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2)
眼前的石道两侧遍植松柏,虽是初冬,这些树木依旧繁盛青郁,每十步有灯盏相接,盈盈闪闪的光火点缀着幽谧的夜色,别有意境。道上行人毗连,一个个器宇轩昂,贵气逼人。
郗彦和沈伊与这些北朝的贵族自是不熟,只管踏着夜色赏望景致,一路信步闲走,直到迎面望见慕容虔与一位锦袍华裘的清俊男子联袂走来,两人才停步候于道侧。
“见过大司马。”沈伊与郗彦垂首行礼,故作生疏地称呼慕容虔的官职。
慕容虔扶起二人道:“无须多礼。”
“这位可是江左云澜辰?”华裘男子清淡的言词间透着几分雅致的悠远,一双黑眸温润如玉,打量着郗彦,赞道,“玉树临风,风骨脱俗,看来云濛果得佳子!”
慕容虔不得不对郗彦二人介绍道:“这位是裴相。”
郗彦复又施礼,裴行虚扶一把,笑道:“我与你父亲原是旧交,若非十五年前之变,你今日也是我的贤侄。”
郗彦轻笑不言,裴行也不计较他的沉默,转过目光,又望着沈伊。
沈伊知他与沈峥亦是旧交,唯恐将自己认出,忙掉过脑袋,装作漫不经心地欣赏夜空。
裴行微笑道:“原来今日宴上,故人之子来了不少。”
慕容虔笑意略僵,唯恐再如此待下去将要坏事,忙伸了手臂道:“裴相走吧,小辈指教今后尚有时日,今夜前朝还有事,你我得在宴前处置完毕。”
“也是。”裴行似笑非笑,离开之际忍不住再看了一眼郗彦,方与慕容虔快步离去。
沈伊纳闷道:“奇怪,皇帝大婚之夜,还有何事竟劳北朝辅臣们这般行色匆忙?”
郗彦微微一笑,淡然转身。
穿过松柏林,秾丽景致扑面而来,清池摇曳,玉殿流彩,雪色梅朵下丽人飘带,处处美不胜收。沈伊对着满目繁华颇觉所行不虚,踮足远眺,又望到对岸池边凭栏而站的萧少卿和夭绍,心中更是高兴,忙不辞辛苦地绕过横筑池上的狭长走廊,朝二人走来。
“今日晚宴当真是八方人物云集之宴么?”萧少卿一眼看到沈伊,皱眉摇头,当即一阵头疼。
沈伊走上岸,笑意间热忱满满:“少卿,小夭,我母亲呢?”
夭绍微笑道:“姑姑还在紫辰殿陪着阿姐,你是一人来的么?”
“当然不是,和澜辰一起。”
“他也来了?”夭绍闻言忙将目光于池畔千人间寻觅,好不容易找到远处那抹淡缈的青袍,刚要提步上前,却见郗彦蓦地转身朝僻静处行去,而他的身后,一道紫影正暗暗跟随。
夭绍目睹两人的身影隐没于山坡上的林荫间,思忖道:莫非阿彦也认出大哥了?
他们看上去似要密谈,夭绍只得止住脚步,驻足原地。
沈伊和萧少卿自然也看到了对岸的一切,两人心照不宣,绝口不谈往昔之事,只对着清风明月,说起美酒佳肴来。
夭绍在一旁抿嘴笑:“看你们馋的,被别人听去了,还以为我们东朝素来寡待了二位。二位今日来此,当真只是为了吃的么?”
“倒也不全是,”沈伊看了眼萧少卿,“我想见见母亲,有要事商量。”
萧少卿轻笑:“你能有什么要事?”
“我怎么就不能有要事?”沈伊横了眼眸道,“我明日得和尚北上去云中,想与母亲说一声。”
夭绍不料竟是这样一个消息,一时愣神,道:“你、你和他,要离开洛都?”
“是。”
萧少卿道:“怕是明天你们还不能离开。”
沈伊与夭绍俱是不解,齐齐问道:“为什么?”
萧少卿不答,只对沈伊道:“我带你去见姑姑。”转身将走,又嘱咐夭绍道:“你留在这里吧,我们去去就回。”
“好。”夭绍点了点头,独自留于池畔。
时间飞逝,已过酉时三刻,先前于池畔欣赏夜色的宾客们都陆续踏上水上长桥,朝金壁辉煌的瑶光殿走去。
沈伊与萧少卿去了许久还未回来,夭绍心中微起焦虑,正想着要去寻他二人,谁知瞥眸却看到池畔玉阶上静立的黑衣男子。流波风浪间烟岚弥漫,夭绍怔怔望着他,只觉他的身影比平日要模糊许多,仿佛非得等她近前一看,才可见其真容。
他何时来的?
