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2)
园中侍女裙裾飘动,穿梭如云,接连几日暴雨,难逢如此晴天,园中处处都是萧祯与太后赏赐的成亲物事,正打包归类,以锦绸包覆,放入绵连成队的马车中。
“这岂是郡主出阁的陪嫁,公主下嫁,也不过如此了。”沈伊感慨道。一旁侍女见他到来,忙弯腰行礼。夭绍的贴身侍女们正清点礼单,望到沈伊,便要上楼通传。沈伊拦住上楼的那位侍女,笑道:“我自己去。”
“这--”侍女迟疑稍瞬,想到沈伊与夭绍的亲密,只得恭顺低头,“是,沈公子请。”
沈伊转身入阁,楼中不同楼外,清静幽寂,一如往常,只听从书房里断断续续飘出来的几缕琴音,间或夹杂女子低柔笑语声。
“小夭!”沈伊寻音至书房,大笑一声,推门而入。
书房案后正坐在一起研究琴谱两女子同时抬起头来,望到是他,都不免一怔。
“这位是--”沈伊看着夭绍身边宫裙高髻的女子,只觉其面容清美,眉目灵慧非常,似曾相识的熟悉,回忆片刻,不确定地道,“苏大人?”
“苏琰见过沈大人。”苏琰起身退后一步,刚要揖手行官礼,想到装扮,神色略起尴尬,屈膝微微一礼。
沈伊故作正色,打量她一番:“难得见苏大人的女儿装,果然超凡非常人。你何时来的都城?湘东王向来惜才如命,怎么这次舍得放你远行?”
苏琰淡淡道:“大人说笑了。苏琰奉太后懿旨入宫侍奉,昨日刚到邺都。”
“太后?”沈伊恍然大悟,看一眼夭绍,点头而笑,“原来如此。”
夭绍这才笑道:“原来你们之前就认识了么?”
沈伊语意委婉:“少卿身边的红颜佐助,岂能不识?”
说罢,他看着苏琰,眼光灼灼之下自有所期待。然而苏琰神色平静,惘若不闻,只对夭绍微微一笑:“郡主,我出去看看太后的赏赐安置得如何了。”
夭绍起身颔首:“有劳荻姐姐。”
眼见苏琰这般不动声色地出房而去,沈伊大失所望,长叹一声,走去案边坐下,自斟茶汤,慢慢饮了一口。夭绍亦坐下来,目光在他携来的礼盒上略略停留,便低下头慢条斯理地用轻纱擦拭案侧的琴盒,不似要搭理沈伊的模样。
沈伊悄悄瞥她几眼,见她神色冷淡,双目微垂,始终只注视着手下的琴盒,终是忍不住,问道:“怎么不说话?不高兴么?”
“说什么?临别送行的话么?”夭绍将擦拭干净的琴盒收起,回望沈伊,“憬哥哥奉旨不得不去荆州上任,如今看来,伊哥哥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等不到二十八日,就要离开了。”
“这--”沈伊放下茶盏,手指轻抚携来的贺礼,不知从何说起。
夭绍终于不忍他在蔓延的沉默中愈发为难的神色,轻声问道:“是非去不可的事么?”
沈伊抬头,望着面前少女静美温柔的面容,点了点头:“非去不可。”
“那何时回来?”
“说不定。”沈伊瞳仁微微一缩,侧过头,掩袖喝茶。
夭绍看他许久,轻轻笑了笑,柔声道:“我知道了。你诸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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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伊走后,苏琰再入阁中,只见夭绍一人静静地坐在窗下,望着阁外青天,默然有思。苏琰轻步走到夭绍身后,按了按她的肩,低声道:“沈大人似乎变了。”
“荻姐姐也看出来了?”夭绍悄然叹息,垂头看着手中的锦盒,缓缓道,“师父那日的目的原来如此,我才知道。只怕……是我和阿彦又欠了他。”
欠?苏琰有些不明所以,看着夭绍失落无奈的神情,却也不便再多问。
空中似乎有鹰隼的长啸声,苏琰抬起头,只见楼外盘旋着的一只花梨鹰,阳光下展开的蓝色羽翼明艳夺目,着实是罕见,心中微奇,待要靠近窗旁细观,却听夭绍颤声道:“画眉?”
