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木幽萝,一字一句道:“花熏衣是我的未婚妻,就必须嫁给我,此事没有余地。”
“江楼主……”
“她醒后你大可告诉她,就在五日后,哪怕是眼睛蒙着药布,她也要和我一起拜天地,绝不缓期。”
“而这余下的几十年,我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总会有办法医好她。如若真的无计可施,这天下谁敢笑我江夫人一句瞎子,我就要他九族都做瞎子!”
说完了,江昱圣便跨出了门槛。
幽萝看着空空落落的房门,心却慢慢的宽松起来,这才幽幽的松了口气。
如今看来真是想不到啊,这一错再错的步步棋中,嫁给江昱圣却真正成了不幸中的万幸。
兰菱等丫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江昱圣怒气冲冲的吼了许久,这会儿又阴沉着脸走了出来,一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说实话,江昱圣虽高高在上,对下人确实不错的,今日如此暴躁倒是第一次。
***
夜深人静,贵宾阁内却“哐当——”一声巨响,接着瓷器破碎声随之凌空而起,震得整栋阁似乎都动了动。
“这……”庭院外的两个侍卫忍不住又对视一眼,面面相觑。远远的,可见早昔房门大开,而初蝶的声音从里遥遥传来:“丑八怪!你吃错药了么?!”
“要不要进去看看啊?”一个侍卫终于忍不住了。
“可是贵宾阁内,是不能擅自干涉的,”另一个皱眉答道,“我们还是去通报堂主吧,要不然——啊!琉璃姑娘回来了!”只听语锋一转,甚是惊喜的样子。
两个侍卫齐齐看去,只见夜色树荫下,一袭紫衫的灵秀女子正向此处而来。
琉璃还未走近,庭院外的侍卫便向她飞奔来,拱手道:“琉璃姑娘,进去看看罢,另外两位客人好像打起来了!”
“什么?”琉璃不解其意,快步向内走去。
“快去看看吧!”另一名手下一面向内张望着,一面着急道,“打了好一会了,听起来是不太妥,幸好你回来的及时。”
“有劳了。”琉璃也听见了庭院里的喧哗声,微微蹙眉。
快步奔上阁楼,一踏进早昔的房门,一只瓷花瓶就飞了过来,琉璃虽躲闪及时,但还是被吓了一跳。只见屋里一片狼藉,初蝶又气又怒的站在房间角落,双手掐诀交叉在胸前,焦急的望着房中央的少年道:“丑八怪,你再乱来,我又打你了!”
琉璃低头一看,早昔脚边散落着各种东西,破碎的杯盏、花瓶、木椅——
还有无数凌乱的暗红花瓣。
而早昔对初蝶的警告置若罔闻,面无表情的靠着墙。琉璃一眼看去,只见早昔的手背上有一道血痕,源源不断的鲜血正从伤口里汩汩的流淌出来。
“你回来了!小心点,丑八怪疯了!”初蝶看见琉璃如同看见了救星,却不敢放下双手,仍做攻击状。
“早昔?”琉璃奇怪的望着早昔,但见少年闷不作声,脸色有些苍白,但是并无其他异样。
还好,眉间的花印是黯淡的。
琉璃松了一口气,心知早昔是在发脾气,便拉了拉初蝶道:“没事了,你先回房去,我和他谈谈。”
“干什么要瞒着我!”初蝶不依了,”我不走!”
“那我们都走,好吧?”琉璃只觉得头疼,拽着初蝶便向外走去。
“可是他会伤害自己的!”初蝶还是不依,跺着脚道,“方才他用瓷片划破了自己的手,说要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闻言,琉璃柳眉一蹙,方知事情不可小觑。
“早昔,你今日去了哪里?”琉璃折回身,上前小心拉住早昔,很是认真的问道。
早昔再怎么胡闹,方才一见琉璃还是清醒了不少,可是心内郁结依旧不肯说话,只是偏开了头,将神情隐没在阴影里。
“早昔,你失踪了一天,让我们都为你担心,这可不像你做的事。”琉璃蹙眉。
“海边。”早昔对琉璃不敢造次,只是闷闷答道。
“发生什么事了?”琉璃自然不信无事发生,平日里单纯性善的早昔会变成这副模样,“海边发生什么了?”
早昔摇摇头,眼前满是阿锦小小的尸体,张了张嘴,终究只是沉默。
“有什么话好好说,你姐姐今天——”见早昔蓦地抬头,琉璃顿了顿,突觉说错了话,另言道,“你姐姐后天便要大婚了,你要伤痕累累的去见她么?”
