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1)
豫征元年十月初八,帝婚盛日。晨曦初逸之际,宫阙北隅钟鼓声嗡嗡荡起,已忙碌一夜未歇的宫侍们提着灯盏匆忙行走于长长的甬道上,白雾稀薄,但见盈闪的宫灯忽成一线流飞,斑斓横空。
卯时,暗沉的天色渐渐透白,帝后舆驾自含元殿前行出,于宫城前换乘驷马金鹍车。自宫城至明庆门的御道上,红锦迤逦,流幛纷飞,飞津桥下,公侯高冠,命妇深衣,赪丹班次,各按品章侯立,恭送帝后舆驾离宫。
辰时,金鹍车驶至明庆门外的宗庙,在此等候的赵王司马徽忙纵马迎上。
明妤甫下车舆,一抬目,却见绯红的霞晖间,跨驰白色骏骑而来的男子玉甲金衣,身姿英挺。她微微怔忡,一瞬间竟以为自己又入了不知多少个深夜痴留徘徊的梦境。
“明妤。”沉稳的呼唤自耳畔传来,明妤这才自恍惚中回过神,素手出袖,交给身旁的司马豫。
司马豫用力握住她颤抖的指尖,目光流连在她的眉梢眼底,黑亮的双眸在熙日下愈见深幽难测。
明妤被他看得心中发虚,却又不得不努力着从容微笑。
十丈外,司马徽翻身下马,叩首行过礼后,将二人引至宗庙间。
焚香九叩,祷告祝语,待祭祖礼毕,巳时已过。出了宗堂,旭日高升,明妤登车时无意回眸一瞥,正见参天古树旁,司马徽牵着白马对她微微而笑。
鸾锡铜铃在风中飘出一缕婉转的悠扬,日光下两人目光凝对片刻,既而各自掉头,再不回首。
回宫途中,车驾驶过街市,洛都民众轰动,纵是数万禁军将整座都城环卫森严,也抵不住百姓们匍匐参拜的泱泱潮海。一时道侧两旁拦起的锦幛流霞般波动,洛都子民趋望舆驾,欢呼声惊天喝地,直冲云霄。
金鹍车里,明绸帷帐不时被风卷飞,百姓的喜悦之情偶尔落入眼帘,司马豫却安稳端坐,转身看了一眼明妤,淡然笑道:“累不累?”
明妤摇头道:“不累。”
司马豫不禁扬眉,道:“是真的不累,还是不敢说累?”
明妤有些赧然,只得如实道:“臣妾的确是不敢觉得累。今日万般礼节才过一二,若现在就累,余下的行程又该如何是好?”
“别担心,朕会一直陪着你。”司马豫微笑道,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明妤心弦一颤,依靠着他温柔的怀抱,刹那竟分不清是酸涩无奈还是不知觉间沉陷的懊恼。
司马豫下颚低垂,轻轻抵上明妤光洁清凉的额角,清浅悠长的气息一缕一缕扑上她的鬓发,直似要扑入她心尖的柔和。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想什么?”
明妤笑了笑,并不作声,闭上双目,强迫着自己将双手绕去他的背后,缓缓环住他的身躯。
这便是命,径自排斥只余悲伤,不仅对于她,也是对他――那在霞光下驰马而来的玉甲金衣仍在心中荡漾,荡漾久了,却渐渐不再是能让她无措激动的滚滚潮浪,而是细致平静的波澜,点滴浸沉,慢慢封留心底。
舆驾返至宫廷,午时行迎亲礼,未时于含元殿举行册封大典,诸臣云集,贵妇侍立,笙鼓钟瑟齐鸣的礼乐宏大隆盛,娇贵美丽的东朝公主在众目瞻仰之下与北帝共坐龙榻,从此母仪天下。
册封大典后,诸人退出含元殿,见天边落日飘霞,才知时已黄昏。
萧少卿和夭绍随着帝后一日奔波劳累,趁夜宴未至的空隙,两人回到昭庆殿略做歇息。
明妤已搬去中宫紫辰殿,舜华亦去陪伴,昭庆殿里此刻满是冷清,相比今日殿外的繁华热闹,竟隐隐透着些萧条的意味。
暖阁里,两人隔阂未除,相对无语。霞光映着窗纱铺射入室,暖暖怡人,夭绍枕着双臂伏在案上,双目微阖,一脸困倦之色。萧少卿坐在一旁凝望她半响,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将她落于颊侧的一缕长发轻轻捋开。
夭绍忙睁开双眸,一瞳秋水明净,直直望向他:“你肯理我了?”
萧少卿有些不自在:“我何时不曾理过你?”
“没有过么?”夭绍抿唇而笑,望着他眸间温和的神采,说道,“你今日心情很好?”
萧少卿不以为然道:“怎么看得出来?”
