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君威的葬礼之后的一个月,齐凡的心理研究所在巴黎建立。这就是齐凡为成君威工作的酬劳,成君威或者其继承人将永久地成为该私人研究所的赞助人,直到齐凡解散这间研究所或者研究所不再属于齐凡本人。
闻笙和成非带着成嫣然到场祝贺。
研究所位于一幢独立的二层别墅内,环境优雅,花园里种满各种玫瑰。坐在玫瑰丛外的白色椅子上,沏上一杯红茶闲看弗洛伊德,直到落日霞光笼罩巴黎的城郊,对做学术研究的人来说,也许是最惬意不过的状态。
但闻笙看到齐凡的时候,不禁微笑,如果让别人来看的话,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齐凡是个学者。但毫无疑问,卸除了成君威的秘书这一身份,齐凡是货真价实的心理学研究专家,而且是从不考虑执业只纯粹以研究为乐趣的学术分子。
闻笙记得他曾经跟自己说过,人心是一座复杂的迷宫,他的乐趣只在于探索其中的奥秘。
齐凡亲自出来迎接他们,脸上有一贯的微笑。看到成嫣然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柔和了一些,微微弯下腰,伸手给她:“小公主居然亲自来看我,谢谢你,我受宠若惊了。”
成嫣然握了握他的手,细细地叫了一声:“医生哥哥。”
齐凡现在是成嫣然的心理顾问。患了自闭症之后的成嫣然,并不愿意出门,但是当听爸爸说“医生哥哥”要开一个奇怪的研究所之后,居然愿意一同来祝贺,可见这位医生哥哥在她心中还是很有分量的。
齐凡邀请闻笙和成非入内。
这栋别墅是自巴黎一个俄国人手中租来,一应家具陈设还保持着前主人的风格,略为矜持的古典欧洲风。齐凡对自己居住的地方环境并不挑剔,他没有固定喜欢的风格,所以维持了前任主人的装修。
齐凡喜欢别人住过的房子,无他,崭新的房子没有人的气息,而人是齐凡最喜欢的动物。有人住过的地方会留下一点浅浅的岁月的痕迹,可供赏玩和推敲。
闻笙和成非他们是齐凡唯一的一拨客人,这里还没有助理,
闻笙在客厅里坐下,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图书馆什么的,都已经布置好了吗?”
“图书资料室已经安排妥当了,仪器室还没有完备。”他看了看表,“大概再过几个小时,最后一批仪器就会运到了。”
“那你什么时候发表招聘启示?”
齐凡笑笑:“我已经招聘完毕了,过两天会有人来报到。”
闻笙眼睛一亮:“真的?你聘请了什么人?也是巴黎大学心理系的吗?”
“不是。我聘请的是一位灵媒师。”
灵媒师,闻笙和成嫣然双双呆住。
成非微笑:“请灵媒师来辅助心理学研究,真是好主意,一定会做出许多有趣的东西。”
闻笙很是好奇齐凡会用些什么仪器,在她的概念里,心理学是用不着仪器类物事的,她兴致盎然地和成嫣然一起去仪器室参观。
客厅里只剩下齐凡和成非两个人。齐凡脸上刚刚春风和煦的微笑渐渐地有些变味,沾染上一些若有若无的讽刺:“没想到成总这样的大忙人会亲自光临,我大概有些招待不周。”
成非只是淡淡一笑:“我来走一趟,闻笙会比较开心。我想她对你的真正身份一直有些误会。”
她没有说出来,但是他知道,闻笙已经认为齐凡和他是亲兄弟。她一直希望他能够和“家人”好好相处,获得些平凡的亲情和感慰。
闻笙考虑问题的方式和角度,一直比较简单。这种简单曾经给她带来很多伤痛,但是繁华落尽以后,这样纯粹的简单就成了一种幸福。经历了那么多,她仍然能够保持本色,应该算是一件幸福的事。
齐凡笑笑,没有说什么。
成非微微向后一靠,靠在椅背上,手里托了一杯咖啡,但没有要喝的意思。他看着齐凡,眼睛里有些淡淡的暗影:“你想做的事,是做成了还是放弃了?”
