这都什么脑子啊,转这么多弯累不累啊。”

——“大家在一起相处的日子不多了吧秦放,司藤小姐没叫我走,估计是要指派我上西子湖挖白英去呢。等她事情做完了,我也就回青成了,也算是还了司藤小姐对瓦房的恩……”

——“那秦放,你得管司藤小姐叫什么,得叫太奶奶吧?你有个妖怪的亲戚呢秦放,以后谁都不敢欺负你……”

秦放就是那个时候火了的,吼他:“你稀罕你去叫她奶奶啊,去啊,磕头认啊!”

颜福瑞吓了一跳:秦放这是怎么了?知道自己是妖怪的后代之后,要变异了?

那之后,他再跟秦放说话就多带了个心眼,同时发现,秦放对司藤小姐,好像也生疏了。以前他有什么事,都是直接去跟司藤讲,现在,都是让颜福瑞当传声筒。

——“你去跟司藤说,车子直接到省会,要坐很久。如果路上要停下休息,就跟我说一声。”

——“你去跟司藤说,机票已经订好了。”

——“你去跟司藤说,流量控制,飞机还没到,还得等。”

候机的时候,颜福瑞“抗争”了一次:“为什么我跟司藤小姐说啊,她就在那边坐着,你自己说呗。”

他发誓,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别提多温和了,脸上还带着笑呢,但是秦放冷冷噎了他一句:“什么都我说,要你干什么,留着好看啊?”

说完了转身就走。颜福瑞半天没回过神来,倒是他旁边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小女生窃窃私语:“好酷哎!我喜欢哎!”

酷个屁,酷能当饭吃?这个社会主流还是崇尚吃苦耐劳、有一门手艺、长相老实、可靠踏实的男人好吧?就你们这样的,还能指望你们投身四个现代化的建设?

颜福瑞狠狠瞪了那两个小女生一眼。

上飞机的时候,可巧,跟上次黔东回来一样的排座。三张票,一张靠后的独座,两张前排的连座。颜福瑞很有自知之明地准备一个人往后排走,秦放拦住他说:“你跟司藤一起坐吧。”

咦?咦?咦?

飞机起飞之后,颜福瑞暗搓搓地问司藤:“司藤小姐,你觉不觉得……秦放最近,有点不对劲啊?”

司藤半合着眼睛,淡淡地说了句:“怎么不对劲了?”

颜福瑞叹气:“我也说不大清楚,总之,就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司藤小姐,你没这种感觉吗?”

他竖起耳朵等司藤回答,半晌没声音,还以为是懒得理他,正有点自讨没趣,司藤说了句:“你去跟秦放换个座位。”

颜福瑞很高兴,解开座椅安全带的时候,他多问了一句:“如果秦放不愿意过来呢?”

颜福瑞耍了个小心机,跟秦放说的时候,他故意没提司藤:“秦放,我们换个座位吧。”

秦放头都没抬:“不换。”

颜福瑞得意了,他说:“司藤小姐的原话是这样的,‘如果秦放不过来,就让他滚过来’。”

说完了,得意扬扬地看秦放,那意思是:你爱去不去吧,反正我只是个传话的。你横呀,你倒是去跟司藤小姐横呀。

果然,秦放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末了,还是一咬牙起来了。

他走到司藤身边,也不说坐下,只是问她:“你有事找我?”

司藤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身边座椅的安全带。奇怪,这个时候,秦放居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她给他做规矩时说的话了。

——“我脾气不好,喜欢别人对我恭敬客气,一个眼色你就要知道怎么做。”

他失神了片刻,还是坐下了。

司藤问他:“你最近怎么回事?”

秦放没吭声。这两天,脾气确实比从前要暴躁,总觉得心里头憋了特委屈的一口气,冲出来就成了火:“没什么。”

司藤笑了笑:“没什么就好,事情已经接近收尾,最后关头,我不希望有什么节外生枝。”

秦放沉默很久,低声问:“是不是一定要和白英……合体?”

到底也不是私人场合,左近有别的乘客,所以说到关键处时,声音又降低不少。

司藤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看向他的眼睛:“你有意见?”