夭绍微微困惑,又微微踌躇。
沈伊所言北上云中的话还回荡在耳边,夭绍不由想,自己是不是也该上前与他道声别。本是极简单的事她却不知为何开始犹豫,左手扶着栏杆来回摩娑,右手不自觉地缠绕起腰间丝络,指尖不经意触碰到衣袖里藏着的一处坚硬时,她终于记起一事。
一件本就要求助于他的事。
念及此处,她脚下终于移了移,待要上前,远处却依依袅袅飘来一缕华衣秀色。
夭绍静静望着裴萦靠近商之,望着他二人于湖畔低声笑语,思了一瞬,转身离开。
帝后还未至瑶光殿,夭绍唯恐迟了夜宴,便在梅林里寻了幽径小道,匆忙赶赴紫辰殿,行到一半的路程,却见小道旁的梅树上悬着一盏灯笼,微弱的灯光下黑衣修俊,她吃惊抬目,视线所触,正是那张冰凉的银面、那双孤长的凤眸。
“你、你刚刚不是在池边?”夭绍张口结舌道。
“你也说了是刚刚。这个宫廷我走得总归比你多,近路如何找,我大概比你熟悉些。”商之淡淡道,抬手摘了面具。
夭绍虽清楚望见了他的面容,却似乎仍有迷惑。
“我不是鬼,是人,别用这样的眼光看我,”商之微微一笑,走了两步到她面前,“你方才可是有事找我?”
“嗯,”夭绍无意识地点头,刹那又觉不对,盯着他道,“你怎么知道?”
商之轻轻抿住唇,笑意漫起的凤眸煞是漂亮诱惑,低声道:“找我何事?”
何事?夭绍在他的笑容下有些茫然。如此夜下,如此密林,他身上的幽寒香气伴随梅香入鼻,竟是这般浓郁逼人,他低低垂首时,那冷香便来得更近,似拂面贴近的深沉气息,叫她心中惶乱,无所适从。
夭绍忍不住连连后退几步,商之怔了怔,皱起眉:“你又怎么了?”
“没什么,”夭绍飞快恢复了自如的神态,自袖间取出一个玉瓶,递给他道,“这瓶里有粒药丸,你看看是否由雪魂花所制?”
商之打开瓶塞,送至鼻下轻轻闻了闻,颔首道:“果然。”
“什么果然?”
“当年东朝宫廷藏有的雪魂花虽只有一朵,但为你解毒却不过用了其中一半,其余的看来都被制成了药丸,”商之将瓶里仅有的一粒药丸倒在掌心,问道,“这可是你趁东朝皇帝昏迷时得到的药丸?”
“是,”夭绍暗暗恼恨他的神机妙算,赌着气道,“你怎么又知道?”
商之不知她的心思,仍是微微笑道:“南下在邺都时是我与阿彦一起诊治的萧祯,他亦是中雪魂之毒昏迷不醒的。想来沈太后是知道他所中何毒,这药丸虽不比新鲜雪魂花朵的灵效,但也是让他昏睡三月还能醒过来的缘故。”
夭绍喜道:“如此说来,这药也可救阿彦?”
“仅一颗?”商之摇头,“不能。”
夭绍忙道:“东朝宫廷里还有。”
“也不行,”商之轻轻叹息,“萧祯毒已痊愈,是因他中毒时间尚短,且一直服用解药,不似阿彦八年之长。不过对阿彦如今的身体而言,有这药总比没药的好。只是药在东朝深宫,怕是难以取出。”
“要偷吗?”夭绍笑道,“伊哥哥会有办法的。”
“解药可能在沈太后手中,沈伊立场艰难,”商之若有所思道,“依靠他,还不如依靠少卿。”
“少卿……”夭绍蹙眉,忧虑起来。
商之自知失言,叹了口气,将药丸放入瓶中,递还给夭绍,想了想,忽然问道:“为何不将药直接拿给阿彦?”
夭绍咬了咬唇:“我不想再给他失望。”
商之颔首:“原来如此。”
夭绍看了他一眼,犹豫半晌,终是忍不住出声询问:“听伊哥哥说,你明日要去云中?”
“是,鲜卑出了些事。”
“要紧么?”
“目前还无大碍,我只是不放心。”
夭绍点了点头,低声道:“那……你要一切小心。”
此话音落,梅林间一片沉寂,风吹雪蕊,幽香扑面,闻得夭绍脑间忽起晕眩,良久,她才听见商之轻轻“嗯”了一声。夭绍慢慢抬起头,正见商之凝望过来的目光。言已至此,两人竟是再无它话可说,对望着彼此的眼眸,默默无声。
夜色于此处幽静悄然,却于不远处的瑶光殿一派喜庆喧闹。
“啪”一声脆响当空破裂,妖娆烟花于月华下绚烂绽放。
夜宴已开。
透过梅林间繁枝琼蕊,模糊可见远处明灯迤逦、华盖雍容,正朝北苑而来。两人不敢在林中多留,急步出了梅林,赶在帝后之前入了瑶光殿。
萧少卿早已等在右侧首席,见夭绍匆匆而来,还未来得及询问,便听殿外内侍长呼通传帝后驾至瑶光殿。满座宾客离席起身,跪地恭迎,直到帝后在高处落座,众人方才起身。
祝辞过后,帝后敬酒。三巡过后,礼仪渐松,一殿觥筹交错,歌舞飘飞。
夭绍落下酒杯,无心殿中热闹,思绪仍停留在梅林中与商之的对话,不住琢磨着解药的事。
“方才去哪里了?”身侧静静饮酒的萧少卿忽然启唇,看了一眼对面与慕容子野坐在一处的商之,笑道,“我看你方才是和商之君一起入殿的。”
夭绍道:“你和伊哥哥许久不回,我本想去找你们的,路上遇到国卿,便说了几句话。”她转眸看着萧少卿,问道:“伊哥哥见到姑姑了么?”
“嗯。”
“那他明日会北上云中么?”
“不会,”萧少卿慢慢饮了一口酒,眸色闪烁,“需得再等几日。”
夭绍狐疑:“究竟是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