夭绍抿着唇思了片刻,嫣然一笑道:“其实看北帝对阿姐那般好,我也很是开心。”
萧少卿微微笑起,理了理丝袍,将懒洋洋趴在案上的夭绍拉起身:“戌时在瑶光殿有晚宴,我们是时候去北苑了。”
夭绍扶着额,虽疲累得不行,闻言却只得回寝殿换了装束,随萧少卿去往北苑。
晚霞渐渐淡却,月如玉钩,悬于宫阙勾檐上。
自紫辰宫前往北苑的宫道盛载雪梅,月色下落花簌簌,景色纷娆。道上宾客来往不绝,贵胄之流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衣携鞙珮,钩膺和鸣,笑谈声里满是喜庆之意。
萧少卿与夭绍初来乍道,与诸人不熟,一路无须驻足寒暄,仅颔首微笑而过,未几便至北苑清池之畔。
北苑的清池占地广袤,澄澄流波引自宫外洛水,此刻正在四面璀璨的华灯下荡漾潋滟。将举夜宴的瑶光殿位在清池之中,玉台高筑,鎏金成壁,玳瑁翡翠镶嵌殿角,烛火通明,帷幔缥缈,恰若九霄之上的瑶台。
离夜宴尚有时间,萧少卿与夭绍倚着栏杆望着月下池色,一时也颇觉兴致浓浓。正轻声细语说得高兴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轰闹。
夭绍回头去看,却见在梅林之侧的秋千架旁,慕容子野正将北帝之妹晋阳公主满满抱在怀中。围在他们身旁的公子贵女喧哗一片,纷纷取笑着两人。唯有晋阳身侧的侍女拍着胸口一脸侥幸之意,对着慕容子野连连致谢:“好在小王爷及时赶到,不然公主怕要摔在地上了。”
“不都是你疯的,推那么大力!”晋阳嗔责道,转而又瞥着慕容子野,眼波曼妙,俏脸飞霞,“子野,还不将我放下?”
慕容子野这才醒觉,怔怔将双臂松开。
围观诸人见他抱着软香温玉竟失魂至此,不由又是一阵窃笑。
素来狂放不羁的慕容子野难得地尴尬起来,一时颊染绯红,灯火辉映之下,使他本就绝色的容颜愈发妖冶夺目。
夭绍看得有趣,萧少卿却是一脸深恶痛绝的鄙夷。夭绍竭力忍住笑,小心翼翼对他道:“少卿,其实……以前的你和子野关系是极好的。”
“和他这种人?”萧少卿嗤然不屑,甚觉无聊地收回目光,朝远处望去。
岂料视线这一转移,竟望见清池对岸一紫衣修长的身影,萧少卿顿时愣住,皱眉道:“是他!”
“谁啊?”夭绍回过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恍悟,“你是说那夜送帛书的人?”
萧少卿点头,不及细想,转身便要走去对岸,谁知夭绍却突然紧紧拉住他的衣袖,结结巴巴道:“少卿,是、是……是他。”她的神色十分慌乱,可眼眸间流露出的,却分明是一丝难以置信的欢喜。
萧少卿心中疑惑,再次转眸望过去时,方见那男子已微微侧过身,半边面庞映在明亮的烛火下,俊美的五官间依稀透着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
“谢、澈――”萧少卿讶异不已。
五年前谢澈未离开邺都时,他们曾在一处听师讲学,自不陌生。
“你也觉得是大哥?”夭绍无措,嘴里不住喃喃,“他怎么会在洛都?他怎么会入得了北朝宫廷?他又怎会知道你和阿彦的事?”
这些问题也是萧少卿心里的困惑,自然无法解答,他仔细观望着远处那人的一举一动,思道:若那人真是谢澈,此刻却绝非带夭绍上前相认的时候。
夭绍虽不知其中玄机,却也心知肚明其中利害,只能停于原地,隔岸相望。
过得片刻,那位静伫在对面池畔的紫衣男子忽然转身,朝接连前朝宣政宫的御道上走去。茂密的松柏挡住了这边岸上的视线,夭绍心急欲追去,萧少卿拦住她,淡淡道:“别急,他不过是去迎人。”
夭绍将信将疑,停住脚步。
萧少卿所言倒非虚,片刻后再见谢澈时,他正和一身着宝蓝长袍、相貌极是儒雅的中年男子走在一处,模糊看去,两人似言笑正欢。
“苻景略?”萧少卿沉吟片刻,忍不住摇头一笑,“早听说苻景略身旁的长史车邪才堪大器,身手不凡,原来就是你大哥。”
“车邪?”夭绍愣了愣,随即明了。
车邪,谢澈,南北轮回,原来皆是一人。
萧少卿握住夭绍的手,微笑道:“放心吧,不论谢澈是为什么目的来到北朝,至少暂时处境甚是安全,无须我们的顾虑。”
夭绍轻轻颔首,目送对岸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迷离灯火中,心中一阵惘然。
宫门外,前来赴宴的车驾络绎而至,一辆皂缯盖车悠悠停于宫墙一侧,毫不起眼。
“少主,到了。”驾车的青衣老者道。
车门啪地打开,一道白影飘然而出,年轻公子对着眼前巍峨高耸的朱色宫墙深深吸了口气,闭目感叹:“宫酿赤雪醇果然名不虚传,百里飘香。”
过往行人闻言纷纷侧目,驾车的青衣老者甚觉丢脸,横了白衣公子一眼,既而又忧心忡忡地对刚下马的青衣公子道:“少主,当真不要我随去宫里?”
“何必?”沈伊一拽郗彦的胳膊,言词铮铮道,“此乃婚宴,非鸿门宴。”
郗彦微微皱眉,拂开沈伊的手,转而朝钟晔淡然颔首。
“那我亥时再来接少主。”钟晔寒着脸,瞪了瞪意气风发的沈伊,驾车离开。
钟晔一走,沈伊反倒沉稳了几分,与郗彦并肩走去宫门,递上请柬。
有内侍迎上,领着二人入宫,沿汉玉甬道行走半日,绕过前朝诺大的宣政宫,这才步上一条由卵石铺就的小道。风中隐约可闻飞扬的欢乐声,内侍止步,指着前方道:“两位公子沿此道前行,片刻便至北苑清池。”
沈伊揖手道:“有劳。”
“不敢,奴告退。”内侍一笑,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