秦放犹豫了一下,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居然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我不喜欢白英。”

司藤看了秦放一眼:“白英生来又不是为了讨你喜欢。”

她明显地偏袒白英,不过也对,某种角度上说,白英就是她自己。

秦放的眼睛有些发涩:“起初,你很讨厌她的,你知道她死在丘山道长手上,你还说过杀得好。现在,你忽然发现原来一切都是她安排的,她后悔了,她弥补你了,所以你感激她了,是不是?”

司藤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静静听他说下去。

“秦家被她害得无子,帮她养儿子,还要把她视作大恩人;贾三误打误撞搅进这事,从此举家迁徙,还相信她所谓的什么还阳之气——你和我都知道,如果是用我去复活你,那口还阳之气一定会是我的,根本也不可能用到其他人身上;她为了保自己的孩子,把别人的孩子不当人命……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评论她,也不能用道义来要求妖怪。我只知道,如果当时,在囊千复活的是她而不是你,我不会帮她的。”

司藤有时候做事也挺狠,谈不上是好人,但是至少,她的行为秦放还能接受。一路跟她相处,没有见到她真的草菅人命。但是白英不一样,和司藤相比,白英其实更具妖性。

“我没有见过白英,但是听你对她的推测,她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为了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

秦放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之前,你提到在华美纺织厂,白英一直帮邵琰宽开脱,说什么他是被丘山蒙蔽,我觉得,那些话,都是拿来骗你的。她一定是早就相信了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是,她不甘心。”

她开始防着邵琰宽,但是又不甘心;她幻想着给她一些时间,她还能让邵琰宽回心转意,但是那时的司藤咄咄逼人,不给她任何机会,白英开始觉得她碍事了。

在那三天的时间里,她想好了一切。她远远比司藤要贪心,也看得更长远。

第一,依然要试探和争取邵琰宽,尽管那个时候已经说不清是为了爱还是单纯的不甘心。

第二,她还是想做妖。与人相比,不管是能力还是寿命,妖都超出太多。

第三,她想摆脱阴魂不散的丘山和道门众人,哪怕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她从来就没有什么对司藤愧疚的心思。司藤和秦家、贾家一样,从一开始,都是她布好的一颗棋。

司藤总想不通,为什么老天选的是白英?

没什么想不通的,是你自己当局者迷。白英比你智计更深、更思谋长远、更忍辱负重,她可以不动声色地陪邵琰宽那么久,可以把生孩子当成保存妖血的途径,可以在被丘山镇杀的时候,装出一副撕心裂肺的样子不露马脚。

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英幕后操控,哪怕今时今日,不知道她的尸骨失落何处,所有的人、所有的事,还是如她预期的,渐渐地,向着一个最终的目标,汇聚。

为什么选的是白英?当然是她,难道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吗?

说到后来,秦放的声音有些颤抖:“司藤,如果一切都是白英的布局,那么最终的目的,不是你要合体,而是她要复活。”

司藤笑起来:“有分别吗?”

秦放说:“有啊。”

他低下头,轻声说了一句:“你是你,她是她,她不是你啊。”

司藤没有再说话,她转过身,轻轻拉开机窗的遮阳板。

天色不好,这么高的云层之上,居然都没有阳光。云团像是掺着灰墨,松散地拉长,又杂乱地堆起。

司藤的额头轻轻靠在了机窗的舷窗上。

半妖险象,有两种解决方法。

一是,出于对这种“绝症”的畏惧,半体会迅速摒除矛盾,重新合体,如同把顽症扼杀在萌芽初期。

二是,两相对决,武力毁灭异己的一方,收回妖骨,重新为妖。

但是不管哪一种,一山不容二虎,弱势的一方,要么是被摧毁,要么是……自行消散。就好像两股水流交遇,小的总会汇入大的,被全然融合、覆盖。

邵琰宽带她看过一场戏。

荆轲刺秦。

戏里,荆轲欲得将军樊於期的人头作为秦王献礼,太子丹不忍,荆轲私见樊於期,陈始末,樊於期遂自刎献上首级。

那场戏,荆轲掩面落泪,樊於期拔剑在手,在脖颈之上横掠而过。那一头,太子丹急上,痛呼:“樊将军哪!”

邵琰宽欷歔不已,自言自语说:“有些时候,为了顾全大局,是会做些……不得已的牺牲的。”

她当时怎么说的?