“画眉?”苏琰迷惑之际,夭绍已急急奔出书房外,于廊下扣指轻吹。清越的啸声飘扬入天,那四处乱飞的鹰似这才找清了方向,翩然拍翅,慢慢飞落。与夭绍一丈远时,它却又迟疑不前,绕着她转了好几圈,才试探着缓缓飞近,红色的尖嘴轻啄她紫色的衣袂。
夭绍以指尖摸了摸花梨鹰的头,欢喜而又疑惑地瞧着它,柔声道:“你是画眉么?”
飞鹰低低轻啸,从中原飞至江左,两日两夜,脚上更缚着沉重的木盒,它已精疲力尽。见眼前的人如主人一般轻柔地安抚自己,它才怯怯地凑近夭绍身前,停在她的手臂上。
“你不是画眉啊。”夭绍摇了摇头,这才明白过来此鹰非彼鹰。抱着花梨鹰,揉抚它的羽毛,微笑:“之前的它可不是这样的怕生。”她红唇轻扬,将画眉抱入房中,喂了甘露,这才取下它腿上的木盒。
苏琰追随萧少卿身边已久,无须多问,便已明白此鹰的由来。当下静坐一旁,看着夭绍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打开。
盒中仅有一物,约莫四寸长的紫色明玉,通体晶莹,华光暗蕴。只是明玉中空,雕凿有孔,似笛而非笛,似箫而非箫,其末端更刻着一朵蔷薇,花姿怒放,明媚而又妖娆。纵是苏琰见多识广,也难以猜得此物的来历。抬头望着夭绍,但见她指尖缓缓摩挲在那朵蔷薇之上,神色怔忡,双目如罩云雾,不见喜哀。
许久,夭绍终于将明玉贴近唇边,轻轻吐气,流音泄出,如珠玉飞溅、清泉激石。苏琰深谙音律,却也从未听过如此音色,不禁问道:“这是什么乐器?我竟从未见过。”
夭绍垂目,握着紫玉,半晌,才低声道:“它叫云箎。”
苏琰奉沈太后懿命出宫,等恩赐诸物归置妥当,便无法久留。午后送别苏琰,夭绍一人待在书房,素日此间的清静在这一刻竟让她隐隐觉得无所适从的冷寂。紫云箎横放案上,通透的玉色在斜射入室的日光下静静流淌着明帜殷沉的紫光,夭绍默然望着,当觉得双目刺痛到难以承受时,方以衣袖轻轻掩住了双眸,慢慢吸了一口气。
她能清晰望到久远的记忆里自己心起涟漪的喜悦和心灰意冷的悲伤,却也清楚地知道那样清澈的心境早该沦灭无影。无论他之前所为是身不由己的无可奈何还是冷漠寡情的一意孤行,无论他亲手雕刻的那朵蔷薇是浸透过往的深沉心意的还是夙愿达成的无尽欢喜,都与自己毫无关系。可是为什么在此前的一刻,困束在心底的那缕阴影愈见沉冷紧迫,竟迫得她呼吸艰难?
夭绍缓缓放下衣袖,视线自黑暗重归光明,却是顷刻的昏眩。她将紫云箎握在手中,转身从书架取下一个紫楠木匣。木匣上已堆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她慢慢擦净,抽出匣盒,取出里面厚厚一叠帛书,平摊书案上。只不过一年不曾翻阅,这些本是素白的绢帛不知何时已微微染黄。她在阳光下凝望帛书上少年潇洒行云的笔迹,这才发现,十数年前的他在勾画之间早已蕴藏不可一世的凌厉之锋,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唯有帛书中那些繁多的曲目,少年时他谱写时的意气飞扬、轻快明朗依然如旧,这是她幼时最期待见到的少年,却也是这一辈子从未见过的独孤尚。想起当时彼此之间深远的牵挂和无限的向往,她不禁微笑又叹息,执起云箎,对着帛书,将曲子一一吹奏。
水色明澹般的音色随风飘摇送远,不至君畔,亦愿能圆过往。
谢明书远嫁陈留初回太傅府,便是踏着这充溢满庭的婉转清音,倾听片刻,莞尔摇头,对迎上来的沐冰道:“五叔,我那小妹还是如此坦率恣意的性情么?嫁人虽是喜事,但整日吹奏这些欢快的曲子,却也太过张扬。好在是门庭深广,不怕传出府外。不然还不被人家笑话?”
