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1)
至七月下旬,江左暑热盛极而衰,几场暴雨瓢泼般洒下来,江山洗净,曲水激涨,邺都内外急风穿雨,无疑是凉爽不少。等到暮晚长街肃寂,暗沉的天色下更见落叶飘零,仿佛凉秋已至,奔波道上的行人蓑衣下皆是长袍夹层,如此,尤不能忍瑟瑟之态。
受雨势牵累,碧秋池一带酒肆一反往日宾客盈门的喧嚣,夜色未至深浓,便见华灯寥落,车马已绝。唯流枫岭上采衣楼明火如昼,通宵丝弦铮铮、清音依旧。七月二十五日入夜,难得露面的邺都云阁主事竟亲自站在门庭檐下,放着满阁达官贵人不顾,只隔着如注雨帘,专注地远眺碧秋池对岸。
那是一艘寻常的画舫,随波而至,停泊岸边。划舫汉子跳下舟头撑起油伞,等过许久,才见一抹蓝裙闪出舱外。女子面罩轻纱,双目清冷而明丽,丢下铜铢,取过油伞,直朝采衣楼奔来。
“长靖公主终究是来了。”云阁主事淋着雨迎上去,微笑揖手。
长靖冷冷望他一眼,夜色笼罩雨雾,蓝衣飘逸,面容如魅。“他人呢?”语出唇间,恰如冰封之寒,非咬牙切齿不能出。
主事仿若不察,低头笑了笑:“沈大人正在阁中,这几****昼夜在此等候公主寸步未离。公主这边请。”揖手,当先引路。
长靖重重一哼,瞳中幽厉之色一闪而过,将要前行,却又忍不住仰头看了看不远处那高阁上的匾额,记起前事,握着伞的五指不禁狠狠攥紧,咬了咬牙,方随主事入了采衣楼。
越过采衣楼主阁,步入中庭,于湖边一座清幽池馆外,主事止步,指着前方深廊道:“长廊尽头,便是沈大人的居所。”
“有劳。”
长靖疾步走过长廊,至室前,未曾有过片刻踌躇,踢脚踹开门。室中顿有少女惊呼,随即火光流碎,纱幔乱飞。长靖匆匆一瞥,只见临窗垂落的厚重绫帐也随风飘起,其间竟有玉池水满,一男子精赤的身躯在水间若隐若现。玉池旁跪着一个彩衣少女,容色秀雅,手上捧着一条锦帛,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
长靖怔住,待反应过来,面颊烧红,忙转过身,怒道:“沈伊!”
“怎么,你难道还生气?”沈伊嗓音低沉,言词慵懒诳诞一如既往,“被看的是我不是你,你气什么?”轻声笑了笑,柔声对身旁少女道:“铭心,莫要害怕,把公子我的衣裳拿过来。”
“是。”铭心低声答应。
随即是一阵惊水哗然声,窸窸窣窣的着衣动静过后,才听沈伊又道:“铭心,贵客来访,下去帮我备些酒膳来。”
铭心应下,退出门外,经过长靖身边,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一下她的容颜。入目的丽色纵见不全然,却也让她微微怔愣,眸色黯了黯,匆匆穿过长廊离去。
“好了,没有外人了,”沈伊在长榻上坐下,微笑道,“公主不是来和我谈事的么?请进。”
积压多日的愤懑恼怒至此本该爆发淋漓,然而方才的一幕却莫名如大石堵上心头,令压抑的情绪愈见纷乱如麻。长靖深吸一口气,转身瞪着沈伊,冷笑道:“你还知道我是来和你谈事的么?看沈公子如此逍遥快活,难道就是待客应有的礼仪?”
沈伊斜卧榻上,姿势狂放,白衣如故,然周身上下却不见一丝往日的飞扬轻佻,温雅的笑容下一双波澜不兴的沉静眼眸,注视着长靖道:“我约你的日子该是三日前,不是今晚。”
“是么?”长靖目中寒光愈盛,“难道是我今晚来得不是时候?”
沈伊坦然颔首而笑:“虽不是时候,但也无甚紧要,你该知道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那封信中说得还不够清楚么?”