她说:“是啊,那要看,值不值得了。”

被毁灭掉或者自行消散又能怎么样呢?一个更强大的“自己”会重新生成的啊。

颜福瑞觉得,秦放和司藤小姐必然聊得不甚愉快。因为到了杭市之后,司藤只在秦放家里住了一晚,就搬到了西子湖边上的“流花照水”私家客栈。

这客栈不大,二层小楼,带了前院后院,灰瓦井台藤架石桌,很是古色古香。颜福瑞觉得客栈人多,进进出出的不方便,先还百般不愿意,入住了之后才知道是秦放跟人商议,包了一个月的全房。司藤和颜福瑞只管住着,白天黑夜都没人打扰,到了饭点会有人过来送饭。

地理位置也好,闹中取静,一开窗就是雷峰塔,清晨是一湖静水披薄雾,傍晚是斜阳一抹上雷峰。

不过再好的景,架不住天天看,珍珠看多了还成沙,颜福瑞看了两天不到就觉得腻了:偌大西子湖像一盆洗菜水,雷峰塔就像竖着的一个大倭瓜。

穷极无聊时,也给秦放打过一两次电话。秦放的意思是,司藤身体不好,需要这么个幽静的地方休养;而且,流花照水离雷峰塔很近,她随时可以过去走走。

话说得有理,颜福瑞随口问了句:“你怎么不来啊?”

秦放沉默了一下说:“公司事忙。”

哦,对,公司,秦放是有钱人呢。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颜福瑞多少有点自惭形秽,有钱人尚且如此勤奋,越发衬托得他不思进取。颜福瑞开始正视这个叫“未来”的问题:青成的家已经拆了,瓦房也不在了,自己得为以后做个设想啊……

这一晚,他趴在院里的石桌上唉声叹气:串串香是本行,不想放弃,可是开个火锅店也不错。以前下雨天,他手忙脚乱撑开雨布遮摊子的时候,就特别羡慕那些开火锅店的人,有瓦遮头,下雹子都不愁,巴适得很。赚了钱之后攒着,攒够了就能做慈善了……

司藤从楼上下来了,赤脚穿了双丝缎拖鞋,睡衣外头裹了件驼色羊毛流苏披肩,头发有些许被裹进披肩里,慵慵懒懒的。

她在藤架下的躺椅上躺下来,下意识紧了紧披肩。

颜福瑞有些奇怪:“司藤小姐,你冷啊?”

怪了,她不是不怕冷的吗,初见她是冬末春初,她经常穿丝质的薄旗袍,小腿就那么裸着露着,也不怕得关节炎什么的。现在,天气是慢慢往暖和了转,她反而时不时现出怕冷的迹象来了。

“是不是生病了啊?秦放说,如果你有不舒服,让我给他打电话呢。”

司藤冷冷瞥了他一眼:“给他打电话有什么用,他来了我就舒服了?除了白英,天皇老子来了都没用。”

哦,了解了,又是因为半妖的妖骨承受不了沈银灯的妖力。

颜福瑞想到一个精绝的比喻,这种情形其实很像吃饭——胃只有拳头那么大,却硬塞下两个拳头那么多的食物,吃撑着了,当然就难受。妖力这种东西又消化不了,不动还好,一旦蹦蹦跳跳,就更难受。

他自觉这个比喻好形象,心痒痒得想在司藤面前显摆,又不敢,转念一想:司藤小姐大概收了沈银灯的妖力以来,一直都没舒服过,可见人还是老实本分的好。老话说得好呢,不是自己的,费力气拿来,也不一定有福消受。

当然了,这话还是不敢说出口,换成了小心翼翼的:“那司藤小姐,是不是还要再休息两天?”

司藤的眉头皱了起来:静养是自己的意思,总觉得寻个僻静之处,心中无挂,万事消歇,身体上的不适就会随之消失,继而就会精力充沛,全力以赴最后一件事。

现在看来远非如此。由沈银灯的妖力引发的不适一直在耗费她的元气,人生病养病是“病去如抽丝”,她反而像是一寸寸被抽了丝,越是休息越是昏昏沉沉、头重脚轻。

她的目光越过颜福瑞的肩膀,停留在远远的一处。

颜福瑞愣了半晌,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是夜半湖心的雷峰塔,塔身不知道安插了多少灯泡,那叫一个流光溢彩。往昔的胜景是“雷峰夕照”,现在反而是这夜景更撩人,引来无数三脚架和长枪短炮,此起彼伏的咔嚓咔嚓咔嚓嚓。