沐冰笑而不语,谢明书与他边往内庭走去,边在飘飞耳旁的曲音中出神,半晌,忍不住“咦”了一声,轻轻蹙起眉。
沐冰问道:“怎么?”
谢明书淡然一笑:“这貌似不是笛声。”
沐冰仔细听了听,憨然一笑:“我听不出来。”又问明书:“女君是先去月出阁?还是去见太傅?”
明书略略驻足,朝月出阁的方向望了一眼,弯月似的明眸微微上翘。“婚期已近,夭绍竟还放不下么……”她无奈地叹气,“此刻我也不宜打扰她,先去见阿公。”
此前得知谢郗联姻的音讯,谢明书犹在是否回邺都的困扰中犹豫不决,直到三日前接到谢昶家书,方定下心意,千里迢迢连夜而归。在书房见过谢昶,祖孙二人六年未见,离别思念倾诉难断,明书更是泪流不止,虽则心中藏有万般委屈却又不敢丝毫含怨。当年与阮靳成婚,谢昶一不许阮靳入朝为官,二不许他夫妇无故回府,至于其间从何考量、为何筹谋,明书虽心知肚明,却也难忍亲情割断。陈留阮氏虽是东朝大族,然阮靳一脉仅兄弟二人,一人外领徐州,军政繁忙;一人逍遥野外,常不归家。阮靳之嫂柔弱不禁风,满门诸事皆仰仗明书,上要对老族长晨昏定省,下要扶持一族妇孺老幼。明书出嫁之前虽则习染家风,言止风度潇洒超然,却也不曾有过独挡一面的魄力和手段,只是出嫁这些年,却被身处的困局生生逼出一身的干练果敢。此番谢昶召她回府,也是自觉力老难以从心,要她协助婚事筹办。
“我方才见府外满是等候的官员,挤挤闹闹,不成体统,想是要借机道贺送礼求见阿公的。怎么宗叔不在府中么?”明书收了眼泪,脑中清醒过来,这才发现数十年侍奉谢昶身边寸步不离的总管沐宗今日竟不见踪影。
“他去了荆州,”谢昶掐指算了算日子,“也快回来了罢。”
“荆州?是去见七郎?”明书不解,“三叔不是在那里么?”
谢昶望着窗外,悠然道:“他是去办别的事。”
明书见他神色间蕴意深刻,只在心中默默思量,却是不敢多问。谢昶指了指一旁案上堆满的名刺,对明书道:“这些都是外面人求见的条陈,你且看看有没有需要见的,没有必要的,就打发走了罢。”
“是。”
谢昶拢拢衣袍,缓缓起身:“阿公近年身体愈发不济了,今夜许有客人到访,我现在要先歇片刻,不然没有精力应对他。”
“是。”明书忙起身搀扶他。谢昶望着她脸庞,心中感慨:眼前的明书音容依旧,只是眉目间的坚毅沉稳却再非往日承欢膝下娇嗔妩媚的小女孩了。他微微叹口气,抚着明书柔软的黑发,轻声道:“明书,这些年是阿公亏待了你。”
“不,”明书抬眸微笑,“这是明书身为晋陵谢氏子孙应当承受的。”她想了想,补充道:“阿公这些年的用心,我和阮靳一直明白,大哥他……比我们更明白。”
谢昶闻言却无感慰,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慢慢道:“你们明白就好。以后的夭绍,却不知是否也能如此体谅阿公?”最后一句低沉至不可闻,仿佛是喃喃自语,并不需要别人的回答。明书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又沉默。
谢昶转身朝内室走去,未行几步,忽道:“这乐声……是夭绍在吹笛?”
“不是笛,却也不知是什么新鲜乐器,让她如此贪恋,”明书笑了笑,“这些曲子都是小时候她经常吹的,阿公不记得了么?”
“小时候……”谢昶苍眸微深,想了一刻,无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