齐凡的眼睛闪动了几下,徐徐道:“恕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那我换个说法,成君威已经死了,现在你还想杀我吗?”
齐凡的目光闪了闪,最终投向客厅外面:“曾经比较幼稚的想法,我的确想杀了你。但事实证明我奈何不了你,早已放弃。成遥已经死了,成先生也已经死了。流着你们成家血脉的人越来越少,我不过是成遥的朋友,没有必要再掀起一场风雨。”
成非听他自曝秘密,却丝毫不见惊讶之色。近两年成君威身边有一个倚重的人,参与在成家的事务里,几次三番对他下手,他不是不清楚的,只是不动声色。
“你认为我死了,对成遥就比较公平?”成非的语气,有几分感慨。
“你的存在本身,就对许多人不公平。”齐凡如是评价。这句话的涵义非常冷酷,他向来对成非无好感,是以出言刻薄。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强者背后呢?总会有许多倒下的弱者,这个世界上,尤其是同性之间,死生利益胜败攸关,甚少有和平共处的机会。
成非听了他这句评价,却只是微微一笑。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齐凡仍然年轻,仅管他一直尽力使人忘记他的年龄。
齐凡年纪很轻,但早已练就一身本事,喜怒不形于色,惯于用标本式的彬彬有礼和微笑来掩盖自己真实的意图。这一切当然有它的目的。你想要击败强大的敌人,首先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和敌人一样强大的人。
齐凡的敌人是成非,因为他有一个朋友,名叫成遥。成非最想抛弃的,偏偏是成遥最想要的。这就是人生的戏剧化。
齐凡只有二十四岁,尽管他的才干和智慧通常会让人忽略他的年龄。
十年前的齐凡,作为叔叔和婶婶的养子生活在美国纽约市的华人区,只是一个平凡的聪明少年,有一点点狡黠和自负,和所有的少年一样,意气风发心比天高,以为假以时日便可以把全世界掌握在手中,因此而盼望长大。直到遇到一个厉害角色,方知天外有天。
那个厉害角色就是成遥,成遥比齐凡大四岁。男人生命中除了女人,还会有一个重要的角色,或是父亲,或是兄长,或是师,或是友,或是对手,为他指点方向,使他在生命的某个阶段茅塞顿开,更上一层楼。
对齐凡来说,成遥就是这么一个角色,他为齐凡开拓了人生的另一重境界。在成遥活着的时候,他充当了齐凡的老师、兄长、对手这三个角色。在成遥死后,齐凡始顿悟,他大概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一个朋友。
于是,他决定为这个最重要的朋友做些什么。毕竟,成遥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
齐凡结识他时,尚无今日这般冷静的智慧,所以还有几分诚心可以奉赠知交。成遥去世时,齐凡已经二十岁,雏鹰初成,心思凌厉,恐是再难有少年时代的热血与衷肠了。朋友这一篇章,似乎可以确定已经翻过。
可以说,成遥是呕心沥血而死,他近乎自虐地把自己锁闭在无边无际的学术的世界里。他是齐凡毕生所见的第一个才智卓越、令人打心底佩服地五体投地的人。但成遥始终拒绝承认这一点,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有严重的神经质,他始终莫名自卑,脾气亦阴晴不定,终日不愿离开自己的书房。他也从不入读学校,换家庭教师比换衣服还勤。因为他认为学校里教出来的都是庸才,而天才从来都不是老师培养出来的。
成遥的狂妄自负和他的任性自卑一样严重。换而言之,成遥是一个心理重症患者,但他拒绝承认,更拒绝接受任何治疗。
在旁人的眼里这个清瘦苍白的古怪男孩简直像个巫师,无所不知。齐凡不知道他还想要达到什么样的境界。
成遥的母亲姓傅,名叫傅欣茹。傅欣茹是齐凡见过最懂得享受人生的人,她的人还很年轻,但已经有一个将及成年的儿子。不过这个事实对她一点影响也没有,她待成遥的态度是淡淡的、客气的,有一点无所谓。对傅欣茹而言,这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是无所谓的。傅欣茹女士曾是齐凡心目中的美女,这种美带着一种倦慵的味道,出自她那种无所谓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