客栈的墙上贴了一张西子湖旅游图,这两天颜福瑞已经翻来覆去研究过好多遍了。雷峰塔就在夕照山的雷峰上,那首诗怎么写的来着,“白雪茫茫,残影慌慌;夕阳照水,骨浮峰上”。他的理解是,第一句的白就是白英的白,第二句的影是“英”的谐音。

所以第一二句,点出了人名:白英。

第三第四句就更明显了。夕阳照水,有个“夕”字有个“照”字,明显就是暗指“夕照山”嘛,还有个峰,夕照山又称雷峰啊,还有个“骨”字,如果重新排列顺序,意思就是:白英的骨头在夕照山雷峰上嘛!

颜福瑞看着灯火通明的雷峰塔,咽了口唾沫,心里有点紧张:“司藤小姐,我们最好还是晚上去挖,白天游客太多了。晚上虽然有人看守,到底好一点。挖的时候,把秦放也叫上吧,带两把铁锨,也挖得快一些……”

司藤冷冷看着颜福瑞,颜福瑞说着说着就结巴了:“铁、铁锨不好吗?那、那用什么挖?”

秦放确实在公司,他调这几个月所有的邮件来看,一封封地过,自己都说不清楚是真的忙,还是为了忙而忙——但就是不想停下来,这样的话,颜福瑞电话打过来,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公司事忙啊。”

门禁处传来嘀的自动开门声。秦放有些意外,都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还有人进公司吗?

脚步声从前台的走廊处一路传过来,近前时,透过磨砂玻璃,他认出了那身形和走路的姿势,单志刚。

听公司里的人说,单志刚被送进医院之后,也再没有在公司露过面了。关于单志刚的传言,私下已经散布开来,被好事者编织成数十种匪夷所思、戳人脊骨的故事。

这么晚了,他怎么会来呢?

单志刚在秦放办公室门前停下来,伸手敲门。

秦放沉默着没有动。

又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显示屏上“单志刚”三个字有些刺眼。秦放拿起来,看了看手机屏又看了看门外佝偻着身子拨打电话的单志刚,还是滑动了接听送到耳边:“喂?”

单志刚说:“秦放,我没别的意思,公司的人给我打电话,说你这两天进来了。我父母在国外,身体不好,我决定过去陪他们一段时间,顺便看一下那头的机会,正好走之前你回来,有些事情跟你交代一下。

“公司是我们两个人做起来的,虽然现在大家关系不是很好,也没必要撂摊子。我的意思是,你反正在国内,公司的事就麻烦你多尽心,我的那份,该拿的我还是拿,将来你不想跟我合作,谈个合适的价钱,我也愿意脱手。反过来,你想脱手,我也能出价。

“大家成年人,理性做事。我知道你因为陈宛,不想受我一分钱的好处,但是你出过力,你应得的……”

秦放打断他:“你放心吧,该我得的,我会拿着的。”

单志刚有些意外,还以为要说服秦放会费很大力气,毕竟他很多时候意气用事,也不够冷静。

秦放跟从前相比,似乎有些变化,但具体又说不上来。

“还有事吗?”

单志刚从恍惚中回神,他迟疑了一下:“还有,你不在的时候,安蔓的事我办完了。她家里没什么人,跟亲戚的关系也不是很好,我出钱帮她买了块墓地,和陈宛的……隔了两排……”

秦放的眼前陡地模糊,他低下头,深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着平静:“我知道了。”

秦放的话很少,显然,今晚自己不是个受欢迎的客人。单志刚自嘲地笑笑:“还有一件事,你听了应该觉得安慰。张头儿给我打电话……你记得他吗,负责安蔓那个案子的警察张头儿。

“他跟我说,杀安蔓的凶手已经有眉目了,姓周,在西部什么地方。他带了两个同事正赶过去,应该快到了……”

秦放怔了一下。

他说的是……周万东?

