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和成家相邻数年,齐凡知道成家没男主人,但成遥的父亲每年会派人来探望他们母子一次。这个神秘的父亲同时供给他们丰富的生活,所以傅欣茹从不工作。她妆扮俏丽、笑容明艳,举止活泼,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更为年轻,城中稍具风头的男人无不对她奉承有加,而她也乐于享受这众星捧月的感觉。
傅欣茹是所有人眼中的美女,许多人第一眼见到她,都以为她是从大洋彼岸的中国渡海而来的电影明星。事实上她的确拍过电影,她小时候在香港做过童星,小有名气。
但成遥不认为母亲是美女。十七八岁的他如是评价自己的母亲:“客观上来说,她仍然是一个庸俗的女人。”
齐凡听他这样批评自己的妈妈,觉得有些惊异,但仍然认同了他这个说法,只是想了想,答道:“如果是美女的话,庸俗也是可爱的。”
成遥摇头:“《白雪公主》里的皇后,是美人吗?”
齐凡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怔了一怔。
成遥自己答道:“当然是,但是因为有白雪公主的存在,所以从无人认为皇后是美女。”
在成遥的心目中,傅欣茹是个失败者。作为一个女人,她自以为聪明美貌,但却无力用这些去赢得她最想要的东西,反而故作洒脱享乐状。所以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因此,成遥虽然经常对别人没有耐心,但对自己的母亲,却很是温柔。
齐凡并非不认同成遥的这个道理,但是幼年时的齐凡有一个习惯,就是一旦心血来潮,就和别人作对,他人说东,他必定以西来驳。对齐凡来说,向东向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站在任何一个立场都驳倒了对方。这是齐凡的乐趣。
但没等齐凡驳倒成遥,成遥忽然烦躁发怒,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不知对着什么东西横眉怒目去了。这是天才的症状。
某次,齐凡向傅欣茹女士询及成遥的病状,但傅欣茹对此却相当洒脱。
她吐了个烟圈,嫣然一笑:“所有的人都劝我戒烟,说是抽烟有害健康,可是抽烟的时候我很愉快,不抽的时候连觉者睡不着。宝贝,你说究竟哪一个比较快乐?同样的道理,心理疾病也算是病吗?”
这个世界上像傅欣茹这样懂得享受人生的人,还真是不多。你可以不赞同她,但还真是难以反驳她。
每个人有每个人对人生的看法,不必做无谓的党同伐异。很久之后,齐凡这样认为,因此不欲反驳或说服傅欣茹。
当然,那是很久之后的事,在当时,之所以不反驳她,是因为她坦承的另一个秘密令齐凡大吃一惊。
那时成遥大概刚过十八岁生日不久,已被检查出患有“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这是绝症,有一定的遗传性。
傅欣茹的眼睛里透出的是一种看破式的悲伤,当然,也有人管这种叫作“破罐破摔”。
她轻轻吐了个优美的烟圈,对齐凡道:“他乐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为什么一定要把他拉出来呢?他喜欢幻想他是天才,就让他这样想好了。只要他开心,又有什么要紧呢?人活着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傅女士的确有她的智慧所在,漂亮女人在享乐人生中领悟出来的某种智慧。
他们母子有相同的本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它春夏与秋冬。不知是谁向谁学习。
“那么您认为成遥是天才吗?傅小姐。”齐凡和成遥一样,称呼傅欣茹为傅小姐,她要求所有的人都这样称呼她,以防止衰老。
傅欣茹微笑,摇头。
齐凡为成遥辩护:“成遥已经非常厉害,他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精通数门语言,他能帮助警局破解案件,也轻易赢得种种金质奖章。我没有见过比他更厉害的人。”
傅欣茹大笑:“那只是你没见过,小齐先生。”
齐凡被勾起好奇心:“那什么样才算天才?”
