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箫愣了好大一会儿,跑出投宿的地方,看了看外面的天空,暖昧不明,的确已经接近可以看到极光的地方了。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曾焱太小看他了,以为没有了他的陪伴,自己就到不了北极圈吗?
箫箫一个人上了往来于小镇之间的长途巴士,继续往北极圈的旅程。曾焱说得不错,大概将近一天之后,他就进入了极夜区。
这里的天气更加寒冷,半明半暗的夜色笼罩天地,居住在这里的本地人更加稀少,在茫茫雪原上看到的,除了北极熊和雪橇狗这些北极特有的动物之外,就是旅行者。那些旅行者像一个个鲜艳的小点,点缀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每个人遇到他人的时候,都会大笑地打招呼,像是遇到了好朋友。
这里人太少,人与人的接触因此被降低,回到了最轻松和最单纯的阶段。
跋涉了将近一天,箫箫很累,在旅馆里狠狠地睡了一觉。反正这里是漫漫长夜,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都可以全凭兴趣。
有一群旅行者在旅馆外举行雪地上的篝火晚会,箫箫被歌声和笑声吵醒,起床出去看个究竟。那是一群黄头发白皮肤的年轻人,看到箫箫,笑着用英文打了招呼,邀请他加入寻欢作乐的行列。
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个邀请都是十分美好的,箫箫站在原地微笑了一下,走过去,想要在火堆旁坐下,就在这时,他遭遇了毕生未曾经历过的奇景。
一片闪烁的星辰旁边,飘洒出一缕彩虹般的光带,像一个巨大的光环,飘摇闪烁,让星辰失色,整个大地在瞬间被笼罩入一片银色的光华。这是一个开始,从这一瞬间开始,夜空像是变成了一个最庞大的舞台,人类最优秀的灯光师和电脑特技师也无法摹拟出的奇丽景观,占领了极地的夜空。
这样强烈的美,这样突如其来的美,那种震撼简直是一种袭击。所有的人在一瞬间都张大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直到篝火熄灭,没有人想起来这里还有舞要跳歌要唱,每个人被极光摄去了心魂。直到所有的极光都消逝,才恋恋不舍地收回心神,一瞬之间似乎还不能相信这种神奇的美景已经结束。
这是箫箫第一次看到极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曾焱每年都会来这里度假。看过这样壮观的奇景,会让人心里清空,一切前尘往事,渺小的繁琐都不再重要,整颗心都宽广起来。
在接下来的十几天,箫箫每天守候着极光的出现,坐在北极的天空下看极光,真难以想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景像。身处其中,令人忘我。
每一次的极光都不同。自然的创造力令人类望尘莫及。
箫箫心中的那种震撼感与日俱增,累积到后来,渐渐平静,就成了一种深深的感动,感动地令人有隐约的绝望。太美好的东西,都美好地令人悲哀,因为欢乐不足以表达它与别的美好的区别。这也是为什么,最高层次的那些艺术,往往是悲哀的。
箫箫记得有一首南宋的词,“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那种情境与心境,约略相似。只不过,离他最近的是大西洋和北冰洋,而不是西江。
箫箫在第一次看到极光的瞬间,想到了曾焱的脸。因为受到太大的冲击,所以无法忍受那一刻的孤独,只想有个人可以分享这种心情。这种心情,令他悚然一惊。
曾焱终究是达到他的目的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箫箫每天静静地看极光,心中渐趋平静,于是灵台似乎更加清明,似乎找到了另一个自己,浸泡在一片澄澈光芒中的自己。
在极光笼罩下的北极冻土上,在这样一个广大无边的世界里,似乎一切前尘往事都不重要了。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可以陪你一直向北,走到世界的尽头呢?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可以和真正和你分享一场无与伦比的景观?
什么是爱情?爱情是否存在?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追问这样的问题。当你开始迷惑于这些问题的时候,事实上你已经相信了所谓的爱情的存在。其中无法用言语来解释的部分,就是你想要得到的答案。
曾焱消失了二十天以后,再度出现在他面前。箫箫正坐在一块雪凝成的大岩石上看夜空,等待每天的极光,有人从身后递给他一杯热巧克力。箫箫没有抬头,顺手接了,抿了一口。
坐在北极圈的雪岩上喝热饮,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曾焱在他身边陪他坐下:“诚实地回答我,在这些天,你有没有想起过我?”