长靖竭力平复下去的怒火又被点燃,恨道:“你还敢提那封信!”
沈伊理理衣襟,稍坐直身,慢条斯理道:“为什么不敢提?难道信中所言不是事实?当日在怒江上,风急浪高的时候你非要去胁持丑奴,结果双方皆是人仰舟翻。若不是我冒险把你从水底捞上来、不是我治好了你背上的伤、不是我为你传气,你还能活到现在么?难道这一命,不是你欠我的?”
传气--想起那次难堪的遭遇长靖便觉奇耻大辱,一直藏在心中最为隐蔽的忌讳被他如此风清云淡地提及,再也忍无可忍,血气上涌,蓝衣化作惊风,掌刃直劈沈伊胸前。
沈伊急急侧身避开掌风,袍袂一闪,人已转至长靖身后,指尖出袖,轻而易举地扣住她的腰,右手紧锁住她手腕命门,于她耳边低声一笑:“明知道伤不了我,我也不会让你伤了我,何必自投罗网?”
“放肆!放开!”长靖又惊又怒,用尽气力,却也难以挣脱他的钳制,索性不再挣扎,哼了一声,道,“你以为这次和上次一样,独孤尚拿我交换过贺兰柬,你就能以我逼我母亲、或小舅舅交出雪魂花?”
沈伊含笑摇头,目光低垂,望入她的眼中:“我岂能那样笨?雪魂花,我只有从你手中,才能真正得到。”
眼前的目光如此深沉阴冷,与往日认识的那个江左风流名士有太多不同--长靖至此终于发现他的异样,不禁怔然:“你……”
沈伊望着她,慢慢道:“长靖,我们合作,上次你提的条件,我都答应。”
长靖这才清醒过来,索然一笑:“昔日让你与我联手,是我有求于你。你那时没有答应,今时今日,我为什么又要答应你?”
沈伊长眉微挑,淡淡道:“你们柔然人这几日私下和苻子徵的接触纵然隐秘,却也难逃满城东朝人的耳目。以子徵的圆滑谨慎,怎会为你们北柔然的区区蝇头小利引火上身?”他对她微微一笑,缓缓放开她的手腕:“我没他那般精明,为了雪魂花,我倒是很愿意尝尝刀山火海的滋味。”
长靖横眸看他,并无讶异:“果然如此。苻子徵那边,想必你早已找过他了。”
沈伊不置可否,唇角微扬:“我等了三日,知道你终究会来的。只要我愿意,东朝沈氏随时可为北柔然后盾,便如四十年前,你先祖夺得南柔然时一般。”
长靖不语,红唇紧抿,烛火映照下的面庞,目光流转,神色模糊难辨。沈伊转身盛了两盏茶汤,递一盏给长靖:“考虑好了么?酒膳即未至,我们以茶订盟。”
“订盟?”长靖接过茶盏,垂目望着幽碧茶色,笑了笑,“这一生为柔然为自己,我与人订盟无数。但又有几个盟约能从一而终的?”她扬起脸看着沈伊,眸色静深:“再说,你上次答应小叔叔助我夺回阿奴儿,中途却背信弃义,使我无功而返。这一次,我如何能再相信你?若在助我收复南柔然的征程中,遇到郗彦、独孤尚亦或是谢明嘉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你都会当即背弃我离去,难道不是吗?”