傅欣茹一时答不上来,齐凡就听到身后书房的门打开,成遥照旧冷着一张脸站在书房与客厅交界的地方,一脸惆怅地道:“厉害的人物,总是举重若轻,不会像我这样,时时刻刻像在拼命般赌气,姿势难看。”
傅欣茹娇笑,前仰后合:“阿遥说得很对,厉害人物无论做什么,态度一定很从容,姿势天生好看。既然知道,你还不好好反省?不然什么时候赶得上那个成非?他可是神通广大,早脱出你父亲的掌握,海阔天空去了。”
傅欣茹从不因为儿子重病在身就像对待温室里的花草般百般呵护,理由是那样做不见得就能惯得人更快乐。无论生病还是健康,活得长还是短,男人就是男人,应当承担的还是要承担。
成遥黑着脸,不高兴地看着母亲笑得花枝乱颤。
这是齐凡第一次意识到,人生要紧的地方,不止在于生活的方式,姿势同样重要。一个好的姿势是什么样的?大抵是自己轻松,别人仰望?
纽约是繁华都市,无数人跟随着城市的脚步,拼杀搏斗,什么样的人在这个过程里还能保持一个高贵的姿势?这更像是一种上帝赐予的特殊技能,只属于上帝之眼选中的那些生命。
齐凡觉得自己获得了一个全新的看世界的角度,形而上的,间离的,一瞬之间,熟悉的世界呈现出一种被分解之后的陌生化的效果。这种感觉是玄妙的、古怪的、,有点神圣亦有点邪恶,让人隐隐兴奋,而相应地,心底某个部分也变得比常人更冷静。
发现了世界的这个秘密,让齐凡觉得自己在一夕之间长大。他庆幸在这个世界上浩如烟海的生命中,偶然间地让他遇到成遥。他是开启另一个世界的钥匙,也像传说中怀揣着易筋洗髓大法的奇人。
只不过,这个奇人自身难保。
这是齐凡第一次得知成非这个名字。
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从成遥的口中得知关于成非的故事。这个人是成遥的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是成遥隐形的对手和敌人。
“我的父亲,只选择一个最强的儿子作为他的继承人。所以,在这个人生的战场上,我是一只败犬。我母亲也是。”成遥平静地下了这个结论。他呕心沥血,只是不甘心接受这样的结局。
“你父亲很有钱?很有权力?”
“无关财富和权力,”成遥摇摇头,“只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儿子。”
这有点像古老年代的故事,统治着辽阔国土的国王,和他的王子们。独享天赐的继承人一脸漠然地抛弃了王位,引来八方同俦者争锋。齐凡渐渐学会欣常这样的故事。
“医生说我还有几年的生命,我把我的一生押在这场赌注上,我不相信我始终赢不过他。”
齐凡注视着自己敬重的这位对手,想了想,道:“如果你做不到,那么我会不惜代价,为你复仇。”
这就是约定。
四年之后,成遥病逝。齐凡二十岁,已经入读巴黎大学。
他飞回纽约参加了成遥的葬礼,之后开始着手为成遥复仇。说是复仇,中间并没有太多的仇恨,更多的,他想继续朋友的这场赌注,看到最后,谁会赢过谁。
他在人生中发现了更大的乐趣,已经无法在日常的生活与人生轨迹中寻找意义。
傅欣茹知道了他的计划,只说了一句:“这是你和成遥之间的事,与我无关。”这位大度的母亲即和男伴踏上了漫游之旅。
齐凡凭借自己超乎寻常的智慧和能力,顺利地成为成君威身边的助理。很快,晋升为高级私人秘书,参与成君威的众多事务,包括成非。
这个过程太顺利,齐凡一度也疑心,成君威是否早已发现了他的身份,所以故意放水好看戏。
但他侦察不出答案,也就放手。是与不是,又有何干?朋友一诺值千金,何况,成君威这个人可能是他毕生所能遇到的最有趣的人物,最有价值的研究对象,他已决心在这条路上走到底,看成家父子之间的是非究竟如何收场。
所有的是非终究有一个收场,但很难界定这个收场是好还是坏。不过,这不重要。什么是恩?什么是仇?人生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什么?这些问题,齐凡都觉得非常难以回答。
他向对面的成非举了举杯:“人生大概是唯一一个比人心更难解的问题。”
成非微笑:“很对。”所以他从不试图为这些问题寻找答案。能被人找到的答案都是无意义的,真正的答案永远存在于另一个维度。
闻笙从室内的楼梯上下来,正好看到这个场景,她很是高兴地微笑,嘴角弯弯翘起。
成非注视着她,真正的事实是什么样的?闻笙所知道的又是什么样的?这不重要,能让她这样微微一笑的,是最好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