“我不会去见她了。”早昔答得很快,暗红色的刘海遮住了眼眸,在阴暗里看不清表情。
琉璃静静的望着早昔,静待后文。
“我不该来这里的,我明天就走。”早昔声音慢慢低下去,和平日判若两人。
“你在胡说什么?”琉璃有些恨铁不成钢,近两****也疲累不堪,再见早昔如此的放纵自己,很是生气,“你知不知道现在情形很危险?你究竟听谁说了什么?你又知道什么?我们千里迢迢的来到天海楼,你说不见就不见了,那好,我们立刻收拾东西就走。”
但见早昔的双肩微微颤了颤,却依旧一言不发。
初蝶见状,心头不忍,便又要上前:“丑八怪——”
“回来!”琉璃站在门外,第一次如此的严厉,竟吓的初蝶不敢移步,“我们回房去,如果有的人不明状况,那么我们也都是局外人罢了,管那么多干什么!”
“可是……”
……
合上早昔的房门后,初蝶迟疑的走到围栏边,幽幽的呼了一口气:“我们……真要收拾东西啊?”
“傻丫头,”琉璃缓了神色,摇摇头,“那样说当然是我吓他的。”
初蝶恍然大悟,面容上却浮现一丝担忧。
抬头但见明月如洗,让人心境也空灵起来。琉璃疲倦的阖了阖眼,接着道:“你先回房休息吧,我明日会再去见他姐姐,弄清了所有真相,再告诉你。”
“嗯。”初蝶认真的点点头,颇为担心的望了一眼早昔的房门,这才离去。
“砰——”门关上了,初蝶二女离去后,早昔的心也沉寂到底。
月亮高高的挂在枝头,不知过了多久,早昔还在原地呆站着。直到烛火被夜风吹的明灭不定,他才蓦然回过神来,讷讷的回到床榻边坐下。
月凉如水,红发少年眼圈泛红,接着抬眼望着月色,试图让眼泪倒流回去。
从记得事情起,早昔一直是个很开心的孩子。哪怕从小要服用很多苦苦的汤药,他也总是兴高采烈的笑着。有那么一两次要哭出来了,姐姐都会半严厉半逗哄的对他说:“早昔是个男孩子啊,一定要坚强才行呢,怎么可以轻易哭鼻子呢。”
记忆里的姐姐,因为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忙,其实算是不苟言笑的。虽然熏衣总是很温柔的说着话,即便对着早昔,也只是云淡风轻的微微笑着。
早昔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轻轻的哽咽——真的,很难受啊……
他原本只是前来找姐姐,他只是想在姐姐嫁人前,最后说几句话,谁知一来便纵骄殿看见熏衣和江昱圣卿卿我我,其后又得知自己体质真的异于常人!
如果说他不是人……那么,他又是什么?
早昔只觉得手脚冰凉,回想起当日在万嫣宫的后山,在初蝶和她婆婆的小竹屋内,那濒死的老蝴蝶也曾对他说过——你和我们一样,不是人。
不过当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之后也就淡忘了。
那么,他到底是……什么?
想到这里不由得握紧了拳头——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万嫣宫上下的姐妹们,没有人不知道他是上任宫主花吟梨的孩子啊,他的的确确是熏衣嫡亲的弟弟啊!
可是转念一想,必须承认的是,万嫣宫上上下下不包括熏衣和木姨在内,的确无人会使和他一样幻术。而在江湖上行走的这些日子,他也只见过初蝶和蜘蛛精用过各式幻术——就算是来自仙山的琉璃姐姐,也只能凭借神器来发挥灵力。
如此一来,越想越乱,越想越没有头绪,越想越是心惊胆战。
早昔只觉得心内一片沸腾,浑身的皮肤开始慢慢升温,灼热着,难耐着,仿佛连血液都开始汹汹燃烧。这感觉从早昔得知阿锦死了,便难以压抑的溢满心头,痛苦,挣扎,折磨,还有微不可闻却真实存在的……快乐。
是的,这才是真正令早昔大发脾气的原因。
今日黄昏时分在村子里,当他确凿的得知阿锦死了后,满腔的罪恶感所带来的痛苦之后,还有一丝莫名的快乐。
不止是今日,前些日子在富安城的九天客栈里,他虽是逼不得已动手攻击了那三名剑客时,与此同时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也开始衍生。不过当时早昔满腔怒火,并没有过多在意。而今日在海岸边,当村民们一个个露出愤怒和哀伤的神情时,早昔心头的快乐竟然隐隐压过了罪恶感。
害了他人,却心生愉悦,这不是恶魔又是什么!
这样的清晰认识让早昔从内心深处无法接受,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自己,并且强烈的正义感令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