箫箫看了他一眼,道:“以后别这样玩儿我。”
“有没有?”曾焱不肯放过他。
“有那么一两刻,觉得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你不在。现在,已经一个字也没有了。”箫箫没好气地说。
曾焱注视着他,看了很久,嘴角慢慢化开一个微笑,笑意一直漫延进眼睛里:“箫箫,其实你是爱我的,也许只是一点点,但是你爱我。而且你一定要承认,大概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你,你这种节奏,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跟得上的。”
原来曾焱也有自以为是和蛮不讲理的时候。
箫箫看了他一眼,勾勾嘴角:“是吗?你别太得意。我想起你的时候,并没有激动地头昏,想要晕倒。可能只是因为在这里你是我唯一熟悉的人。”
曾焱笑,并不和他分辩,他已经得到最想要的东西,其余的,让他占尽上风又何妨。
拿掉箫箫手里的杯子放在一边,他道:“想要头昏的话,很容易办到。”他凑过去吻了箫箫的嘴。
这是他们第三次接吻。
箫箫起初只是静静地,没有拒绝。但渐渐地,他被挑起好胜心,不甘居于下风,于是这场亲吻演变成了一场你来我往的拉锯式的大战。他们相拥着倒在雪地里,因为穿着很厚的保暖衣,所以在雪地里可以肆意地一直滚过去。直到吻得透不过气时才分开,笑,一起躺在雪地里看极地夜空。
感觉有一种解脱式的轻松。
满天星辰闪烁,这里的星星似乎比别处得要亮。但很快地,极光到来,星辰失色。
身边有人陪伴着一起看极光,和一个人看的时候,心情有绝对的不同。箫箫枕着自己的双臂,看着天空,过了一会儿,忽然道:“也许在这种情境下,我会爱上任何来到我身边的人,不一定非你不可。”
“但是在这一刻,你只会遇到我。”并且你已经遇到了我,没法改变没法重写,不存在假设。
这是偶然还是必然,怎么分得清?
他们在努纳维特慢悠悠地度过了几天,箫箫如愿以偿地看够了北极熊、海象和鲸鱼。然后踏上归程。
一旦踏上飞机,顿时觉得由冰雪天地回归到了人类社会。箫箫叹息,不可能不留恋。
曾焱笑道:“不想离开?”
箫箫耸耸肩:“不是。不离开的话,怎么显出它的好?”
曾焱微笑:“你和闻笙,都是奇怪的孩子。”
箫箫在一个月以后准时回到曾振中的面前。
曾振中惊讶地看着箫箫,他拒绝了何家的遗物。
“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奶奶,也没有机会做他们的孙子,所以我根本没有资格接受他们的遗物。”
“你不想知道你的祖父母留给你的是什么?就这样一口拒绝,真是傻孩子。”
箫箫摇摇头:“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知道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曾振中默然,他说得很对,已经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和箫箫差了两代,在价值观上有太多不同。
“你和曾焱……”
箫箫想了想,道:“《婚姻法》没有规定过同性。即使是异性之间,所谓的近亲不婚这种伦理关系,也只不过是为了生孩子优化基因考虑罢了,没意思。谈恋爱又不是为了生孩子。”
这个论调很放肆,让曾振中一时答不上话。
箫箫在他身边坐下:“客观上就是这个道理啊,伦理道德,不是从农业社会流传下来的吗?”
曾振中对他道:“理论上是这样,但是盛阳,道理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我不希望你们从好好的中表兄弟变成……”
“曾伯伯,你叫我的时候,都是叫盛阳。我只是盛阳,何闻箫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既然不存在,和他有关的一切当然也就一笔勾消,”他重复了那句话,“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要自寻烦恼?曾伯伯,无论他的朋友是谁,您心里都不舒服对吧?我的身份只是一个契机。伯伯,既然您已经决定要试着接受他,为什么要半途而废接受这个借口呢?别再苛求曾焱了吧,他其实没有那么可恶。”
每个做父亲的总难免苛求自己的儿子。把女儿娇惯成公主值得做父亲的自豪,但把儿子娇惯成纨绔子弟则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为人父母的失败。曾振中看了太多的前车之鉴,是以始终不敢掉以轻心。
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总是希望他十全十美,让自己无限满意。面对国家大事、面对外人、面对商场时的公正严明、宽大和蔼在面对自己的儿子时总会荡然无存.越是亲近的人,越是没办法对他公平,这种毛病每个人都会犯,曾振中也不例外。
他不是没想过要体会曾焱的心境,对他公平,可是,他悉心栽培的儿子,无论价值观还是思路还是行为,都和他不在一个世界里。风风雨雨几十年,辉煌有过,危机有过,半辈子走过来,回看身后,却连一个后继者也没有。这种感觉,不是不苍凉,不是不寂寞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他人无法体贴。他尝试过对曾焱公平,但是,内心深处,认同就是认同,不认同就是不认同,每个人的本性都难以改变。
盛阳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下意识地就知道,他的身份,何闻箫的身份,说到底,其实不过是一个斜刺里冲出来的借口。同性与同性,本身就不是伦理范围之内的事情,一个天外飞来的“表弟”身份,究竟有多重要?
