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君威听了,不置可否,只是说:“让英雄没有用武之地,所谓的偶然真是一种最粗暴的解决方式。”
成非冷笑:“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成先生,我不知道在这个时代还有没有你臆想中的那种英雄。”
成君威摇头:“任何时代,总有人与众不同。人与人之间不存在阶级,但是存在品级。成非,如非你自甘堕落,你就是我最好的证明。”
成非平静地道:“我已经没有和你争论的必要。成先生,你请选吧。”他走了两步,把两颗一模一样的子弹放在石几上。
成君威略略沉思了下,拍拍手,花园中出现了一个穿着中式练功服的仆人,过来听命。
“齐凡会告诉你是左还是右。”他如是吩咐。
齐凡的耳朵上一直戴着无线的监听耳机,可以清楚地听到花园里成氏父子的对话。
听了成君威那句话后,齐凡问闻笙:“何小姐,你相信命运吗?”
闻笙听不到成非和成君威的对话,只看到成非把什么东西放在了花园的石几上,心里正没有着落之际,忽然听到齐凡的问题,呆了呆,答道:“有时候会相信。”
“什么时候?”
“当碰到我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时。”
齐凡笑了:“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那么,何小姐,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在迷宫中,你的面前有两条路,每一条对你来说都是完全未知。你会选择哪一条?左还是右?”
闻笙不加思索:“右。”
“为什么是右?”
闻笙摇头:“我不知道,但我会选右。”
齐凡微笑:“这是一个心理学的小游戏。选择右的人,总是比选择左的人更容易自我解脱。何小姐,你不妨猜猜我本身的职业。”
“你是心理医生?”
仆人在外面敲门。
“如果我执业的话,就是心理医生。我毕业于巴黎大学心理学研究所。何小姐,你不妨向这个方向发展一下,人心有无数奥秘,可供你玩味一生一世不会厌倦。并且,我以前辈的经验向你保证,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
齐凡说完这番话,向闻笙微微欠身告别,离开了房间。
闻笙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下意识地去跟他的脚步。然而随着齐凡的离开,门外的佣人进来,阻挡了她的脚步:“何小姐,请在这里休息一下。齐先生去去就回。”
齐凡进入花园,径直走向石桌旁,拈起成君威右手方向的子弹,递给成非:“请。”
成非将子弹装入伯莱塔的弹匣,往后退了几步,让他和成君威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三米,那是空包弹的标准安全范围。
成君威注视着成非,忽然道:“齐凡,把另一颗子弹给我,让人送一把伯莱塔92FS过来。”
枪很快递到成君威的手上。他看也没看,动作极其娴熟地装上子弹:“偶然没有意思。不如这样……”
他抬起手中的枪指向成非,嘴角噙着一丝意态骄矜的微笑,“我们每人开一枪,看看你那颗命运的子弹会光顾谁。”
闻笙在高处看到这个场面时,她没有任何惊讶,只是静静地流下两行眼泪,也许是为成非,也许是为她自己,也许,只是单纯地因为这样一对父子。无能为力的感觉体会得太多,她已经学会旁观,而不是傻呼呼地去作无谓的干预。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存方式,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成非说这是一个结束,但闻笙只怕,结束是另一个开始,循环往复,永无止息。
人心是一个迷宫,谁能分辨清楚呢?如果齐凡真得能看得清楚,那么他早就没必要待在成君威的身边。
成非的手指扣在扳机上,注视着成君威。在勾动扳机的那一刻,他停了停,问了句:“我很想知道,我母亲对你来说究意算什么。”
“你很在乎这个?”
成非摇头:“我不在乎,但是我母亲在乎。你毁掉她一生,总要给她一个说法。”
“已经过去的事,对我来说不再具有意义。所以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成君威坦言。
成非笑笑,略有几分苍凉和自嘲:“谢谢,你已经回答过了。成先生,不是我放不开,是你一直逼得我没有选择。这一次,没有一个傻女人为你挡子弹了,我们终于可以真正说再见。”
他闭上眼睛,扣动了扳机。只需这一枪,已足以判定结果。
子弹出膛的那一刻,成非感觉到一种出奇的平静,颓废的平静,混杂着他早已熟悉的空虚。像是吸食了致幻剂。
真正的子弹在成君威的那支同型号的伯莱塔中。
子弹击中成君威的心脏部位,发出“扑”的一声轻响,但他没有倒下。
是空包弹。
这个结局是好还是坏?成非不知道,他只是忽然很想笑,痛快大笑,但自幼在严酷训练下养成的习惯,他不会产生强烈的情绪波动。他的大脑会在第一时刻占据主动,控制他的心。
无论这颗子弹射入谁的心脏,都会令他产生一种荒谬感。命运即偶然,但偶然所带来的结果,却是一种近乎不真实的荒谬。那荒谬的根源又在哪里呢?
成非将手中的枪扔进成君威身边的鱼池,平静地道:“It's your turn,Mr.Cheng.”
成君威抛了抛手中的伯莱塔:“什么叫作偶然?你见识到了?这是我那位被你甩掉的小代理人选的答案,成非,你现在觉得满意么?”