“我不会。”沈伊道。
他吐字虽轻,语气却极为坚定。长靖蹙起眉,看着他的眼神不掩疑惑。沈伊扬手缓缓摘下她脸上的面纱,望着烛色下愈发秾丽明艳的面庞,目光略略恍惚一刻,才道:“若你听说过你祖上的故事,就该知道沈氏子孙和柔然王室的储君每一代都有不可逃脱的纠葛。到了我们这一代,是恩是仇,谁也逃脱不了。至于你的信任、我的承诺……今天的盟约,我可立字为据。”
他提步就要去往书案,长靖却慢慢启唇道:“字据不若人心,不必。”她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放下茶盏,望着沈伊:“我只信你这一次。若你有违誓言,到时不要怪我心狠手辣、赶尽杀绝!还有,”她侧目望着窗外雨雾,淡淡续道,“我后日北上。”
后日?沈伊正低头要喝茶,闻言不禁一怔。
长靖将他瞬间的失魂看在眼中,不再多言,轻纱遮回面庞,转身离去。
沈伊目送她身影消没于廊外雨色间,静伫良久。一阵惊风吹入室中,烛火尽灭。他低头,轻轻摩挲茶盏边缘,半晌,闭上双眸,缓缓将茶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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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到下半夜,倾盆之势渐转淅沥之声。沈伊翌日起身出门,方知已是雨后初霁、晴光大好,庭院里花草沉浸在浓郁日光间,叶茂枝繁,葱茏一片。昨夜消沉暗冷的心情至此似有缓解,沈伊执箫吹奏廊下,笑看着无数飞鸟闻声而至,逗留阶前纵跃欢叫。
尽兴吹罢,收箫回头时,只见铭心俏生生站在身后。
“何时来的?”沈伊漫不经心地将白玉箫系在腰间。
“不久,恰听你吹完这首曲子,”铭心神色温柔,“公子的箫原来吹得这么好。满山的鸟儿都被吸引过来了。”
“难道你也是鸟儿么?”沈伊莞尔,抚摸她的面颊,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二人在前庭一起用过早膳,沈伊方道别出采衣楼。前来接沈伊回府的祁千乘早已等候碧秋池旁,本与一人相谈甚欢,见到沈伊的身影出了楼外,忙与那人双双迎上。
“偃叔?”沈伊含笑看与祁千钦一起的蓝袍男子,“这几****不是在郗府忙着筹备亲事么?怎么有空来云阁?”
偃真素来冷峻的面庞上笑意深深,一反对沈伊往日的成见,难得地言词温和道:“方才接到消息,主公主母午前将至邺都,少主让我来云阁等候,稍后他也会亲自过来。沈公子若无急事,留下用了午膳再走?”
沈伊笑道:“云叔叔要来了?我本倒不惜腆颜骗他一顿好酒吃,只怕他烦着见我。他若想见沈氏的人,那人定是我父亲。我有自知之明,且不留下惹他闹心。再说我这几日都住在云阁,未曾入宫,未曾上朝,想必已急坏了母亲。这不,连祁二叔都亲自来押我回去了。”
他笑意潇洒,挥手便要离去,将走时,想起一事,又回头问道:“阿彦这几日好么?”
偃真道:“有劳沈公子挂心,少主这几日既忙着应酬来往亲友宾客,又不能将朝事放下,除了有些乏惫,其他都还好。”
“都还好--”沈伊咀嚼着这三个字,淡淡一笑,“那就好。”告别偃真,与祁千乘登舟离去。至对岸换了马车,行到丞相府偏门前,沈伊敲了敲车壁道:“二叔,你在此稍候。我入府取点物事,你送我去谢府。”
“谢府?”祁千乘皱眉,本能而起劝阻,“郡主即将为新妇,公子此刻再去叨扰,怕是……”
“小夭是谁,我是谁?”沈伊甩帘下车,冷笑道,“以我和她与阿彦的关系,为何要管世俗约束、害怕那些世俗流言?”
祁千乘未知自己一句话竟惹他这么大怒气,叹息一声,顿时不敢再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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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伊到达谢府时,恰逢正午用膳时刻。守门的仆役见沈伊前来,并不询问,领着他就去谢昶书房,口中不住道:“沈公子来得正是时候,敬公公送苏琰姑娘来府中,此刻正在书房与主公说话。主公刚传午膳,沈公子可去前堂与他们一起……”
“啰嗦什么!我是来蹭饭吃的么?”未等仆役说完,沈伊便没好气地将他话堵住,抛下仆役在道旁怔怔发愣,径自奔去内庭月出阁。
此日已是七月二十六,时近成亲之日,谢府上下都是红绫飘动,彩灯高悬。只是沈伊步履匆忙,心绪纷杂,竟不曾察觉此间变化。直待他走到月出阁园外,被一缕红绡纠缠住手臂,脚下才顿了顿。握着红绡静望半晌,他微微扬起唇角,松手放开,步入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