曾振中一向公正严明气度宽和,是以当箫箫点破他心中的秘密——可能连他本人也没有想过的秘密时,他默然无语。
他不再和箫箫讨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被揭过,没有否定没有肯定,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是政治上常用的处理手法。
曾振中仍然像往常一样,通知曾焱给他约箫箫去曾宅谈天。他喜欢这个孩子。
曾振中后来提了一次这个事:“曾焱,盛阳不肯继承那个盒子,难道就一直放在银行里?”
曾焱答道:“何闻箫还有一个姐姐,他不在了,但他姐姐仍然好好的。”
曾振中久久沉默,继而道:“那个女孩子……我不是怪她,也不是怨天尤人。只是,我一时不忍心看见她。”
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个中每个人的作为,都难以说是对还是错。只是,相关的人事,令他不忍心。能搁置让它们自生尘埃最好。
曾焱完全明白父亲的心境,他也沉默了许久,最后道:“那就先别见了……我听说她和然然相处得很好,她在设法治疗然然的自闭症,已经很有成效。”
“那就好,”曾振中点点头,语气中无限苍凉感喟,“我是真得老了,但求儿孙多福,别无它求。明儿把位子都卸干净了,好告老归田了。这个世界,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曾焱没有说话,静静地陪父亲坐了很久。
能了解男人的终究是男人。父子之间,能这样和平静坐,惺惺相惜,何尝不是幸事?
开学了,箫箫回到美院的校园里,心境已完全不同,那种孤傲和落寞略略淡了些,看起来稍微阳光一些。他仍然无兴趣融入聒噪的、平凡的大学生的世界,但嘴角的微笑却有了那么一点点平易近人的感觉。
他的银戒指意外地回到了他的手中。
由一个漂亮的扎马尾的女生转交给他。箫箫转入美院不久,又不热衷于社交,对班里有多少同学,都是些什么人实在不太熟悉。箫箫看了她半晌,隐约知道她是自己的同学,但实想不起名字。
女孩子有点尴尬,但没太介意,似乎早已料到会是这样:“我叫索菲菲,和你同班。”她望望天,没话找话,“你知道这个传戒指的游戏吗?就是拿到戒指传给你愿意传的下一个人。如果不知道的话,我给你个网址,很有意思的,有蛮多故事,都挺感人……”
箫箫笑笑:“我知道。”
索菲菲看着他微笑的脸,一时有点发呆。他长得很漂亮,但一点也不显得娘。漂亮又有气质,就更难得。说不上是成熟还是不成熟,但这个叫盛阳的男生,看起来永远与众不同。仅管她觉得用自己贫乏的语汇很难形容他到底哪里与众不同。
“那个……是这样的,美术馆周末有画展,一个人去看没多大意思,我想约个伴儿一起去。你周末有事吗?我们一起去吧?”
箫箫微笑:“抱歉,我周末约了朋友了。谢谢你。”
他抛了抛手中的戒指:“谢谢你把戒指给我。”
索菲菲很失望他的回答,于是道:“那行,我找我姐姐陪我好了。记得把戒指传给下一个人啊。”
“好吧,我会记得。”
不知道有多少人被一只戒指圈连进这个游戏。他们之间,他们和箫箫,本来没有任何关系,但因为这个游戏,建立了一种冥冥的缘分。这世界上,一个人和他身边的六十亿人的关系,也许就是这样。
有人拿到了你的戒指,有人没有拿到。但是大家拿到的是同一只戒指。
箫箫决定把戒指给曾焱。弄丢一个,赔他一个,大家又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