“你放了她,不关她的事。”
“她只是和你没有关系。”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已经不需要你操心了。”成君威的手指扣上扳机,他凝眉道,“中国古代有个说法,叫作‘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八个字之中,大有意味,尤其是你,应该好好体会。可惜现代科技并不能解答真正的问题,否则,我真想把你绞碎了丢进实验室里,让他们一寸一寸地告诉我,你身上哪一部分是我的骨血,哪一部分是我的仇人。”
“我只怕结果仍然让你失望。”
成君威向成非的方向走过去,他的步子很沉稳,但是很慢:“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强者的游戏。但是你却一直只想着输。”
成非摇摇头:“我们对人生的看法不同,并不能证明谁是勇者谁是懦夫。我成为你的儿子,只是另一个偶然,和子弹从谁的枪口中出来这件事,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成君威不置可否,付之一哂:“很可惜,你是我的儿子,不论是出自什么机率的偶然,这件事木已成舟,不可改变。你可以不承认可以放弃可以选择生或者死,但不能改变既定事实。”
他停在离成非两步远的地方,缓缓地伸出手臂,伯莱塔的枪口抵上成非的胸口。
闻笙在二楼看着这一幕。她看不到成非的脸,但是觉得自己居高临下的视野有一点晕眩。冰凉的手指扣紧了粗大的汉玉栏干,她慢慢地合上眼睛。
她轻声地道:“成先生,我不相信你真得会开枪。”
闻笙在遇到危难的时候,会在心里悄悄地向上天祈祷。这是一种无谓的希望。如果祈祷应验,对闻笙而言就是奇迹出现。闻笙不是强者,所以愿意相信奇迹、相信命运。
命运即偶然,那么我们可以说,奇迹也是偶然。只要这个偶然,发生在最恰当的瞬间。
成君威手里的枪忽然掉在地上,他的身体停滞了一秒,向后倒去。
齐凡抢上前来扶住成君威的身体,同时立刻传下吩咐:“索贝尔医生!快去请索贝尔医生!”
成君威倒下的那一刻,成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花园中涌进十数位穿着中式练功服的仆人,簇拥着一个穿着灰西装的络腮胡的西方人,向齐凡和成君威所在的方向包围过来。闻笙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成非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人生果然是荒谬的。他转身离开。
他经过的地方,庄园里的保镖和仆从没有得到指示,不知道是否应该阻拦,只能看着他。成非没有理会,径直走出了成君威的庄园。
走出庄园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巴黎的夜空,陌生的、熟悉的、巴黎的夜空。距离天亮还有六个小时,天空是透明的深蓝色,嵌着无数繁星,像一块巨大的天鹅绒料子上洒了一堆闪烁的碎钻。
许多年过去,巴黎夜晚的天空仍然如他少年时代所看到的一模一样。曾经那七年的记忆似乎都随着岁月流逝变得像一场梦境,只有这一天夜空,再仰头看到的时候,惊觉原来旧日的记忆竟然如此清晰。
转身的时候,他知道如果抬头往别的地方看一看,也许会看到那个女孩子照旧单薄的身影。但是他没有看,就这样离开了。
不如就这样结束。
走出成君威的庄园,看到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车子,从牌照可以看出是来自中国驻巴黎大使馆。从车子上来来的人是曾晶。
她向成非这边走了几步:“现在的你,是成海岩?”
成非点点头。
曾晶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永远是成海岩?”
曾晶喜欢强调永远。但永远其实只是时空的堆砌与延续,时空代表着最大的未知,你永远无法在此刻去计算未来遥远的遥远。所以成非不想回答和永远有关的问题。
但这一次,他还是点点头,作为回答。万水千山已经看尽,接下来的时间,除了作为一个平凡的商人,过极其简单的一生,似乎是最好的结果。他早有倦意,不再有心力去创造其它的可能了。
曾晶得到他的回答,喜极而泣,她跑过来,扑在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几乎是有些霸道地吻上了他的双唇。
她的霸道并没有点燃他的任何激情。成海岩以最平静不过的态度接受了她的吻。确切的说,不是接受,刚刚走出成君威庄园的他只是没有心力去拒绝。
离开曾晶的唇,他轻轻揽住曾晶的肩,说:“晶,我们离婚吧。”声音温柔、平静,带着一种深重的倦意。
这句话让曾晶如雷轰顶:“你说什么?”
“晶,我们已不适合用丈夫和妻子的身份在一起生活。分开来,对每个人都好。”
“是因为那个姓何的女孩子吗?”曾晶冷冷地道,“我以为结束了巴黎的事情,你的头脑就会清醒了。”
成海岩摇摇头:“要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晶,问题不在于任何人,而在于我们自己。我们是同样的人,有同样的弱点,我们都可以给出一份克制的完美,但一旦崩溃,却谁都没有修复的能力。所以,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们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
曾晶的情绪有些激动:“我不相信,你少拿这种话来骗我。如果像你说的这样,这本来就是一个错误的婚姻,我们为什么能够好好地生活七年?每个认识我们的人都可以证明这七年我们活得多么好?既然过去能够做得到,现为什么会回不去?”
成海岩静静地看着她:“晶,这件事不需要别人来证明,能证明它的人唯有我们自己。”
曾晶捂住耳朵,叫道:“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成海岩注视着她,从她的耳朵上拿下她的手,包在自己手里:“你必须听,你不能再躲在你自己的世界里。”
曾晶泪流满面,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她狠狠地捶在他的胸膛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一直对我那么好……”
“你可以怨我恨我,我没什么话可说。关于离婚,我唯一的要求就是然然的抚养权。除此之外,一切由你做主。”
“对不起。”这是他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他越过她身边,独自向前走去,直到离开这条幽静的路。