相比较内地的大医院,囊千这家小医院的设施设备确实简陋了些。夜深了,病房的电压有些不稳,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一暗一暗的。

周万东僵直地躺在床上。医护人员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过他的情况,但是,从他们偶尔流露出的欷歔怜悯的眼神来看……

这辈子,自己大概是站不起来了,也许,连坐都坐不起来了。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他发誓自己从没有见过她,她是因为秦放迁怒自己吗?那实在是冤枉得很,他只是听命行事,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贾桂芝那个女人啊。

门开了,贾桂芝略显矮胖的身形出现在门口。周万东警觉地松开攥紧的拳头,脸上的狰狞表情也瞬间缓和不少,甚至努力地朝她笑了一下:现在形势不如人,得尽量老实。更何况,贾桂芝算他半个救命恩人呢。

真是没想到,她会把他送到医院,还跑前跑后地花钱救他。

贾桂芝关上门,拖了把椅子在病床前坐下,伸手从包里掏出一个木塞子的透明玻璃瓶,慢慢举到眼前,提醒他:“看哪。”

看?看什么看?贾桂芝的表情这么古怪,周万东心里有点发毛:玻璃瓶子里,好像也没装什么东西啊……那是一根很细的线吗?

贾桂芝把木塞子拔开,食指顺着瓶口伸了下去,周万东的眼睛渐渐瞪大了:他看见那根细线攀上了贾桂枝的指腹,贾桂芝的手指伸出来时,细线虚虚地垂着,像是鱼咬了钩。

再然后,她的食指移到被褥上方弹了弹。那根细线掉落在被面上,但是仔细看,蠕蠕地,明明是在爬,向着他头的方向。

周万东的脸色变了,他紧张地咽着口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伤的关系,说话总是含混不清,像是在漏风。

贾桂芝说:“我们老赵,是活不过来啦。白英小姐怪我了,她说,‘让你们看个坟都看不好,现在人丢了,上哪找去?’”

这不像是细线,像是没头没脑的虫子,而且,一定不是什么善类。周万东压根没去听贾桂芝在讲些什么,他紧张地示意着贾桂芝“拿走”、“拿走”。

贾桂芝像是没看到,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好在,白英小姐也没怎么生气,还说,不会让藤杀取了我的性命。又说,你们贾家,这么多年也辛苦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那个怪东西越爬越近了,周万东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了。

“我说,其实我也没什么想法,我不图别的,就是想为我们老赵……报仇。”

听到“报仇”这两个字,周万东瞬间僵住了。

贾桂芝的目光缓缓落到周万东身上:“这么多日子东奔西跑的,你当我忘记了是吧?我怎么会忘记呢,安蔓那个女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归根结底,我们老赵可是死在你手上的。

“我想着,你这种人,一定干过很多坏事,手上,也不止我们家老赵一条人命,一刀捅死你太便宜你了。你就该活着,长长久久地受活罪。”

那细线蠕动到了周万东的脖子上,冰凉的冷意渗到皮肤下面。周万东死死闭住嘴巴,拼命去摇头,似乎想把那东西甩落在旁。贾桂芝嘿嘿笑了两声,忽然脸色一变,近乎狰狞地扑过去,双手狠狠掰开周万东的嘴。

她说:“我求白英小姐给我藤杀。你死了太便宜,瘫痪了也太便宜,凭什么下半辈子太太平平地躺着呢?我给你找了个朋友,你们相亲相爱,不离不弃啊。”

周万东挣扎的幅度更大了,凉意蠕蠕爬进了他的嘴里,滑过喉管的时候,他近乎绝望地痉挛了一下。

贾桂芝反而笑了,她如释重负地坐回椅子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

她从衣兜里掏出个黑白相间、细细长长的物件:“说好的,九眼天珠。我这个人,说话算话,说了给你,就不会诓人。”

这就是九眼天珠?黑黑白白、貌不惊人,乍一看,像是塑料合成品。

贾桂芝拽过周万东一只手,把九眼天珠塞进他掌心,又面带讥诮地帮他把手掌合起来:“来,摸摸看,辛苦了这么久,如果摸都没摸过,未免太不甘心了。”

周万东活活撕了她的心都有了,眼底露出极其凶悍的光来。贾桂芝很是无所谓地笑笑,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推开半扇,说了句:“该到了吧。”

远处,隐隐传来警车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贾桂芝嘴角带着微笑,一级级走下台阶。

藤杀再也不是贾家的威胁了,老赵的仇也报了,警察来的时候,会发现周万东身边的那颗九眼天珠,他们会帮忙物归原主的……

从未感觉这么轻松,真好,一切都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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